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其实，顺子完婚时借的那笔钱，舅舅后来还上了。在外甥女儿几乎忘了这件事不指望他还了的时候。某天，外甥女儿走在街上，看到商摊上摆着红苹果，黄苹果，刻了福禄寿喜字样的苹果在卖，满街的果子香……突然就想到了舅舅家窑后面的“花果山”，有一颗树上结的果子不大，艳红，透亮，如果刚从树上摘下来，咬一口满嘴清香，放几天，味儿就淡了一些……除了在舅舅家，再也没吃过那么好吃的苹果。可又如何好意思去要呢？就在外甥女儿想起舅舅家的那些苹果时，舅舅，那回还意外地还有舅母跟着来到外甥女儿家。好多年没见，舅舅明显地老了，背稍微有点驼，门牙有两颗光了，走路也没有以往精神了；舅母王艳花也老了，虽然头发没有白，但眼神浑沌了，动作也迟缓了。而且，舅母的老还表现在说话的啰嗦和语气的急速上。
　　 舅母总是用很快的语速（怕别人不耐烦听？还是怕她讲得过于冗长，耽误了别人的时间？）舅母又快又啰嗦的说顺子学厨师，做工艺玻璃，开小杂货店，给人摄影……总之前些年是五花八门都试过，干啥啥不成。你舅舅很伤心。这些年你舅舅当着村主任除了种地，还给人家看阴阳风水，红白喜事当总管，在村里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可顺子不成器一直是你舅舅的心病，他窝在“沟底村”没有事不出门。你给你舅舅捎回去的那些酒都让顺子和他那些狐朋狗友喝了。又说顺子的媳妇，什么都好，就是嘴太多，老说别人的不是，还嫌顺子挣得钱少。她比顺子还懒吃懒坐，站在一起，比顺子还块头大……不过，现在好了，顺子总算懂事了，他养鸡。他媳妇帮他……舅母啰嗦个不停，她的嗓音有点沙还有点暗哑，听上去不像个曾经妩媚过的女人。李家怡发现她胖了不少，胖了又不穿红着绿反而没有年轻时的那股妖气了。李家怡又发现，那么多年没见，爱夸夸其谈的舅舅变得相对少言了；而说不了话的舅母变得多嘴多舌了。看来，人是不断变化着的。
　　 那次上门，舅舅提着苹果、核桃、老咸菜一大包土产。外甥女儿最稀罕老咸菜了，这老咸菜做起来比较费时耗功。要选没有被虫子蛀过的红白萝卜和芥菜疙瘩，洗净凉干，用盐、酱油、花椒大料茴香做的料包，浸泡在开过凉了的盐水缸中，大至两到三个月的时间才能盐透。捞出来后上火煮，煮的时候最好用沙锅，再放几个新鲜的红高粱穗子上色。煮到火候够了铺开在太阳底下晒干。吃的时候用水泡泡，切成小丁或片，洒些葱花浇上醋再滴上几滴香油，如果爱吃辣子，用辣椒油炝炝更别有风味。外甥女儿觉得这样的老咸菜放到嘴里嚼起来比得上任何人间美味。喝着新米熬的粥，再佐以老咸菜，那就是神仙的日子了。母亲李美云嫌制作老咸菜程序复杂，从来没有做过。都是舅舅家做好了送。舅舅家谁做？当然是舅母了。从年年不嫌烦做老咸菜这件事来看，舅母还真是个过日子的。舅母初次上门竟然提着一箱城里人走亲戚用的“脱脂鲜奶”，看他们热热闹闹的架势，外甥女儿边端茶递水边暗暗思忖：该不是有什么事找自己办吧？
　　 别倒水了。我们不渴。建树呢？今天没休息？舅舅问。
　　 他和他们公司的人乡下检查管道去了。中午不回家。
　　 那，这个，你放好。舅舅从衣兜里掏出一叠没拆装的人民币。看厚度是一万元。
　　 你舅舅这些年因为还不了你的钱，觉得没脸来见你。舅母接过话题说。窑后的苹果熟了，他还念叨，小怡他们怎么不回来。
　　 听了舅母的话，外甥女儿脸上热辣辣的。自嘲说，都是杨昕闹的的，小时太淘气，哪都不敢领着去，上学了，又是做不完的作业。每天得盯着，不然字能写得箩筐大。外甥女儿这些年是没去过舅舅家，但逢年过节的，总要给舅舅提几瓶酒放在母亲李美云那里。有时候是“蓝汾”；有时候是“金六福”；还有时候是这样那样牌子的“保健酒”。都是杨建树给朋友服务不收服务费人家犒劳他的。
　　 杨昕几年级了？不过礼拜？舅舅又问。
　　 刚升了二年级。今天上课外辅导去了，中午在学校门口的小吃店吃饭。给他带了钱的。见舅舅和舅母隆重上门，原来是为还钱的，外甥女儿一时心情繁杂得有点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来。在她的心中，早把这笔账勾销了，算帮舅舅也算帮李美云了。母亲李美云生养自己一回花自己万把元钱还好意思要呵？李家怡这么想着后来就想通了，心中无挂碍了，忘了。可舅舅这么突然还回来到有点让她不知所措。听舅母如此说，这件事一直压在他们家身上的，特别是舅舅念念挂心，不要也不对。那就先收着，等他们有困难再帮。
　　 打心里，李家怡是不想让舅母在她家里吃饭的，不想让她用她的碗筷甚至不想让她坐她的花皮椅子。她觉得舅母不干净，不是衣物脏，是某种说不清的暧昧气息令人不舒服。恰好，门前的“特色涮锅”刚开业不久，外甥女儿说，中午不在家张罗了，就咱们，出去涮吧。外甥女儿家住的是自来水公司的单元楼，二楼。三个人下了楼，她在前，舅舅在后面，舅母在更后面，每人差不了两步远的。走了没多会儿，拐转弯就是涮锅店，时间还不到正午，就餐的人零零星星没有多少，他们选个安静角落坐了，热气腾腾的铁锅端上来……里面放了各种辛、辣、香佐料，涮的主料有牛羊肉，时令菜肴。这个涮锅店最主要的特色是泡得豉豉的大豆和用调料水腌好煮得五成熟的鸡蛋，把它们放锅里涮一会儿，出来味道就不一样了。当然，少不了酒助兴，舅舅自己要了“高粱白”，说纯粮酒，不上脑袋；李家怡帮舅母要了“桃汁”。舅舅喝得不如以前猛了，酒量却不减当年。舅母陪他小饮了几口，他一人喝了一瓶。喝到心怡处，脸红、脖子红、眼睛也红了……拍着胸脯道：小怡。这些年算舅舅对不起你们，不是舅舅无能，做农民再有三头六臂没用武之地也不行。以后好了，国家有好多扶农富民政策，就是鼓励农民富，就是要让农民都过上好日子。只要勤谨待动时光就能越过越好。我和顺子把原来的旧窑折了，种上树，种上瓜果，几年后就有收入了。
　　 你舅舅不服老，都快五十岁的人了，还当自己是年轻后生。每天早晨五点就起床，起猪圈里的肥，扫完院子还去扫村委村周围的路。有时候还给顺子拌鸡饲料。
　　 顺子都成家立业了，你们不能像年轻那样太累，要注意身体。李家怡真诚的劝说舅舅。
　　 可不是，就说那个村主任吧，不让他当偏当，打井、修路、修学校，哪件事都不省心。别看沟底村屁股大小，可有几个难缠的人，专挑村干部的刺儿，你舅舅辛辛苦苦怕是出力不讨好。舅母说话的语气是替舅舅着想的，是心疼舅舅的。
　　 你懂个啥？听到狼嚎还不养小猪了？我就是要干好，堵他们的嘴。舅舅不服气。
　　 外甥女儿是知道舅舅的。他从来不服输。越遇挫折越顽强。听李美云说，舅舅十岁的时候，有几个比他大的孩子骂他是没人管教的野小子，他拿起半块砖头就和人家拚命；舅舅从小被人欺辱，被人看不起，这有了机会，肯定是要争强好胜一番。也肯定是要显出比别人能的。
　　 那顿五味俱全的“涮”锅，被喝得眼睛红、鼻尖红的舅舅抢着付了账。不多，一百四十八元，但很让外甥女儿心里过意不去。算她请客，却让舅舅付账。
　　
　　 七
　　 杨建树听说舅舅还了钱，一时也有些感动也有些不好意思。他说李家怡，你就没说不要？就没说不用还了？
　　 我舅舅这几年有钱了，村里的日子好过了，种菜卖钱，种粮卖钱，养鸡养猪也卖钱。舅舅当着村主任，他们村建了鱼塘，据说也收入不少。
　　 那你舅舅不是拿村里的钱吧？我前几天还听说有个什么村的村主任拿村里的钱买私家车，被村民告到纪检委了。
　　 放心吧，我舅舅不是那样的人，他不会乱花村里一分钱的。小时候，我舅舅拿了他叔叔一角钱，被他姐我妈李美云拿鸡毛毯子打得抱着头满地跑，直到还给他叔叔认了错才罢休。听我妈说，我姥爷活着时是做买卖的，当过小伙计，规矩多，家教严。我舅我妈都是规矩人家出生，违法的事不会做。外甥女儿李家怡平时并不买舅舅的账，可关键时刻却不允许外甥女婿怀疑他的人格。
　　 隔了几个星期，老师给上小学二年级的杨昕布置了一篇作文，让写“和农村有关的一件事”。正好自来水公司要去舅舅家所在的乡上搞水管改道工程勘测，杨建树一时兴起，提了几瓶“红盖汾”领儿子杨昕去舅舅家体验生活去了……走了一整天，天黑透了才回来，父子俩乐得眉毛鼻子都平添了几分光彩……
　　 老舅家好玩吗？李家怡问儿子。吃什么饭了？饿不饿？
　　 还说呢，中午吃的荞面河捞，有小炒肉和酸菜汤两种哨子。酸菜汤里放了刚从菜园子里摘得芫荽，鲜香鲜香的。他吃了一碗肉哨子的，又吃了两碗酸菜的。下午他老舅母煮了鸡蛋，村里的鸡蛋就是不一样，蛋黄那么黄，杨昕又一连吃了四、五个，还想吃。他老舅怕他吃伤，这不全带回来了。没等儿子回答杨建把装了熟蛋的塑料袋子往茶几上一搁，抢过了话题。走的时候还不想离开，说还要去。
　　 有猫，狗，牛。杨晰接过李家怡的一杯淡蜂蜜水，一口气喝光了，眉眼乐得挤成一团。
　　 还说呢，拉着猫的尾巴不放，猫恼了，抖起胡子唬他。问他怕不怕？又逗狗玩。杨昕从来没见过牛，吓得直往我身后躲，他老舅说，牛忠义，把他抱牛背上让他骑。杨昕开始还有点怵，后来敢给牛喂料豆子了。杨建树由衷地高兴舅舅家给儿子带了那么多快乐回来。
　　 下次去，还要喂牛。老舅家的猫下了小猫，还要抱一只回来。杨昕憧憬着……后来，他写的作文《去老舅家……》文中有“牛那么个宠然大物，眼睛有铃铛大，却特别温顺。听老舅说，它能耕地，还能帮助人种粮食，我们吃的白面、大米都有牛的一份功劳……”老师当范文读，李家怡看了，为舅舅和舅母对儿子那样的在心，让儿子有那样的童年记忆感动得眼眶泛潮……她还是不去舅舅家，老觉得去了沟底村有人会指她脊梁骨，会说，这是谁谁的外甥女。长大了，对着镜子瞧，李家怡才发现她和舅舅长得真像，眉毛齐齐整整像修剪过的像；笑起来时眼角向上弯嘴角也向上弯的神态像；恼了发起狠来咬着半边嘴唇的样子更像。她如去沟底村，没见过她的人也会认出她是舅舅的外甥女儿，这也罢了。如果让人指指点点那就不好受了。据说舅母前几年又出了件风流韵事，趁当选村主任的舅舅外出参观学习，和村里小卖部的搞在一起，被舅舅关起门打了个半死，铁锹把都打折了。这可不是舅舅的风格，他从来不打老婆，说那是无能的人才干的。可见舅舅那次真的愤怒了。舅母被打得皮开肉绽却死活都不承认，说是别人造谣的。说是舅舅这个村主任，护林防火任务给各家分得不均匀，有人和他结了冤，故意给他的头上扣屎盆子了。可风言风语传出去了，传得村里妇儒皆知，让舅舅脸上无光。
　　 外甥女儿就是想不通，舅母老都老了，还招风惹火不省心。外甥女儿不想看到舅母，也不想看到趾高气扬的顺子。所以，舅舅家她是能不去就不去。倒是舅舅，自从还上了那笔钱，特别因为在村里任职，管着村民的事，断不了来县城开会跑项目。有时候，断不了给外甥女儿带来一些黄豆青豆红小豆，让她熬粥泡菜用。
　　
　　 八
　　 舅舅终归是舅舅，和外甥女儿总是有血缘关系的。在北方农村，嫁出去的女儿受了气，娘家舅舅是要上门给她做主的。
　　 外甥女儿李家怡是二十一岁结的婚，二十二岁生的儿子杨昕。杨昕十一岁，上了小学三年级那年，外甥女儿三十三岁，正是一个少妇风姿卓约的好时光。儿子上学后，中午在学校上灶，杨建树午饭也常在外面吃，除了八小时上班，李家怡一下子觉得有了很多的自由。正好那年图书超市又调来个年轻的经理助理，叫席思明，二十八岁，比外甥女儿年轻五岁，听说是刚刚和女朋友分手，来到这个偏僻的图书超市疗伤的。席思明一米八高的个子，不是那种瘦麻杆样，骨骼大举手投足便显出一些魁梧来。加上脸孔端正，大眉大眼，所到之处都比较引人注目。而他的眉宇间又有一些淡淡的沉思和一些淡淡的忧郁……外甥女儿见面就觉得他的吸引。俩人有很多共同的爱好，都喜欢读《传记文学》《人生百态》之类的书籍，喜欢谈关于人生关于命运等寻常而又不寻常的话题。常谈便常想谈，上班没能够谈得尽兴，下了班发短信打电话谈……有次是谈得过了晚上接杨昕的时间，杨昕到校门口给李家怡打电话她没听到，又打给杨建树，杨建树放下手头的活儿赶到学校时正碰上气喘吁吁的李家怡……你干吗去了？连孩子都不接！
　　 和人说话，过了时间了。李家怡的语气带歉意。杨建树也没深问。再次，俩人是在电话里聊，电磁灶上熬的粥全糊了，连锅都烧了个窟窿，李家怡没发觉，还在聊。两个多小时过去了，杨建树回家一瞧这状况就有些火：整天和谁勾挂？这么心红？电磁灶烧坏了也不管，说多长时间了？一连串的问话全是审问式。
　　 不过烧了个电磁灶，又不是故意的。李家怡底虚，嘴却硬。
　　 什么不是辛苦挣的？像你这样，家都要被你捣砸完了。杨建树这话分明是言重了，李家怡眼睛里含着泪，心里怪他小市民。不和他理论，夫妻二人都冷起脸来，几天不说话。这也罢了，偏偏星期日李家怡又和席思明还有两位同事去新开的茶馆喝茶、谈笑。又让杨建树碰上。事实上说碰上是借口，哪会那么巧？是杨建树发现一段时间以来，妻子电话多、短信接连不断，有点忧思恍惚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疑她一定有什么情感走私，有意无意注意她的行踪发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