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这回没听李美云的。二十大几了还打光棍的舅舅迷上了王艳花的风骚；况且，舅舅从小父母双亡，家穷，富裕人家的女儿是看不上他的。
　　 在据说毕竟是“据说”，即便真的也没有办法的情况下，王艳花顺利成了李家怡的舅母。不知别人怎么想，从李美云气得脸色铁青陆陆续续讲到王艳花种种不尽如人意之处……最后讲到舅舅亏大了时候的愤慨，李家怡认为舅舅这桩婚事非同小可。舅舅不知着了什么魔，才心甘情愿上了王艳花的道儿。在以后漫长的岁月中，她很为有这样的舅母觉得丢脸。
　　 外甥女儿八、九岁的那个暑期，母亲把她送到了舅舅家小住。那时舅舅还住祖传的几眼石窑里，除窑洞壁上挂一只曾祖时代放羊用过的皮鞭外，家俱锅碗都没有特别光鲜值得一提的，吸引外甥女儿的是石窑后面好大一片土丘，土丘顶上有七、八颗苹果树和一颗樱桃树。那个时节，樱桃早没了，苹果刚刚熟……每颗苹果树上的果子大小不一，味道不同，外甥女儿爬到低矮的果树上摘果子，还把一颗果树枝杆弯曲成千秋的模样，在上边荡来荡去……她头戴麦桔杆编的小草帽，坐在长满红果果和绿叶叶相间的苹果树叉上，天边的太阳从树荫中射过来，金线银线一般随腿的动作晃荡着，那是多么美好有趣的童年图景呵……舅舅只说，小心些，抓紧了别掉下来。可舅母就没有那么宽容了，嫌弃她一个女娃娃家太顽皮，给她穿带有臭味的破袜子，这也罢了，可气的是放在木柜顶上一只青色瓦罐里的“绿豆糕”，没了。明明是表哥顺子贪馋悄悄吃光的，只给过她四分之一比拇指大不了多少的一小块，连塞牙缝都不够。舅母非说是她吃的。顺子还比她大半岁呢，又长的那样粗眉楞眼小猪般壮实，可舅母却把不是全推到了她身上。那以后，外甥女儿背地里喊舅母是“妖婆”，死活再也不去舅舅家了。这件事，现在想起来都让外甥女儿心头郁郁不快，感情上和舅母不近，捎带了舅舅。甚至捎带了叫做“农民”的人们，很长一段时间，李家怡见了农民模样的，总是少言寡语心存疏离。
　　 李家怡虽然长在农村，但她的父母不是农民。母亲李美云年轻时学过护理当过赤脚医生。后来开了个小药店，卖些治头疼脑热骨折跌打的中西药。给人打针输液的都是义务。父亲李秒岑生来就是个闲在人，当过几年教书先生。他瘦长身材，走路迈着小八字步一副儒雅作派，话不多，迷下棋，除了侍弄几亩粮田外，余下的时间都在和人下棋中渡过，对妻女们的事是甩手掌柜的——能不过问就不过问。夫妇俩人是“六二压”那年从省城发配回原籍的，后来落实政策让回城里，他们习惯了乡村的闲适，没走。在李家怡生长的那个村庄，她的父母亲有很好的人气。谁家摘了鲜果收了时菜做了粘糕之类都要给李美云送家里尝尝……融了百家的口味，李美云那胸怀比一般乡下女人都要宽阔，村里有什么鸡飞狗跳特别是婆媳姑嫂妯娌闹别扭的事儿都会找李美云调解一番。
　　 要不要借钱给舅舅？外甥女儿还在踌躇着，外甥女婿杨建树却早已答应下来。让妻子快去储蓄所取，不够他再出去借点。舅舅听得兴奋声音又提高了几个百分点，他说，有多少拿多少，不要借别人的了。潜意识中是怕舅舅的高嗓门影响了左邻右舍。李家怡无目标的抬头看看，还好，没有尘土飞扬。
　　 记得那天舅舅喝了不少酒。两瓶一斤装的白酒，杨建树只喝了三、五杯。剩下的全落到舅舅的肚子里了，酒劲儿一上来，把舅舅一张梭角分明的脸涨得红红的，连脖子根儿都红了……舅舅照例大侃国际国内形势什么特朗普发飙，全球金融危机资产泡沫又扯到村里谁家一只猪下了十二个猪崽的谁家母鸡大白天打鸣了等等等等把个杨建树唬得直乍舌。外甥女儿悄悄说，全是收音机里听来或者捕风捉影的。不知道其他人，她是从来不把舅舅的话当真的。心情好时，就听他胡说八道；心情不好时，就躲他远远的，不管心情好坏舅舅说话，外甥女儿从来都不答茬的。送舅舅去公交车站，他一个劲儿拉着杨建树的手叮咛了一遍又一遍：有空一定要回村里住几天，空气好。菜菜蔬蔬也都下来了。
　　 一定去。一定去。显然被舅舅的豪爽和热情打动了。杨建树真诚地应着。
　　 外甥女儿冷眼瞧着两只握在一起的男人的手，同样的孔武有力。同样的骨骼粗大。只是一只手皮肤粗糙点，另只细腻点。粗糙的那只是舅舅的手，顺着两只相握的手看上去……舅舅竟然比丈夫矮着小半头？杨建树一米八不到，那么舅舅就是一米七五左右了？可在外甥女儿的心目中：舅舅一直是个大高个子，一般人比不上的。何时就矮了呢？其实，细想想，不是舅舅矮了，是她长高长大了。
　　
　　 三
　　 舅舅耿直要强，又一付热心肠。村里谁家办红白喜事他都要去帮忙，遇上新亲发生口角的，舅舅还要说一番大道理给人家听，他天文地理什么都知道点，说出来的话头头是道真能嗔住个人。舅舅最大的不好就是喜欢醉酒，一上场举杯和人拚就是想醉的架势，不过他醉了酒也是文闹，听上去很有文化水平的闹。所以，舅舅在村里算人缘很好的。新政策下来，民主海选村主任，沟底村去了九百多人，就有九百人给他举拳头。舅舅激动得亮着嗓门儿保证：村里这么信任我，就是脱皮掉肉掉脑袋也要干好村里的事。科技兴农，调产种菜，家家户户安装有线电视，给孤寡老人上医疗保险……舅舅样样事情争先赶优！！可养了顺子那么个不争气的儿子。听母亲李美云说，顺子完婚时收下礼钱近两万元；秋后卖了粮食又存下一万元；舅舅带领村民参加伐木工、烧木炭的还挣了点。本来欠亲戚的钱都能还上。可顺子发财心急，仗着自己是高中毕业生，有点墨水，能说会道会算计，非要搞个“预制板”工程队。就是用钢筋水泥按比例做好各种尺寸的模板，谁家修房盖屋子直接当屋顶用。这就需要一笔比较可观的前提投资，雇工人。买机器。买原料。这个顺子，打小被他母亲王艳花娇惯的，就有点好吃懒做的毛病，种地没力打工不想受人管制，就这么高不成低不就混到成婚年龄，混了个和他一样游手好闲的女人成了家。如果有点出息，办婚事还用舅舅老着脸出来和人借钱吗？顺子成家后大概有了责任感，更可能是虚荣心膨胀想当老板了，扬言，不干则已要干就干大的。舅母是支持她儿子的，跟在舅舅身后出出进进好说歹说，说：他们这辈子就这样了。舅舅怎么对她也无所谓了。村里人怎么说她也权当耳旁风了。可顺子不一样，顺子还年轻，顺子还有一生要过，顺子还要给他们李家传宗接代。这是多么重要的使命？顺子以前是小不懂事，家里给他请客送礼找了个在运输管理站收费的活儿，他不珍惜，跟别人送超载车过路被开除了。顺子破罐子破摔好长时间得过且过，混人生。这回他好不容易想成点事，当父母的不帮他谁帮？亲戚又不是外人，借他们的钱等顺子做了工程还怕还不上？舅母说得舅舅烦了或者是动心了，把借来的钱全部交给顺子干千秋大业去了。
　　 ……天不遂人愿。没到一个月头上，顺子的工程队就出了事，工人操作不当，站在绞车上的一个雇员被飞起又落下的小石子伤了眼睛。左边眼睛的黑眼珠子当场就掉了下来，捂着跑到当地医院，医生一看情状无能为力，弄不好就失明了……可突遭厄运的心不甘呵，被伤的工人才刚满二十一岁，还没成家，以后有哪个女孩子愿找瞎眼的？去省城眼科医院，又去北京……如果条件允许，还想去美国去香港呢。事故一出舅舅全家都乱套了，舅舅到处托人打听眼科医院有没熟人，顺子到处找人借钱；舅母逢人就叹命苦。其实，这一切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你说你没有实战经验，又不好好花钱培训工人不出乱子才怪？你说你不出钱上工程事故保险，伤了人不给人家治疗不赔偿经济损失和精神损失哪儿都说不过这理。
　　 舅舅乍乍乎乎张张扬扬却不是不讲理的人，当然不允许他的儿子顺子不讲理。通情达理之下，这事故真是天大的事故了……
　　 外甥女儿同情舅舅家的遭遇，心想也是怨舅母宠坏了顺子。而舅舅太放纵他们母子了。但这怨没有流露出来，怕母亲李美云责怪。李美云比他的弟弟大五岁，爹娘没了，她又当妈又当姐，感情非比一般。遇事不管好坏总是一味偏护她弟弟，一直都这样。着急了就会说：你舅舅四岁上死了娘，十二岁上死了爹。我们姐弟寄人篱下住在叔叔家，小猫小狗一般相依为命长大。曾经有个远亲姑姑看你舅舅可怜，给他做过一双蓝灯芯绒里外全新的棉鞋，你舅舅舍不得穿，放在柜子里。没想到，被一窝小老鼠尖牙利齿撕碎了……发现时，七、八只老鼠贼亮亮的小眼睛东张西望，你舅舅疯了般扑上去又踩又蹬，踩死两只，余下的全逃了……你舅舅跺着脚在雪地上哭，我也跟着他哭……那个凄惶谁见过？李美云每提起这件事，照例要抹眼泪……停顿一会儿，照例又会说，我娘家就他一棵独苗苗，我不担待他谁担待他？因此，外甥女儿从来不敢说舅舅的不好。她不说，不是赞同李美云的话，而是出于有教养的人应有的礼节。在舅舅的问题上，李家怡和李美云没有共同的语言，从心灵到嘴巴，从来没有应和过。
　　 后来，她心里有些怪着舅舅。堂堂大男人不守信用，让小辈们跟着日子吃紧。
　　
　　 四
　　 城市生活，即使是在像外甥女儿所在的北城这种小县城，也要用钱来扶撑日子……衣食柴米那是最基本的；亲来客往交朋访友也是很必要的；儿子杨昕买钢琴，上课外辅导班；丈夫杨建树的电动自行车太老了，想换摩托车骑；集资盖房装璜家买家用电器……紧张的时候，杨建树从公司借过好几次钱，借了还，还了借。年轻的夫妇自己节俭着，从没和舅舅要过那笔钱。听说，那个一只眼睛安上了假眼珠的年轻小伙子后来被他的家人送到舅舅家，怨顺子毁了他的一生，要顺子管他一辈子的吃喝拉撤。管他找到媳妇儿。这就有些不通情理了。伤痛也是个意外，治疗保养误工一堆费用下来顺子也损失不小。有人给舅舅和顺子出主意，说，你们全家都离开，让他一个人呆着，谁敢说你家就没有贵重东西？这东西会不会丢？丢了算谁的？给他来个说不清，逼他走。顺子觉得是个办法。舅舅不同意，舅舅说，他想住就住着，不用顺子管。有我吃的就有他吃的。那年轻小伙子住了三个多月之后，觉得没意思，自己走了……几年以后，小伙子娶媳妇儿，舅舅主动送了不少钱过去，这是后话。摊上这么些烦心事，舅舅立时间费力也费钱，和他要也没有，这点上，外甥女婿杨建树表现得很男人，外甥女儿稍一提这个话题，杨建树就会说：再怎么，我们是拿工资的人，而且我们年轻，多干点就有了。顺子闹出那么一件事，舅舅家三年五载翻不转的。我们做小辈的不能逼他，那就逼自己吧。除了本职工作外，周末、节假日的，谁家有装修水管、改暖气管道之类的零星活儿，物业管理一个电话，杨建树提着工具箱就去当工仔了，他说，要趁胳膊腿儿灵活的时候多积攒点。给杨昕上大学用。
　　 杨建树是过日子的实在人，这是经过了岁月这个有时候日复一日、有时候瞬息万变的魔鬼不动声色多次捉弄之后，李家怡暗暗得出来的结论。
　　
　　 五
　　 没想到，老天还是不长眼，杨建树这么个勤勤恳恳自食其力的实在人还是出了这事，都怨那两男孩子。你说你放学了不排队回家，在路上鬼抽筋似的闹什么闹？可怨又能如何？他们还都是小学生，红领巾带了没几年呢。高个子的那个男生父母都是下岗工人，做点针头线脑的小生意维持家用，日子紧着呢；矮个子男生的家境稍好点，爸爸是跑运输的，妈妈是个医生，他们力所能及的给杨建树出了一部分医药费，又表示了极大的同情之后就帮不上什么了。昏迷了一天一夜醒过来的杨建树弄清了自己所处的状况，他忍着没叫一声疼。只和李家怡说，幸好，当时没有汽车通过，不然躲都没处躲，肯定要撞伤那两学生。他们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丈夫如此大度，如此骨气，李家怡心痛得背过身直落泪。疼痛要杨建树自己担，治疗费的缺口要他们自己想办法。医生说，术后最少要保养半年，以后也不能干重活了，还不能劳累过度。这手术费、营养费半年下来就是一笔天文数字。肯定要借债，谁家也没有十几二十万的放在家中。借这么一大笔还真得找舅舅，农村这几年没有任何摊派，连农业税都免收了。白种地不交一分钱，自古以来都没见这样的好事。这都是李美云在电话里唠叨给李家怡的。李美云没事就给李家怡打电话，用热切的语调告诉她发生在亲戚中的一些事，谁家有儿子又生了女儿可称心了；谁家门口开了个小理发店，剪头发不用走远路了。说的最多是舅舅一家的事。比如，说：你舅舅最近这段常叹气，愁眉苦脸的。他见别的村都通了水泥路，沟底村还没有铺好，心里急呢。他要脸面，什么都想比别人强。当上村主任后，又什么都想比别的村强。再比如，说顺子在当了爸爸之后的这几年，又出了那事之后，变得现实多了。他搞养殖。从一百只鸡养到千余只，还加工鸡饲料。自己养的鸡吃不了，卖给十里八村的养殖户。连鸡粪作为农家肥出售，每年都收入不少钱。
　　 舅舅是富裕了，可他能一下子借出几万元给外甥女婿做手术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