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眉一阵连珠炮，用软料做的淡青色小天鹅般的超短裙随着她说话动作的幅度飘起落下。很激情很激情。
　　 刘眉的一番“轰”，李以以也觉出了事态严峻。
　　 杨景玲在新闻部，工作能力强。几乎每年都得这样那样的新闻获奖。她长相平庸，身上每根线条都是圆的，和别人说话，从来不亮明自己的观点，每句话也都是圆的，心比人大比井深，口蜜腹剑整天想着算计人，越是熟络的人对她越是存有戒心。
　　 被她比下去了，李以以当然不甘心。她忧心忡忡地说，咱找谁？怎么说？
　　 找宣传部长。找分管领导。找选调组的，就说选调条件不公平，明显的偏向采编人员。不说文凭、获奖，单说考试内容，什么语文、政治、时事，采编每天泡在时事中，紧跟形势走，闭上眼，都能摸个八、九不离十。而我文艺、你制作怎么答？让他们来主持个节目，做个片头的试试？
　　 刘眉所言极是。因为刘眉前卫。还因为刘眉一向的心直口快，不管不顾，在圈子里常被一些客客气气有着表面文明的人笑为“傻”。
　　 李以以却喜欢刘眉这种的“傻”。这种的坦诚。
　　 刘眉的坦诚怎么也激不起李以以去说说的“义愤”。潜意识中，李以以一直觉得自己是个“人才”。在制作室五尺长的工作台上，李以以出过力。流过汗。付出过勤劳勤奋。凝结过情义情感。为许许多多重大重要的专题片加班加点过。呕心沥血过。
　　 那台老式的字幕机，只有她一人能制作出“三维”动画;新买的飞线性编辑机，最听她的指令……如果选调组真的无视这些事实，无视她出色的“才能”，她又能去说什么？
　　
　　 四
　　 选调条件公布后，北城电视台的临时工们各显神通。
　　 有托关系、找后门，惊动了专员一级的;有拿金钱做铺路石，跑得鸡飞狗叫的;有提了礼品去人事处探听考试要点的;还有人大张旗鼓说要买几张假文凭，光考考选调组辨识真伪的能力;另行胖乎乎、戴副眼镜，名叫张辉接了他父亲的班在播出部工作了几年，一直没办通手续，这回下定了决心磕破鼻子碰掉牙也要找个落脚单位。考试内容语文一科限定的范围是初三。李以以的丈夫梁伊斌找到自己初中时的语文科任，已经六十多岁退休在家的丁老师给李以以补课。丁老师脸上、手上布满了浅褐色的老年斑，说话嘟噜着嘴，对李以以像对小学生那样耐心。不仅给她讲课，还告诉他梁伊斌这个学生是多么的有良心。都毕业数十年了，有次，在街上碰上丁老师，他听说丁老师在找装载机修家用。梁伊斌立马让丁老师回去等着，他找了朋友的装载机随后就去了。忙碌了整整两个多小时，连水没喝一口。
　　 过后，李以以把丁老师提的重点详尽地转达给刘眉。刘眉一笔一画记得比李以以还仔细。末了，丢过一个媚眼说，就数咱俩铁。我上不去，也要力保你。那神态那语气好象李以以是英俊少年。考试是一个星期天在北城中学初一教室进行的，六个考生，有五个监考的，那天还下着小雨，教室外面站着家长、好友、妻子丈夫许许多多身份各异的人，有的带了简单的雨具，有的湿着，比一年一度的高考还隆重。试题的古文部分和丁老师提示的相差无几。可总的结果出来，还是被刘眉不幸言中。李以以考试成绩不差。民意测评得分最高。领导评议遥遥领先。但没有获奖作品和文凭太低以一分之差落后于民意测评最低的杨景玲。那一刻儿，李以以身边围上了许多为她百般怜悯千般叹息万般安慰又帮不上半点忙的人。
　　 李以以的“不幸”在光天化日下被众人指点着。自尊都不知该怎样放了。无比的沮丧淹没在群情振奋中。
　　 没有入围的谁都高叫不服。经常在地区报刊上发表如何美容如何穿着打扮的刘眉不服;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风里雨中踏雪顶星星晚上值机不小心摔坏了好多副眼镜，有回，被碎镜片割破手忙着包扎推迟了三秒钟开播时间被罚三百元大会小会做检查的张辉不服;部队转业回来，别号“猴”的孙自安更不服。孙自安在部队就从事新闻工作。其专题片《一个退伍老兵的追求》荣获过国家级三等奖。这次选调工作人员考核竟不给计分，理由是，只有在本台工作期间得的奖项才算数。孙自安气炸了。孙自安气得直骂娘。孙自安骂，娘的，我在部队十五年是给共产党干，又不是给国民党于，怎么就不算了。
　　 孙自安急得到处叫嚣，要上告到地区上告到省委中央。
　　 刘眉开初就不服。听到有孙自安这么好的同盟军，心里乐。眉眉眼眼都乐。她火上烧油的透露出不知是真是假的内部消息。原来，“榜”上有名的三个人中，一位是宣传部长的堂弟;一位是某副书记的侄儿。俩人都在新闻部;都获过大大小小十几个奖项;一个上过电大，一个读过函授都有大专文凭，选调条件就是根据俩人订的。杨景玲是沾了他们的光。
　　 这不是明明把人当猴耍吗？
　　
　　 五
　　 他们。孙自安，张辉，刘眉们眉眼上脸上嘴上都写满“不公平”以哪吒闹海的气概跑遍了甲乙丙丁几个选调组的成员家中，找过了宣传部长，分管市长。
　　 刘眉还伏在她的第七任情人膝上流了三十秒钟的泪。刘眉从十九岁开始找情人，隔一、两年的换一个。情人中有当供销、交警、税务的……职业不同，风格也不同。
　　 “梦金铃”的摩托是张情人买的;挂有奇丑女孩的白金项琏是李情人出差深圳带回来的;丝边水粉衬衣、透明的胸罩、透明的高跟鞋是王情人和刘眉分手时送的行头……刘眉工资收入不高，但经常穿很高档、很时潮的衣服。刘眉属于那种生来就和时髦衣服有缘的人，什么样的衣服穿在她身上，都特别得体。刘眉以此为荣以此为傲。
　　 刘眉今年二十七岁，找的第七任情人当着七品芝麻官，给刘眉配了“爱力信”手机，俩人常联系。有次，刘眉手机没电了，芝麻官把电话打到单位，在电话里问她，带塑料布了没？带塑料布干什么去呀？旁听者们以成人的全部想象坏笑着一个劲儿调侃刘眉。言来语往成为北城电视台的经典笑话。
　　 那以后，关于刘眉和她的情人们的说法似乎得到了证实。
　　 其实，没有人亲眼见过刘眉任何关于“情人”式的所为，只是推测。
　　 他们。孙自安，张辉，刘眉们根据选调组总体的态度，推测他们的问题搁浅在了中国式的研究研究上。
　　 本来说好了，针对选调条件，每人准备壹条以上站得住脚的反驳理由，“人多势众”去讨个公道。
　　 李以以的理由是“辛辛苦苦工作一年，才加一分;随便不知从哪儿胡弄张狗鸡八怪的大专文凭就加十分”听上去够火药的，李以以却临阵逃脱了。李以以一想到要面对那些说话一本正经，满口高深政策的大人物，提出一个小人物完全个人化的理由，以自己工作多么出色为主题争得认可，就觉得莫名的委屈，忍不住心里虚空胸中无主。李以以不好意思。怕孙自安，张辉，刘眉们误解自已熊包，推托肚子疼，没去。就在李以以坐在自家稍一用力就“吱吱”作响的沙发上，心情复杂的时候，孙自安和张辉一副满脸被人抽了耳光，又没有机会还手的激愤敲开了李以以家沉重的防盗门。
　　 李以以四下张望，问，刘眉呢？
　　 孙自安说，上街去了。
　　 刘眉隔段时间就上街，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的换一次行头。特别在她特别高兴或特别心情不好的时候，换得更勤。
　　 刘眉没来，李以以多多少少有点歉意，为了自己没跟他们去。
　　 孙自安中气不足的说了事情的大概。末了，孙自安用自暴自弃式的语气说，这件事也是个没结果;胳膊怎能扭过大腿，咱们个临时工谁管。
　　 临时工怎么了？临时工不是人？孙自安的最后一句激起了李以以深藏心底的痛。从未有过的痛。经久不散的痛。痛。
　　
　　 六
　　 李以以一直不明白自己那段时间哪来那么多的眼泪，大江决堤了似的……
　　 那天孙自安和张辉在李以以家坐到很晚。丈夫梁伊斌从歌厅回来，硬留他们喝酒。在门口的小食店买了凉拌豆腐干、蒜泥茄子、猪手、松花蛋等几样小菜，就在客厅说饭厅也罢的茶几上铺展开来。
　　 李以以没喝。
　　 李以以不喜欢酒的呛。她看着还是新婚时置的白瓷蓝花的酒杯，想它们太年多了，光泽都暗淡了;竹筷也旧了，都该换换。正喝到兴头上，菜扫荡得差不多了，李以以又炒了大盘的土豆丝和葱油鸡蛋加上去。
　　 后来，人人喝得头重脚轻。张辉有个特点是喝酒不说话，只闷喝。越喝越闷。孙自安可就不同了。一双三角“猴”眼里布了血丝，脸也红了，充分显示出他的多血质特性，冲动急躁。孙自安声嘶力竭地喊，我和……他们没完。谁谁谁的儿子，孙子的就不要撞到我手上。酸腐的酒气夹着浓重的汗味从孙自安身上发散……他们这几个人中，最数孙自安生活得艰难。孙自安用他那一份微薄的临时工的工资养着一位信奉基督教一日三餐作祈祷的老婆和正上小学不小心就闯祸的儿子，他们家租了民房，每月交过房租出过水电费所剩无几，实在算得上“特困户”了，孙自安平日从来不叫一声苦。表现出一派麻木的乐观。后来，李以以夫妇送客出去，孙自安竟自往南墙上撞。
　　 李以以怪梁伊斌灌多了人家。梁伊斌酒量高，他有个毛病，碰上李以以的同事朋友就和人家拚酒，说不这样显得没诚意。那天孙自安，张辉都喝多了，梁伊斌却没事人一样，李以以要他去送他们回家。话音没落，听得屋里电话响，一声迭着一声，李以以忙去接了。
　　 话筒那边传来了崔一的声音，崔一问，忙什么呢？好长时间以来，崔一都是这样。在李以以快要把他淡忘了的时候，打个电话问候。每次，李以以总是淡淡的回答说，还不错。还好。没忙什么之类。
　　 不过，崔一好象从来没那么晚打过电话。那可能便是预兆。后来李以以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时这样想。她在灯光融融中被崔一的一句老生常谈的问话勾起了满腹的心事，李以以一口气不停地说了电视台选调工作人员的情况。说了刘眉。说了孙自安。说了临时工。乱七八糟的心绪把李以以的大脑搅得像一盆浆糊。她一反常态地说了好多。
　　 崔一在电话那边听得坐不住了，截断李以以的话说，他立马过来。他那里放了几条客户送的“芙蓉王”。他拿来支持李以以跑跑。崔一说，现在的事都这样，花钱才能买顺心。买快乐。崔一在话筒那边直接了当、不容置否的口气好象他对这类事很有经验。
　　 李以以用很是感激的语气说，不要。先还不用。我丈夫一会儿回来，我们商量商量，需要帮忙，我给你打电话。
　　 崔一再三强调，一定要跑跑。什么情况一定要给他打电话。才挂机。
　　 崔一是裕兴电脑公司的业务经理。还在李以以新婚不久，因嗓子出了问题，不能播音，去“裕兴”学习电脑制作时，崔一便一见钟情地喜欢上了她。
　　 崔一那时还没有女朋友，二十出头，他宽眉，亮眼，头发自然呈波浪，衬衫塞进裤子里，很洒脱、干练的样子。他并不懂得怎样讨好女人，只是模仿那些花里胡哨的电视剧中的男主角本能地给李以以买绣花丝巾，买人造宝石戒指。但没有送玫瑰花。崔一认为玫瑰花太老生常谈，他想与众不同。李以以为此惴惴不安。李以以说，你有钱要花在刀刃上呀。
　　 李以以并不讨厌崔一。只是情感的蓠笆扎得紧紧，不让崔一有机可乘。
　　 李以以并且介绍崔一和刘眉认识，原意是觉得俩人都不错。都属善良直率一族，可结果俩人淮都不愿意往近里走。刘眉嫌崔一嫩;崔一说刘眉那么花枝招展的，怎么看都不是要过日子。崔一在单相思的路上暗无天日地熬了一年多以后，找了个矿业学校毕业小他五岁，名叫秋红的瘦弱女子为妻。
　　 那会儿，李以以再次拒绝了崔一的情义。
　　 李以以在心里劝自己，骨气点。要有骨气。
　　 李以以决定跑跑。
　　 刘眉不计李以以不听她“忠告”的“前嫌”，深夜灯影下，找到她那个在文化界工作擅长舞弄笔墨的前情人，在一台彩显屏的字变了颜色，启动时比汽车开来还噪音大的“486”电脑前，一直坐到天色泛白，为李以以划出一份洋洋数万字的请求报告，重点部分还用了黑体、加大字号。详尽说明了选调条件中的有所偏向，另附了李以以工作十年的主要业绩。
　　 刘眉的前情人因为他老婆有了外遇和他离了婚，看样子他是想和刘眉重修旧好。竭力帮着刘眉给李以以出主意说，不光你跑，最好拉上你小舅。他好歹当过副台长，现在自己开了公司，也算财大气粗。
　　 李以以赞同地点了头，但她没准备去麻烦小舅。她嫌丢人。李以以实在不习惯自己替自己说情这样的方式。只是硬着头皮。
　　 第一个找的是宣传部的郭副部长。
　　 那天傍晚快下班的时候，李以以敲开郭部长办公室虚掩的门，他正独自坐在硕大的办公桌背后看报纸。李以以毕恭毕敬呈上了自己的请示报告。
　　 然后李以以毕恭毕敬地坐在郭副部长对面因为包了塑料纸而觉得冰凉的沙发上时，李以以还想到那个关于郭部长的老婆用大头针扎他的传闻，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像。
　　 郭部长翻了报告，又问了李以以一些原先是哪个学校毕业，你当初制作哪些获奖节目怎么没让他们加个名字之类的问题。接着又说李以以的才华他们全知道，最后看能否平衡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