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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全蚀(小说)


作者:谢凌洁 秀才,1231.08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486发表时间:2018-05-09 21:35:29

【流年】全蚀(小说)
   关于萧娅的脑科手术,在患者及家属那里已经传得越来越神奇。以至那些脑袋里长了瘤子的,不管恶性良性,托了远远近近的关系,住到浔江医院里来,就为了能接受萧娅的诊断和治疗,乃至救上一命。萧娅很忙,除了日常的手术,医学院的课程,偶尔的撰写论文,还有,别处医院有些大型的手术无法完成,她还要应邀去作主刀或技术指导。总之,萧娅是忙碌的。偶尔,萧娅会在那堆骷髅一样的头颅面前胡思乱想,怎么她一个手术就可以挽救别人的性命,乃至重建一个人的精神世界,而她对自己却是无能为力?比如,她可不可以把自己的头颅打开,把以前的记忆祛除,把一切有关她和华沙的记忆切除,以开始她和张斌的生活,或者,把张斌的脑袋打开,把他所知晓的关于华沙和萧娅在一切去掉,这样,他们的相处会纯粹些,融洽些。然而,一切都只是假设,都不可能的。
   生命和生活原来是这样难以协调的两种东西,一如爱情之于婚姻。
   张小娅上高中时,张斌的父母已经相继离开这个世界。那时,萧娅已经分得眼下这套宽敞的专家楼,是复式结构,上下两层。张斌住下面一层,萧娅和张小娅住上面一层,这样很好,萧娅和张斌都各自有了自己的天地。萧娅欢喜的是,她终于有了自己的工作室,一些在办公室里做不完的活,常常要带回来做的。比如,一些理论性的东西,需要环境和时间,在家里自然比在办公室好。萧娅给张斌布置的书房,书不多,除了他所学专业的课本,多是一些工具书,偶尔,有那么几本通俗小说,或人物传记。张斌原来所学的经济贸易专业书籍,尽管张斌因为学非所用乃至荒废,搬家时,萧娅还是一本一本地给他整理打包,而后来他读的那个专业,也就是法律专业,那些课本也是一堆笨重的砖头,萧娅还是打一一收拾,再拉了过来。其实,事过境迁,这些书哪里还用得上呢?何况,张斌现在也不做律师。命运和张斌开的玩笑实在不小,他这一辈子都学非所用。
   张斌不爱看书,书房里,他一般是玩玩电脑,比如,打扑克,飚车,或下棋。萧娅偶有经过,看张斌自己手握鼠标,眼看屏幕,那些花花绿绿的牌子就在屏幕上变换着位置,就想,这牌——自己和自己怎么打呢?
   设在张斌卧室旁的客厅,除了偶有客人来,平时都冷冷清清,那台大屏幕电视,似是专门为女儿张小娅买的。张小娅还在家时,常常也看,她离家后,就成了摆设。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饭厅成了张斌和萧娅的公共场所,每天,他们只有在这里会面,吃饭,喝汤,甚至水果,偶尔聊一下时事,或单位里的热闹。饭碗一收,他们就各自回了自己的楼层。一切是那样自然,默契,似是彼此的约定,又像是自觉的沿袭。他们似是一对同性人,两个兄弟,姐妹,或者哥们。所谓家,莫过于一座现代化的城堡,一个藏匿生命的洞穴,里面一应俱全,卫生间,浴室,卧室,书房,健身房,等等,每个场所都配置有相应的现代设备。偶尔,在寂寥的夜晚,书房里的书,或卧室里的电视,是陪伴黑夜的忠诚伴侣。偶尔,电视播放卫生系统新闻,画面上自然就有华沙,还有萧娅,他们一如水上鸳鸯,相依相随。张斌看着,心里就起兴风作浪,把遥控器摔得震天响。
   萧娅以为楼下张斌不小心踢了什么摔跟头,从楼梯上探下头来,本想问候一下,一看,电视上的画面似曾熟悉,竟是他们卫生系统的年会场面:华沙和她并排站在会场上,她主持会议,华沙致辞,好一对默契的搭档。萧娅看得自己难受,转身回了房间。
   便是从那个晚上开始,连着几天,张斌说他楼下的沐浴喷头坏了,向萧娅借一下浴室,于是,到了晚上,在萧娅睡前,他从楼下上来,在萧娅的浴室里哗啦哗啦地冲洗,吹口哨。等到水声停了,一个赤条条的身体从银白色的侧拉门里出来,白花花的,上面连裤衩也不套一件,热汽藤藤地从萧娅床前经过。萧娅往里睡着,分明是避着的,然而,张斌就那样缺德,他出门时他不顺手带上门,让萧娅不得已又翻身起来,却在侧身关门时,一眼瞥见张斌那东西是挺着的,雄性昂扬。
   萧娅即找到维修公司电话,让张斌找人修,张斌敷衍着,总说没空。持续着很多个晚上,他就挺着那个雄性昂扬的东西公然从萧娅的房间出入,没有丝毫抱歉的意思。之后,萧娅找了人来修,小师傅说,喷头没坏,什么也没坏。萧娅莫名就有了屈辱感,张斌纯粹就是报复她嘛。
  
   九
   原则上,萧娅不应酬。
   在当下,要应酬的事实在太多了。推销药物和医疗器械的,机关算尽,千方百计要搞到她,明说了,他们不会占用她多少时间,只需劳她大驾,见他们一面;患者家属的电话更是一个接一个,就说请她出去坐坐——其实,坐什么呢,莫非就想尽个人情,比如塞个红包或一点特产什么的,目的想萧娅尽点力。萧娅只需问个清楚,比如病人所在的病房,床号,就完了。对萧娅而言,工作永远是工作,如果,她不认真,不尽力,就没有今天了。总之,说起应酬,实在是琐碎,烦杂,甚至是无聊的。每天来电,有一半是吃喝宴请,朋友,同事,部下,学生,病人家属,医药器械推销员,实在是应付不过来。当然,必要的时候,萧娅也会出席,待场面一过,尽了心,她就回家了。
   说起萧娅的生活圈子,大都和她一样,能在一起的人,不是在职业上的相近,就是性情上的相投——人以群分嘛。和萧娅相知的朋友,不多,就三两个。萧娅偶尔也随她们出去,喝个茶或咖啡什么的,话题却都不新鲜,不是单位里的权利之争人事变革,就是时下的婚变情变,癫狂的房地产,恋车狂。以往,女人在一起,都还谈谈孩子和男人的,现在,话题的方向说变就变了,都只谈风物不言人了。
   时代巨变,似乎,一夜之间,一切已物是人非。
   一些有业务来往的医院,时不时就发来邀请,让萧娅去开会,讲学,会诊,手术。开始时,萧娅也去,后来,她就慎重了。曾经,萧娅是应邀去过一两回的。头一回,是头轻脚重,一礼拜的时间,开两天会,剩下是游览;第二回,两个礼拜呢,纯粹是玩儿去了。先是把上海玩遍。其实,上海有什么好玩呢,莫非购物,消遣,比如,到南京路买牌子货,在外滩看情侣们拥抱,接吻,都肆无忌惮,要真看腻了,就掏钱买张票子,乘渡船游黄浦江去。在上海呆了几天,居然连百老汇也没去一下,就赶周庄去了,也是无聊。一大伙人,游游荡荡,看看双桥,一湖污水,就又辗转去了杭州。好在西湖还值一看,水的天堂,迷离浩淼,杨柳堆烟,正入迷呢,又通知赶南京了。无一尽兴。中山陵雨花台,夫子庙秦淮河乌衣巷,到了南京,这些景点哪一个少得了呢。
   就这样一程回来,去掉半个多月,无聊得很。回头一看,一路上,纯粹公款旅游,拉帮结派,一大家伙人,彼此连面都没见过,却都是自来熟,女人们攀肩搭背,男人呢,一支烟,一杯酒,能把半个江山搞下来。偶有那么几对男女,在酒桌上你来我往,眉来眼去,几杯酒不到的功夫,便成就一段如胶似漆的姻缘似的关系。
   岂一个无聊了得?!
   张斌的应酬越来越频繁。除了每天萧娅给他备的中饭,晚饭是几乎不在家里吃的。晚上就萧娅和女儿,母女俩谈判似的,一张方形木桌,两人各坐一头。上高中的张小娅似乎也渐渐习惯了父母河水井水般的关系,对父亲每天的应酬,晚归,甚至外宿,似乎都能以跨时代的观点和情感给予理解,乃至支持。反正,她功课忙,高三了,每天就是课本,试卷,课堂上做,回家也做,无处不是作业,试卷,读物。张小娅通常要到凌晨才可以睡,那时,张斌还没回来呢。第二天,夜色没去,她已经赶在去学校的路上了。就这样,有时候甚至连一个月也没和父亲照个脸呢。
   萧娅和张斌见面的时候就只有早上了。张斌中午不回来,下午下了班就从单位去了,一去就半宿。偶尔,他在外面喝得上劲,打算不回来,或者知道自己回不来了,会打个电话回来,说今晚就睡朋友家,不回来了,明天从那里就去单位,不用给他做早点和中饭。萧娅说,好,好。打着哈欠,睡去了。
   那天,张斌升了科长,为庆贺,在酒店宴请朋友同事。起初,张斌没想到要把萧娅带去的,他觉得萧娅反正是不喜欢那样的场面,可是,知己的朋友就提了个意见,说,权衡个利弊吧,还是带上好,按质论价嘛,家里的事怎么样就怎么样,在外面总不能让人看你不值钱。张斌掂量一下,觉得有道理,回了家就嬉皮笑脸,半开着玩笑对萧娅说,让她也“赏个脸”。
   萧娅自然就去了。
   一大伙人坐在灯火通明的包厢里,看屏幕上的歌词和着音乐在谁的喉咙里缭绕迂回,上面的俏女郎穿得格外的少,脸上的脂粉如沙尘,不经意动一下就簌簌而下的。席间女老板进来,问先生们要不要小姐?先生们愣了一下,彼此对眼,表情有点暧昧,又有些窘,大伙僵持一会儿,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张斌脸上,继而,就到了萧娅脸上。萧娅当即会意,就大方地笑,说,哈,人家是问你大老爷们呢。一伙子大老爷们就都松了口气。萧娅回看张斌,对老板娘说,给这位先生要一位吧。萧娅口气爽快,大方得很。一旁的目光,男的明亮,女的黯然,男人就异口同声,说,看看人家?女人们就都橛着嘴,不得已地说了违心的话。
   随你便!
   老板娘朝四周运眼,一遍之后,说,那就按人头来了?
   稍顷,门开,闻得一股脂粉和汗水混和的气味,即见门开处,一溜排着七八个女子,一律坦胸露背,有青春十八的青葱少女,有风韵犹存或姿色不再的半老徐娘,不管身段轻巧,还是腰圆膀宽,都扭扭捏捏,犹抱琵琶半遮脸的。进了门来,熟门熟路,各就各位。这当儿,喝酒,猜拳,抽烟,讲荤段子,全没了性别。
   萧娅不知道,她不喜应酬是否和华沙有点关系,总之,时不时地,她就想起一些有华沙在场的吃喝,还有,那一年,华沙的婚庆——那是多少人的场面啊。
   在张小娅上高二那年,华沙才结的婚。萧娅应华沙宴请到酒店庆贺。华沙时值辉煌的男性中年,颇具魅力,只是,在官场上久了,人显圆滑,瞳孔里那一抹朝晖般的神采被庸常平淡替代。萧娅从心底里感到了疼痛,很揪人,只那么瞬间,她陷入了寂寞。
   新娘是华沙单位一个会计,不算年轻,却很有风情,场面上很抢眼。
   华沙婚礼定在一个五星级酒店,来的几乎是卫生局和医院的人,一个屋檐下,认识华沙的,几乎没有不认识萧娅,而认识萧娅的,几乎没有不认识华沙。而华沙和萧娅的那一场恋爱史,已是无人不晓。自然,华沙的新娘肯定就知道萧娅,也知道萧娅和华沙的那段罗曼史了。场面上,萧娅和新娘新郎彼此敬酒的时候,都很大方,都风清云淡,看不出一点痕迹的。
   还好,一件事似有了结果——对这个结果,萧娅说不清是她所期待,还是拒绝。曾经,有好些时候,她想着华沙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很是惦记,担心他一个人的孤寂凌乱,那时,她就想他赶紧结了婚吧,起码有个人,算是有个照应,那样似乎她就有所心安,心里的惦记和懊悔就轻些。可是,有时她又是那样不愿意,不愿意她一生至爱落入别人的手,就妒忌,就舍不得,一如自己毕生的收藏因为窘迫不得已拱手相让。
   那天,宴席一完,萧娅就回来了。那一夜,萧娅居然没有失眠,反而睡得很好。她理性地想,以后尽可能不要再见华沙了。
   可是,卫生局和医院,他们关系一如父子,尤其是,华沙是卫生局长,萧娅为医院院长,碰面的机会就频繁了。每年卫生系统的年会,见面自然是少不得的。会议的主席台上,萧娅的名字常和华沙的并一起。会议一完,到了酒店的饭桌上,按牌号入座,萧娅还是和华沙坐一桌。都是头,大大小小,开始都还矜持,等到酒色润红眼眶脸颊,身份位置就没了,一如屠宰场的猪,都光溜溜赤条条,浑身燥热。为制造热闹,什么话都可以摆到桌上来说,于是,时事风尚过遍,张家李家讲完,依然乏味,眼看场子要冷了,就有人起哄,要华沙作出场。
   局长的幽默呢?
   局长讲一个,讲一个。
   华沙慢条斯理,看萧娅一眼,说:
   是农村生产队时候的事了。
   ——过年,村里的鱼塘戽干了水,公家人下去把鱼摸了一遍,村民们争先恐后下去。鱼塘渐渐漫起一层浮泥水,漫到腰际,一村妇摸摸索索,在一男人面前抓住了一条鱼,滑溜溜的,很大一条。村妇大喜,双手紧握。不想那男人腰直直的,动也不动,急得满脸通红,说,这是我的!
   村妇不管,死揪住不放,说,什么你的,公家的大家都有份!
   包厢里好一阵寂静,继而掌声雷动,暴笑震天。
   萧娅没笑,是笑不出来。她很有些窘迫,觉着气儿有些不顺。她洇红着脸,满心满脸是无地自容的困窘。好不容易等到场面气氛稍稍恢复,她才告辞了。出了酒店的门,没入夜色,眼泪就无声地挂下来了。
   萧娅径直就去了郊外。
   多年前那片油绿油绿的橡胶林子,已经不存在了,强光照耀下的工地,四处是滚爬作业的推土机,履带滚压的地面,露着鲜红腥香的泥土,一如初创的伤口,热辣辣地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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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是一部反映知识女性命运的作品。萧娅是一个幸运儿,一个朝天族的女孩,考上了医学院,还把弟妹拉扯出息了;她事业一帆风顺,当了教授,成了神外专家;她在适当的年龄,遇上了对的人,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她还有一套很大很舒适的房子,一个有出息的女儿。作为一个女人,智慧与贤德兼备,她是好医生,好老师,好姐姐,好爱人,好妻子,好媳妇,好女儿,好母亲。可是,她的人生却又多么不幸!恋人的妈妈嫌弃她的家庭出身,美好的爱情被无情扼杀;与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结婚,因为不是处女之身受尽了屈辱,婚姻早已名存实亡;曾经的恋人终究与世俗同流合污,让她内心感到绝望;作为一个神外专家,面对父亲的脑瘤无能为力,失去了再拿手术刀的能力;神外专家,死于突发性脑溢血,不能不让人感到荒谬。作为一个女人,在强大的世俗面前,她是柔弱无助的;作为一个医生,在无情的病魔面前,她是无能为力的。萧娅的悲剧,不仅仅是她个人的悲剧,也是社会的悲剧,生命的悲剧。小说结构完美,语言娴熟,内涵深邃,言已尽而意无穷。倾情推荐!问好作者!【编辑:燕剪春光】【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805110007】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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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燕剪春光        2018-05-09 21:37:54
  知识女性,在她们风光的背后,有多少难言的苦楚。
   感谢作者对流年的支持!遥祝夏安!
有花皆吐雪,无韵不含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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