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神秘园(小说)
夏静匆匆赶到医院时,四号床的病人已送入重症监护室。她作为主治医生,要根据病人情况确定是否再次手术。
病人名叫曲得财,起先是做小买卖的,并没有集聚多少金钱,后来做起了挖沙子的生意,有了一笔积蓄之后,他就在南海市买了海景房。拿到钥匙那天,曲得财摆了酒席庆贺,憧憬着以后的城里人生活,欢天喜地的。之后,夫妻两个来到阳台,阳台很大,长方形半开放式的,装有一米高的防护栏杆。吹着海风,望着碧波如镜的江面,回忆着住在农村老家低矮的砖瓦房的日子,如今自己也住上了价格不菲的海景房,摇身一变成了城里人,曲得财喜形于色,兴奋地点上一支烟,靠着栏杆有滋有味地抽着。他现在是一个扛着肚子的大胖子,阳台的镀铬栏杆吃不住他的体重,螺丝悄悄松动,变形,乃至垮塌。曲得财在完成了一套业余的高台跳水动作之后,从十三楼栽了下来,凑巧落到了装满沙土的卡车上,暂时保了一条命。医院抢救了三个小时,才勉强为他维持一口气。曲得财在病床上躺了半个月,硬挺着,不肯离开。医院也没有好的治疗手段,就是多加强日常观察,药物维持生命特征。实际上,维持也是放弃,生命维持得越久,离治愈就越远。
这次出事责任在曲得财的老婆,看护时睡着了。可能是做了恶梦,手乱抓乱推的,结果,就拉掉了曲得财的氧气管。好在是白天,值班护士听到喊声及时处理,但曲得财本就呼吸微弱,这样一来更是岌岌可危了。
又是一系列的抢救措施,持续了两个多小时。最后,极富道德感和同情心的外科主任也有些看不下去了。他把曲得财的老婆和几个远房亲戚叫到了监护室门外的走廊里,对他们暗示说,这种情况抢救过来的概率不高,即便最后能抢救过来,也是植物人无疑(曲得财已经是半植物人了)。这样拖下去,钱就会像水一样哗啦啦地流走,你们辛苦的成果可就打水漂了,说不准连个响也听不到,你们可考虑清楚了。
听他这么一说,曲得财的老婆捶胸顿足,哭得神智颠倒,把墙当成门撞晕了过去。
最后出面拿主意的是曲得财的舅舅。他看上去像个体面人,说话不紧不慢,有条有理。他走到曲得财的床边,看了看仪器上的种种数据显示,然后一握拳,趴在他外甥的耳边,用温柔的语调对他说:“得财啊,你这么硬撑着,也不好受啊。你挣的那些钱,买了房子也不剩多少了,你这一住院,基本是快见底了,你老婆孩子以后还得生活,你得替他们娘俩想想啊!俗话说,甜处安生,苦处花钱,我们也不想你难受,你走后,我们会替你向开发商要个说法,会安排好你老婆孩子的生活的。”这些话说罢,曲得财的呼吸机就滴滴响了起来,随即,成了一道直线,他咽了气。
夏静拿起病历本,在四号病人的跟踪表上打了个叉,然后把这这张表卡在一叠纸张里,那些都是医治无效者生命的最终记录。做完这些,她脱下白大褂,疲惫地靠在椅子上。在医院的这几年,她见了太多生命的坚强与脆弱。作为医生,夏静尽最大努力去挽救生命,复原健康,但很多时候,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生命消失,无能为力,心生怜悯。
是该换种生活方式了。长期潜在水底的鱼,偶尔也要跃出水面呼吸点空气,观望下外面的世界,就算外面的空气不那么纯净,就算外面正逢惊涛骇浪,不经历怎么会知道呢。夏静莫名地有点期盼山庄聚会。
四
云溪庄园原是江边渔民的宅基地,从市内开车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因位置偏僻,船坞码头废弃,无人在这里捕捞,土地闲置。五年前,经营医疗器材的秦文照看中了这块地的僻静,是年老时不错的托迹之所,重要的是靠近江边,未来五年会纳入市政府规划远景。前年秋天别墅落成,陈宇去过一次,那里芦蒿遍地,荒草丛生,加上江风怒吼,野兔出没,别墅像是聊斋里鬼怪变出的院落。去年春天,市里开发建设沿江经济带,不知道现在发展到什么样子了。
这是夏静第一次到这里,不知为何,她竟然有似曾相识的感觉。陈宇说,或许是前世残存的记忆吧。两人沿着门前硬化好的道路向前走,两侧花树繁茂,夹道相迎。庄园白色铁艺大门敞开,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径蜿蜒向前,路两侧是大小不一的花坛,还摆放着各种小品小景雕饰。西南角新建了一座八角凉亭,凉亭边有一座青石堆砌的假山,紫藤和茑罗奋力向上攀爬,来年这个时候就能将假山覆盖。凉亭与别墅之间,开阔的草坪大概刚刚修剪过,还能从清新的草香中闻到阳光特有的味道。青石与铁蒺藜交错防护的院墙边,种满了蔷薇,花期已过,枝叶茂盛,像一道密不透风的墙。夏静边走边猜测着庄园主人的工作。企业家?科研工作者?商人?艺术家?庄园的布局虚静、清雅,倒像是文化人的风格,是个修养身心的好地方。
秦文照在灯光幽暗的门楣下迎候。他五十多岁,白色宽松休闲套装,话语谦和,笑容满面,像个弥勒佛。他亲切地拍拍陈宇的肩膀,又礼貌地与夏静握手,恰到好处地赞扬了夏静两句,把他们让进了客厅。下沉式的大客厅围坐了一屋子的人,他们分成几拨在聊天,声音不大。夏静与陈宇的到来,倾时吸引了他们目光。陈宇西装笔挺,温和有礼,夏静精心地化了淡妆,虽然有几分苍白,却依然不失青春妩媚。她并没有在服饰上刻意打扮,收腰的棉质白衬衣,领口滚着浅紫色的暗花衣襟处带有水流状的刺绣饰边,下身是一条粉紫色的丝质长裙,头发直直地垂在肩上,与陈宇站在一起,宛如才子佳人。
在众人的注视中,夏静有些局促,她避开从不同方向漂过来的眼神,坐在稍微靠近角落的沙发上。右边的两个女人聊天,她们正在谈论养生。“没有过滤的水不能直接做饭。”“反季节蔬菜对人体不好。”“吃辣的与熬夜会得乳腺炎。”“情绪不好患癌症的机率已经超过百分之五十。”末了有人感叹说:“这年头,地位多高,钱多少都不重要,保命最要紧。”听到这里,夏静抿抿嘴唇,不禁笑了。养生之道人人都会说出所以然,但生活在大千世界,谁也避免不了环境污染、汽车尾气、精神压力、意外事故等等,这命,是你说保就能保得住的吗?
陌生感让夏静觉得空气也沉闷了起来,她对陈宇说想出去走走。这时,秦文照请大家入席冷餐酒会。夏静也只好就入乡随俗了。酒会上是琳琅满目的各种美食,造型、色彩、搭配精致,夏静吃了几块西点,喝了杯红酒,陈宇与一位旧友举酒言欢,暂时无暇顾及到她。音乐并不疯狂,但相对于神秘园而言,就有了铺天盖地的喧嚣,她被吞没其中。多少年来这种感觉再次出现在她的生活中。有人举杯低谈,有人品茶论诗,有人已在舞池中沉醉,摇摆的脸孔们在明灭闪烁的灯光下变得迷离,这与刚才客厅里的文质彬彬恍如隔世。人是矛盾的统一体,可以分裂为不同形态的,分裂是存在的本质,释放是存活的基因。夏静又何尝不是这样呢?她想疯狂地跳舞,成为舞池中绽放的花朵。
六年前,刚入校不久的夏静就被同学们称为校花,的确,她清水出芙蓉般。众多追求者,她只喜欢师兄梁海涛。每个周末的校园舞会,梁海涛会邀请她跳一支舞,在慢节奏的舞曲中,她能感知到师姐柳莺那双追踪的眼睛,带着嫉妒,不屑,还有失落。她知道梁海涛身边美女如云,也知道他的魅力歌声在一个又一个女孩耳畔低吟浅唱,然而她依然不能拒绝他的宽肩膀长胳膊,不能拒绝他俊朗的面孔与忧郁的眼神,更无法拒绝他如同少年时对她的关心呵护……
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又一支舞曲奏响时,陈宇优雅从容地邀夏静共舞。之后,陈宇就站到她身后,等着夏静被一位男伴请走,他再去请另一位女舞伴。一曲又一曲,他们都不断变换舞伴,直到老姚出现在夏静的面前。
一支舞曲都没跳完,夏静就毫不犹豫地和老姚退出舞池,因为老姚说他曾经是一位水手,夏静想和他谈谈海和海潮。他们顺着青石板铺成的小路向前走,一直走到江岸边。河边有一把收起的遮阳伞,两张木椅。老姚拂去木椅上的微尘,说坐坐吧。
“你怎么认出我来的?”夏静继续问刚才老姚没有回答的问题。
“眼睛,气质。这些是基本区分人的标准。”老姚停顿一下,又说:“你有目空一切的矜持,又有林黛玉式的善感。”
对于别人的评价,夏静不置可否,绕开话题:“你的外甥刚去世不久,你看上去并不伤心。”
夏静在酒会时就认出了老姚,先是老姚频频注视她,她也觉得这人有些面熟,认真想来,老姚就是曲得财的舅舅,那个亲手送外甥最后一程的人。当时,夏静就在监护室,她调试药物含量,加压加氧,尽着医生的职责。老姚对外甥说的一字一句,她都听到了,这种方式对于曲得财来说,未尝不是最正确的选择。尽管在有人看来,有些冷血。
“伤心不是挂在脸上,表现在行动中,是藏在心里。有句话是,眼见为实,我看不一定,眼见到的不一定是真的。脸上展露出的笑容,埋藏心底的是伤痛和心结,不是外表能看出来的。”老姚这话说进了夏静心里,她的心蓦然地颤动着。老姚接着说:“你是医生,对生死已经见怪不怪了。每天都有人出生,也有人死去。生生死死是世间自然规律。生固然高兴,但死为什么一定要伤心呢?我的外甥很不幸,没有人要求他去死,他自动成了牺牲品,属于某个偶发性事件的一个后果。究其原因,无非是行为不当,或者运气不好。就像水面的气泡,风轻轻地一吹,它“啵”地一声就破了,有时甚至听不到任何声音。形形色色的个人,因为形形色色的原因而死去。死不是终结,是生命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只是我们看不见。”
“你有些宿命,淡然生死的豁达。做水手时遇到过生死考验吗?”夏静把话题引向海。
“我这都是受别人影响,一些事就慢慢想开了。做水手时,我还年轻,一腔热血。海上瞬息万变,前一秒还是风平浪静,彩云伴海鸥,无限风光,后一秒风向突然逆转,惊涛拍岸,大海就成了猛虎,张着大嘴扑过来。你根本没机会想是生是死,唯一的念头就是挺住,不能倒。”老姚的讲述中不乏诗意与幽默,那是历经千回百转人生的淡然。
“既然海的性情不稳定,为什么这么多人喜欢看海、冲浪,大海发怒时的潮声,也吸引着人们去看、去听?”夏静想从老姚口中多了解些海的信息,她认为这对破解梁海涛之死有帮助,但她又不能让老姚看出她的心事。
“呵呵,你这是十万个为什么啊,遇到解不开的难题了吧。”老姚笑笑,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夏静。
夏静自觉说话太过于心急,就把眼睛望着水面。江堤往下,是大片芦苇滩和几块漂浮在江边的沙洲,一直延伸到江中心的水线处。看不到过往的船只,低沉的汽笛远远地传来。江面上起了薄雾,白色的雾霭隔开了对岸城市的灯火,就连对岸高耸入云的通信发射塔,也变得影影绰绰。
“时间不早了,回去吧。”夏静不等老姚回答,就站起身向回走。
暮色降临了。
五
时间,会让人淡化遗忘一些东西,时间,也会让一些人与事更加刻骨铭心。
圣诞节,夏静在日记上写道:一年即将过去,生活一如既往,工作按部就班,与陈宇的感情不远不近。梁海涛离开了整整两年零三个月,谜团依然没有解开。无法忘却,期待真相。再一次问自己,坚持下去有意义吗?当然。那是我的初恋,幸福刚刚开始就面临结束,我不甘心。
云溪庄园的经历如一场梦,回归现实生活后,没有在夏静心里留下浓重的痕迹。反倒是陈宇,始终耿耿于怀。她与老姚离开庄园到河边倾谈,成了陈宇追问不休的话题。他不相信夏静的解释,怀疑她与老姚之间有秘密,或者纠葛。
“你们之前真的不认识?”
“说了很多遍了,不认识。”
“他如果敢纠缠你,有非分之想,我告诉秦叔修理他。听说这家伙不安分,花心,和不少漂亮女人打得火热,没少被秦叔训斥。”
“别把人想得太坏了,你也是道听途说。我们只是聊了几句,连朋友都谈不上,他长什么样我都忘了。以后不要再提了,烦不烦啊,给自己树个假想敌。”
“什么假想敌,他这人就是别有用心!”
“好吧,他别有用心,他居心叵测,他心怀不轨,他想泡我,行了吧……”
只要一提到老姚,两人就闹得不愉快。事实上,如果不是陈宇提起,她真的忘记了云溪庄园的人与事。夏静没想到的是,当她几乎忘了这个人的时候,老姚出人意料地出现在她的面前。
元旦那天,夏静值班,下午快下班时,老姚敲门进来。
“医生,我腿疼得厉害。”他捂着右腿膝盖,作痛苦状。
夏静正整理病历,觉得这声音似曾相识,诧异地抬起头,迎面是老姚含笑的目光,眼角的皱纹更深了。
“哪里疼?多长时间了?”夏静认出老姚后,并没有表现出惊讶,只是有过一面之缘。而且她现在是医生,老姚是她的病人。
“两个多月了吧,那天在江边坐得久,受凉了。你看要不要手术截肢?”老姚刚坐定就开玩笑,不免给人一种轻浮之感。好在夏静并不在意,她冷冷地一笑,翻开一页新的病历,说:“可以,准备办入院手续吧。姓名?”说完,就开始填写病历。
祝愿时光之城越办越好!
欣赏佳作,顺致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