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神秘园(小说)
七
争吵在夏静的意料之中,但她没想到这次会吵得这么凶。
陈宇三天没找到夏静,钟菲菲架不住逼问,告知了夏静的行踪。老姚把夏静送回到家时,已是晚上十点多,陈宇正在客厅抽烟,室内烟雾缭绕,夏静呛得咳嗽起来。陈宇冷冷地看着夏静,等她解释。夏静决定告诉陈宇所有的事情,包括梁海涛死因的猜测结果,她刚提到老姚,陈宇就愤然地摔了烟灰缸,勃然大怒。
“你果然又跟那条老狗勾搭!你还要不要脸!”
夏静正在倒开水,手中的杯子掉在了地上。她从没见过陈宇发这么大的火。
夏静回身看着陈宇,眼泪啪啪掉下。
“看我干嘛,说话呀,你不是挺能找借口的吗?说呀,这有脸哭,做了对起我的事还哭。”陈宇冷冷地嘲讽道。
“我做什么了,你说明白点,我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了。”夏静气疯了,跑过去追问,踩到地上的水滑倒了,碎玻璃划伤了手。陈宇冷冷地坐在沙发上,吐着烟圈,看着她哭。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像个泼妇。”陈宇轻蔑地说,又加了一句:“水性扬花的女人。”
夏静的头嗡嗡作响,这句话如一把利剑,斩断了她们之间的爱恋。她止住哭泣,缓缓地站起来,手掌还在流血,白色的毛衣裙上印上刺目的血红。夏静咬着牙,用她能够想到的最恶毒的话一字一句地回敬他:“可惜,你是个没用的男人,玩不了水性杨花的女人!”
陈宇跨步上前,扬起右手,冲着夏静的脸,就是狠狠的一记耳光。
夏静趔趄下身体,扶着桌子站稳,眼睛直直地盯着陈宇,嘴角露出轻蔑的笑。陈宇扬着的手没有放下,头脑蒙了。片刻,他歉疚地抱住夏静,为她擦掉泪水,又急忙找到纱布,为她包扎好手掌,一迭连声地道歉:“对不起,夏静,对不起……我们坐下,好好谈谈,行吗?”
一直以来,陈宇都是个温和的人,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对夏静的爱情有所动摇。当陈宇提出分手时,唯一的解释是:累了,两年来,宽容夏静对死者的怀念,耗尽了全部的忍耐,绷紧的绳子再有外力,就走到了崩溃的边缘。
夏静点点头,面色平静,内心的云涌风起,陈宇看不到,但他知道。
“告诉我真相,关于梁海涛的死。”夏静只说了一句话。
“在你面前,我很失败。最初我相信自己的爱会让你忘记过去,走出伤痛,重回快乐。但后来,我发现自己错了。这种失败感越来越强烈,以至于工作中我也一样不自信。对一个男人来说,这种伤害有多大,你不能理解的。”陈宇叹口气,“我也需要调整情绪。积压太久了,承受不住时,要么伤及他人,要么伤害自己。海涛,他是自杀的,死之前,他的抑郁症已经很严重了,多次有过厌世的念头,一个想用死解脱的人,是无论如何也救不回来的。”
所有的事情都集中在了这个时刻,商量好似的发生。尤如一个又一个惊雷,在夏静耳边炸响。她从没有想过陈宇会打她,从没想过他会主动提出分手,也从没有想过一直调查的真相竟然如此出乎意料。夏静曾怀疑过梁海涛是因为醉酒后溺水,也想过是因为游泳时遇到了意外,还有就是逃避现实的压力,唯独没有想到他是因为抑郁症而自杀。她喜欢梁海涛深遂忧郁的眼睛,却从没想到那是从心中散发出的抑郁。她回想着和梁海涛在一起的时间,他情绪很不稳定,有时会莫名的狂躁,对什么都没有兴趣,时常看灵异类的怪异故事。难道,这是抑郁症的前兆?一个爱唱歌、跳舞,充满青春气息的人,怎么会抑郁呢?怎么会呢?
夏静记不清陈宇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也记不清她什么时候打了老姚的电话。陈宇说得没错,老姚的年龄可以做她的父亲,而此时,心如死灰的她需要父亲的陪伴。原来,可以坚强地独自等待爱情,为爱痴守的她如此脆弱。
老姚是带着摄像机来的,显然是拍完片就直奔这里来了。夏静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很快就头晕眼朦,如坠雾里。老姚自然没有喝醉,夏静模糊地听到他说了一些诸如不该意气用事,应该和陈宇解释清楚,尽早重归于好的话。
“他提出分手的,我才不去自讨没趣。”夏静冷笑。
“陈宇非常爱你。”
“可我不爱他,我不爱他。”
“你爱的到底是谁呢?”老姚注视夏静。
“我只爱我的师兄梁海涛。可是他死了,我忘不掉他,他是魂魄不散的鬼!”夏静哭着向老姚讲述她的爱情故事。
“那天晚上,秋天的雨急切、寒凉。我大学毕业的庆祝酒会,梁海涛与师姐柳莺都参加了,是钟菲菲邀请的她们。那个命中注定逃不开的夜晚,我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梁海涛,设计过无数遍与梁海涛单独相处。是的,我们没有单独相处过。那天晚上也有很多人,大家玩‘天黑找朋友’的游戏,关掉包房的所有灯,喝酒、跳舞、唱歌,疯狂地挥霍着最后的学生时光。梁海涛竟然在黑暗中找到了我,我们悄悄逃离柳莺寻找的声音,逃出酒店餐厅,拥有了一个浪漫的夜晚。”
那个夜晚,在梁海涛租住的公寓内,在神秘园的乐音中,青春的激情与爱肆意释放,床单上的那抹嫣红,如桃花绽放。
你爱我吗?夏静目光羞怯又天真,身子轻得像浮云。
梁海涛拉过被子,遮住夏静白晰的腹部,坐起来,在她身边抽烟。
爱。但又不能爱。梁海涛的满足、迟疑、不屑都在心里,夏静看不到。
他们有好长一段时间不说话。窗外的雨下得很猛烈,雨声清晰地响着。夏静将头靠在梁海涛的胸前,幽幽地说:雨下得真大,像我小时候的那场雨,我喜欢雨天。
雨,能毁灭一个人。海,能让一个人获得救赎。夏静,我知道你喜欢我,爱我,但我给不了你幸福。我读大学那年父亲有了外遇,抛弃了我妈。她精神受到刺激,我立志学医,只为治好我妈妈的病。但是,妈妈还是离开了我,她精神恍惚失踪落水。世上只剩下孤独的我,没了学习的动力。工作也不尽人意,疗养中心就是精神病院,每天看着那些疯疯颠颠的人,心情能好吗?梁海涛拿出一盘光碟,递给夏静,说,只有它,能让我回到无忧时光,忘记生活的苟且。夏静,你很单纯,有时候,我真想和你一起追寻诗与远方,和你相守相爱不分离。
夏静沉浸在爱情的憧憬里,勾画着田园朝阳初露,儿女身边环绕的未来岁月,全然没有在意梁海涛落寞的表情、话语中的悲伤……两个月后,梁海涛在宁海溺水而亡。
如一朵刚刚开放的花,夏静的爱情一夜之间凋谢了。她压抑着痛苦,沉默、温和,把内心的狂野包裹得严严实实。酒,再次麻醉到她的神经,蹂躏着她的自尊,释放着她的放纵。
“你爱我吗?”夏静扯掉自己的衣服,半裸着身体冲老姚叫道:“来啊,爱我吧!”
老姚眼里失去了灼灼光辉,仿佛一尊雕像。
夏静端起酒杯狂笑。这个时候,她听到窗外雷声如潮,闪电穿过雨幕压了下来,梁海涛站在大海中歌唱,歌声如潮,空气中全是他的歌声。夏静手中的酒杯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倒了下去。老姚给夏静穿好衣服,慢慢把她抱进怀里,轻拍着她的头,父亲般慈爱:“夏静,你们这一代孩子没经历过什么苦难,你们太挥霍青春,感情如游戏。不懂什么时候放弃,更不懂该不该坚守,折磨自己,也折磨别人。这是自私,懂吗?不急,慢慢就会懂的。”
“夏静,以后不要再喝酒了,这是最后一次。明天带你去云溪庄园,尝尝老秦泡的单枞。”老姚絮絮叨叨地说着,也不管夏静是否听到。
夏静哭了又笑,笑过又哭,老姚守着夏静,在客厅坐了一夜。
窗外,大雪纷纷扬扬,无声飘洒,距离农历新年还有十一天。
八
命运的使者停在人生的旅途中,在一个又一个注定的驿站召唤着时光中行走的人们。改变他们,或者要挟他们。
夏静第二次踏入云溪山庄,已是早春三月。大病初愈后的夏静,脸上还带有苍白的病态。胃溃疡已到中期,她在医院的病床度过了新年。夏静每天静静地躺在病床上接受着各种治疗,头脑里空空的又觉得头脑里满满的什么都没想,又什么都在想。
陈宇时常看她,还是像以往那样关心呵护,那次激烈的争吵,两个人都不提及,就像根本没发生过。但夏静对他已没有歉疚,也没有感谢,如同普通朋友。老姚来过几次,他也不避讳陈宇凌厉的审视,送来各种营养汤,叮嘱夏静安心养好身体,其他并不多说,放下汤就离开了。夏静很少说话,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有药物的作用。另一方面,她说累了,想好好休息。睡梦中,她却多次惊醒,醒来时泪湿发鬓。
出院那天,陈宇开车来接夏静,夏静摇摇头,说离家不远,想自己走走。在医院住了一个月,她好久没有看外面的风景了,当她再次看到高远的天空,自由漂浮的白云,街上行走的路人,各种门店、商铺时,觉得这些是如此地陌生,又如此地亲切。活着,是最大的奢侈,还有什么比生命更珍贵的呢。
三天后,夏静给老姚打电话,说想去云溪庄园,老秦泡的单枞她一直挂念于心,想去喝茶。电话中,老姚附带告诉夏静,秦文照曾经做过市疗养中心的院长。
距离上次来云溪庄园已经过去了半年。时间不长,却恍若几个世纪。那次,是陈宇带她来的,初识老姚。这次是老姚,没有了陈宇。人生真是往复循环,从起点到终点,又从终点回到起点。
早春的云溪庄园虽略显清冷,却也不乏绿意融融。浮薄的朝阳照亮了花坛一角,墙边的蔷薇花枝盛大,它们攀爬在铁栅栏上,缀满了繁密的花苞粉白的刺铁梨和早杏,以及细碎的樱花,如胭脂般次第开放。阒寂中,有春天特有的生机与勃发正跃跃欲试。
秦文照还是满脸笑容,慈祥和蔼,在门楣下等他们。循着一缕幽暗的桂花香,三个人沿着走廊来到了客厅西侧的房间。竹帘倒卷,里面乐音潺潺如流水,茶席面向江面,有三五颗竹子在窗户一侧伸出枝叶,隐约听得到竹子在风中摇曳的声音。
夏静安静地看着秦文照泡茶。没有人说话,只有沸水和注水的声音在吟语。茶色清亮,金黄。缕缕热气轻盈环绕在杯口,夏静接过茶杯,喝了第一口,入口微苦,等茶水流到喉底深处,却突然涌现温厚而坚定的甘醇。夏静想流泪,却豁然释怀,眼睛也明亮起来了。
茶,是老姚专门调配的,他时常到云溪喝茶,与秦文照聊天。自然,夏静的事情秦文照早已知晓。这壶茶专门添加了蜂蜜与洋甘菊,除了安神,还能清热,加上能补养精气的龙眼蜂蜜,夏静目前需要补充能量,调养好身体。
秦文照说话慢条斯理,却是字字入心:“很多人喝茶不结合体质,只按口味。口味,其实就是惯性,尤其是坏习惯,并非你真正需要和对你好的东西。人有时候很固执,偏要选择不合适的人和东西,却以为对自己好。”
夏静不解,道:既然是坏习惯,就要立即纠正,比如一项工作,心生厌倦就当即放弃,这也是对生命价值的尊重。
“你说的是梁海涛吧,他的事情我一直很懊悔。”秦文照为夏静续上茶。又重新注水,烧水。“有人漏夜赶科场,有人风雪归故乡。职业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海涛一开始就不喜欢这项工作。她的母亲是因为精神病去世的。他内心一直相信,精神病是可以相互传染的,传染的速度比任何一种病疫都要快。他想逃避,反而使他深陷其中,神秘的伤感无法摆脱,这也是心理暗示导致的结果。这孩子太封闭自己的心了,我无能为力,很失败。”秦文照直截了当地说。
烧水壶正咕噜咕噜地冒气沸腾,秦文照提壶定空,唯有滚水声音在茶室回旋。待水静了,方可注水入壶。
考上医科大学那年,夏静对医生并没什么具体的概念,印象中就是治病救人。做医生这几年,她隐约觉得,医者大致可分为有两种,一种是做过太多伤人的事,要借行医来赎罪。另一种是本性单纯善良,经历过伤害,不忍心别人经历同样的痛,义无反顾将被伤害化为救人的力量。她属于哪一种,似乎是后者,但又不全是,她连自己爱的人都无法挽救。人的精神空间在什么地方出现了问题呢?秦文照说,精神病更多是精神分裂,它源于无法说明而又排解不开的焦虑。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每个人都是病人,身体上的病多数与精神、心理的压力、焦虑、欲望、固执、暴躁、得失心等等负面情绪有关,有的可以自己化解,有的需要借助外力。在当今时代,只有简单、朴素的心灵才是合乎道德的。这也是他放弃名利,把云溪庄园做为托迹之所的原因。
“是逃避吗?”夏静问。
“我们不能控制风的方向,却可以控制帆的方向。人心复杂,不是医者能医的,我们所能做的,是帮患者心打开一道门,心打开了,如何放置化解那些悲和喜是每个人自己的功课。管理自己的心是一门大学问,你慢慢会懂的。”
老姚不知何时进来为她送上热茶:“你先喝一口茶,看有没有不一样的感觉?”夏静啜一口后,眼睛发亮了:和刚才喝的不一样,是同一款茶吗?”
“茶是同一款,是你不同了。”
离开云溪庄园时,已经是傍晚,江面上有亮着灯的船在缓慢地移动着,一轮月亮徐然升上,这晚是满月。夏静靠在车座上,反复回味着秦文照的话:从来没有命定的不幸,只有死不放手的执著。她闭上眼睛,看到梁海涛迎着海浪,毫不迟疑走向大海,直到消失不见,耳边如歌的潮声,也渐渐消散。
晚风微凉,江水的浪涛声渐渐远离,城市的万家灯光正在靠近。夏静看着路灯飞速向后飘移,春风吻着她的头发和脸颊。她恍惚回到高中时,父亲开着车送她去学校,也是这样的夜晚。除了这个场景,过去记忆全部消失不见了,夏静如初生的孩童,感觉面前的世界如此神秘,又如此新鲜……
祝愿时光之城越办越好!
欣赏佳作,顺致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