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姚作为不速之客并没有拘谨，倒像是不常见面的老朋友，他哈哈地笑了起来。“安医生，不开玩笑了。不过我这腿还真受过伤。两年前被一个骑摩托车冲下斜坡自杀的人撞伤，大难不死，都是因果。”
　　 “因果？你和他认识吗？”夏静不解。
　　 “不认识。但上天安排我替他挡了一劫。他撞到我后转了方向，才没有车毁人亡。住了大半年医院，出院后一拐一拐地来跟我道谢，说没有我他便真的死了，撞倒我那一刻整个人都懵了，头脑一片空白。这人断了一条腿，只能柱拐走路。我倒是很不好意思，他是从事舞蹈培训的，这样一来等于告别了工作，还得痛苦地活在人世间，说来像是他向我讨债一样。”
　　 “你很内疚，让一个舞蹈天才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在医院待久了，夏静看了太多的生老病死，最令人揪心的莫过于外因导致的意外，它对美好生命的破坏残酷、激烈，毫不留情面，它能让歌唱家失声音，让画家失明，让各种面孔，各色人品承受本不应该承受的苦难。凶恶的人一个念头可以杀死人，善良的人常常代罪和受苦，这个世界啊，如大海一样，并非都是无际的平静。
　　 “好人难做啊。但是我也想开了，世上就没有单独活着的人，都是互相影响，你替我挡劫，我替你代罪，谁都逃不了彼此。好了，不说题外话了，我今天冒昧地来找你还真是有事相求。”
　　 老姚不做水手之后，转业到地方电视台做影视剧编导，他特意来找夏静，缘于正在拍的一个微电影。“选了些女主，试镜后都各种不合适。我就想到了你，你的气质非常符合剧中人物。当然，是有片酬的，多挣些钱，对你也没什么坏处吧。”
　　 夏静把整理好的病历放到一边，轻描淡写地问：“什么内容的？”
　　 “爱情是主题，事业是陪衬。一个十岁的小女孩喜欢上了父亲的朋友‘林叔叔’，女孩长大了，林叔叔却结婚了。女孩忧郁成疾，胃病严重。所有人都知道她的生命进入倒计时。林叔叔放下公司业务，带她到海边的一个度假小屋，实现了她的愿望。两人一同看海、听潮声、捡贝壳，度过了快乐的三天。直到公司邮件催促，林叔叔的公司已被他的妻子操控了股权，女孩子无意中听到此事，着急、内疚，病情恶化，昏倒在海边。微电影名为《潮声》，主要弘扬爱的坚守与温暖。拍摄地点定在宁城。基本情况就是这样的。夏医生，夏医生你在听吗？”
　　 老姚简单讲述了故事内容，夏静早已陷入了故事情节中。“十岁的小女孩”，“严重的胃病”，“看海，听潮声”，这些情节和她的情况谜之吻合，尤其是夏静听到拍摄地点在宁海时，她的心中莫名地兴奋，又莫名地难受起来。
　　 离医院不远，有家名为“青叶家”的日本料理店，老姚说是他朋友新开的，环境不错，如果夏静方便的话，请她去那里坐坐，感兴趣的话，再聊聊剧本、聊聊他与大海的生死抉择。
　　 夏静答应了。
　　 店内客人不少，但并不吵闹，音响中播放的是时下流行的歌曲“我想和你虚度时光”，北大才女程壁的歌曲，在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时候听，竟有意想不到的错落感。老姚打开一瓶红酒，要了两份田园寿司，还有几个特色日本菜。
　　 “北大还有首被传唱的民谣，关于未名湖的那首，你听过吗？”老姚问
　　 “未名湖是个海洋，诗人都藏在水底。灵魂们都是一条鱼，也会从水面跃起。”这首歌，夏静并不陌生。北大是她向往的校园，她向往中文系，然而为了追随爱情，却选择了学医，到了南方。曾经的作家梦成了永远的梦，现在的爱情长睡不醒。人生啊，真是变幻莫测。
　　 “对，就是这首。你还是文学青年，这我倒是没看出来。”老姚呵呵地笑着。“未名湖与大海是很多人心中的向往。未名湖是学者的追求，大海是普通人的梦想。这样说你可能无法理解。简单说吧。无论是湖水，还是海水，都隐藏着无穷尽的未知，它里面有宝藏，有邪恶，有诗意，有许多你想不到的东西。好奇心与探险欲，让人对神秘欲罢不能，跃跃欲试。”
　　 夏静说，在大海面前，我们就如同一滴水、一条小鱼，不由自主地被它所吸引，甚至不惜用生命做礼物，主动走入海洋深处，那是勇者。
　　 “不，真正的勇者是征服者，是劈风斩浪自由穿于海上的人，只有对生活绝望的人，面对大海才会选择放弃，那是逃避，是懦夫。”老姚斩钉截铁地说着，激动地站起来，刚毅的脸庞在柔和的灯光下带着威严。夏静忽然觉察他眼角的那些皱纹，是那般的别具一格，是海风雕刻的印记。这个曾经看过千鸟腾飞、渔舟星点夕阳下的水手，是个有故事的人。
　　 谁的人生没有故事呢？
　　 夏静隐约觉得梁海涛的故事基调是凄凉，他的死是一个预谋，是什么预谋呢，她还不能判断。老姚倒是提起一件事，三年前，他去宁海拍专题片，看到一个年轻的男子站在海水中唱歌，嗓音纯正，他以为是在练歌，拍海景时，也把这人一起拍了进去。老姚答应回去查一下资料库，看能否找到那天的画面。
　　 两人边吃边聊，不觉已是晚上七点多。夏静突然想起，今晚与陈宇约好了一起吃晚饭，只顾与老姚谈论大海，全然忘记了。她迅速打开手包，四下翻找，在愣了片刻后，才想起手机忘在了办公室。
　　
　　 六
　　 夏静与老姚的再次相见，让陈宇火冒三丈。
　　 “告诫过你不要同他往来。他的年龄可以做你父亲了，一个有家室的男人到底能带给你什么！好好想想吧！”不等夏静解释，陈宇就“啪”地挂断了电话。
　　 同陈宇恋爱一年，爱情也伴随着争吵，一次又一次吵过又合好，如花开花落，如候鸟来去。夏静觉得梁海涛是他们恋爱的最大障碍了，但是陈宇从来不承认。他说和梁海涛是最好的朋友，朋友不在了，他理所当然要照顾夏静，是朋友间的关怀，至于爱情，是“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陈宇还代人受过，带夏静去了一次医院。夏静永远也无法忘记陈宇在医院时涨得通红的脸，那时他还是一个未经云雨的男孩子。得到梁海涛死的消息，是夏静最悲伤无助的日子，她整天坐在窗边流泪不止，第十天，夏静开始忧心忡忡了，从不失约的“老朋友”这个月没有如约而来。去医院之前，夏静紧张到了极点。然而当她得知自己并没有怀孕时，那种懊恼与失落远远超过了羞耻和恐惧，为心爱的人生一个孩子的愿望再也无法实现。那天下午从医院回来以后，夏静又将自己哭成了泪人。陈宇百般劝慰，用各种方法让她止住悲伤。晚饭后，陈宇无意识中提到与梁海涛一起参加歌唱比赛的事，夏静立即又泪眼缤纷了。陈宇再不敢随意讲话，就一直默默陪着她，直到她迷迷糊糊睡着。
　　 和陈宇在一起，夏静总会想起梁海涛，想起那个雨夜，她的痛苦而又甜蜜的初夜记忆。陈宇温存而又小心翼翼地做着一切，她闭上眼睛，拼命赶走那个雨夜的追逐。临近高潮时，夏静总会喊出梁海涛的名字。陈宇就如同受了惊吓的小鹿，无力地颓败下来。陈宇的郁闷聚积得久了，愈来愈恼怒，他一次又一次地警告夏静，恳求她不要在床上谈论梁海涛，不要再提到他的名字。可是夏静没办法，她陷入了那个雨夜绝望的沼泽里，如同被下了魔咒，挣脱不出。她明知道对梁海涛的追忆使她的生活与恋情都黯然失色，却无可救药。
　　 陈宇以最大限度的耐心，容忍夏静关于梁海涛的絮叨，却绝不允许她提老姚一个字，不允许她与老姚再有往来。每天下班，陈宇准时去接夏静，夏静加班，他不停地打电话，关切地叮嘱她按时吃饭，胃不好不要饿着。这样持续了一个星期，夏静开始害怕见到陈宇，害怕接到他的电话。以爱之名的密切关心，让夏静没了自由，令她窒息。这期间，老姚只发过一次微信，让她尽快安排时间，微电影计划在情人节当前推出。夏静开始以交流学习或者与闺蜜逛街的借口，去参加微电影的前期准备和室内部分镜头的拍摄。中场休息时，她在老姚拍摄的所有海边画面中寻找，终于找到了那个背影，是梁海涛站在海边的背影。那背影决绝、忧伤、落寞，内心似乎在做着痛苦的抉择。夏静想尽快去宁海。
　　 虽是冬日，连续几天的暖阳让人恍如春日提前到来。老姚说，这样的天气正是拍摄的好时候。冬天的阳光温暖和谐，海潮更有震撼力，当海风如刀一样削过，海水凝聚了博弈的力量，欲掌控整个海面，壮观、悲凉。之所以选择在冬天，也是与电影的整体格调有关的。拍摄时间至少两天。
　　 夏静愁眉不展，不知道怎样安排时间。钟菲菲提醒她说：“拍微电影是多少女孩梦寐以求的事，你尽可以大大方方的，总找借口遮遮掩掩，反而让人误以为你与老姚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依我看你不如与陈宇说清楚，免得被猜疑，如果不小心让他撞到了，你就更解释不清了。”
　　 夏静摇摇头，说不：“他不允许我与老姚有任何往来，这段时间一直以关心之名监视我，真累。自私点说，我接触老姚纯粹是为了找到梁海涛的死因。直觉告诉我，陈宇知道，他不说，那我就自己去查。菲菲你知道吗，老姚告诉我，有一年中秋，他到宁海拍片，那天傍晚，宁海涨潮很凶猛，淹死过人。我怀疑老姚见过梁海涛，我越来越接近真相了。”
　　 “夏静，真相对你真的那么重要吗？凡事都是一个混沌，它经不住刨根问底的。你心里比谁都清楚，梁海涛是走肾不走心，根本没有和你结婚的打算。反而是陈宇，一直陪着你，怕失去你，是真的爱你。夏静，放下过去，珍惜眼前人吧。”
　　 对于钟菲菲的提醒，夏静并非没有思考，但那个雨夜，那句承诺，那次温存，她已经刻骨铭心，为爱痴狂。在爱情里，最痛的不是他做过什么残忍的事，说过什么残忍的话，而是想起那些曾经令人甜蜜幸福的片段，现在竟然变成最具杀伤力的武器。把幸福变成刺青，才是爱情里最残忍的灾难。梁海涛跟她说过最甜蜜的每一句话讽刺似的，都变成了最痛的回忆：
　　 “明年夏天我要像海豚一样背着你游泳。”
　　 “冬天我们去日本北海道看雪吧。”
　　 “你把最珍贵的东西给了我，我把我的生命交给你。”
　　 “亲爱的你想生孩子吗？我们生个孩子好吗？”
　　 “你再这样看着我，我就要吻你了……”
　　 更多的时候，他们静静地靠坐在江边，什么都不说，吹着风，看着江水泛起又落下，平静地流进时间的尽头，这些美好的回忆都是夏静可以死而无憾的真爱的印证，虽然他们相爱只有短短的半年时间。
　　 痴恋是没救的绝症。
　　 夏静请了两天假，跟随微电影摄制组到了宁海。拍摄并不繁琐，白天的宁海如一位婉约的佳人，无风时，安静、辽远，在冬日的阳光下波光粼粼，如颗颗星星点缀在墨绿的幕布上，与主人公在海边的浪漫假日相得益彰。到了傍晚，海就蜕下了淑女的装扮，露出了魔鬼的面孔。海岸线延伸至无边的荒野，黑成了唯一的色彩。踏在漫滩的卵石上有踏浪的错觉，此起彼伏的巨浪声响接二连三涌进耳朵，澎湃不息，听不到鞋子与石头碰撞的细碎声。
　　 这夜的海浪特别大，有点涨潮，有点危险，如老姚说，没感受过夜晚的海是遗憾的，幸运的话还能看到极光。
　　 “好黑啊，我看不到路。”夏静还未习惯走进全然的黑暗里。
　　 “没事，我能看见。跟紧我，不要落单了。”老姚拉起夏静的手，夏静抽了回去。
　　 四周没有任何光源，无尽漆黑，只听到海浪翻起的拍岸声，近得似在脚底拍打一样。浪花也是黑的。
　　 “别闭上眼睛，要睁开眼睛观潮声。”
　　 “我好像什么也看不到呢！”
　　 “定下来，慢慢地，你会看见海潮要给你看的东西。”
　　 海面的回响如雷声，疯狂的巨浪击打着巨石和滩边的小黑石，高低频音交迭直慑入心，夏静感觉全身的毛细血管都在颤动，刚才轻跳的心已跟随海浪的节奏在狂舞，不由自主。平生第一次跟海浪融合为一。在全黑的天地里，没有了自己。在这个神圣的洗礼场地，巨浪声能把罪恶与伤痛一洗而空。
　　 “我觉得，是大海借浪潮在哭。”夏静幽幽地说。
　　 “我觉得，是你借海浪想哭。”老姚回复道，“黑夜的海弱化了人的视野，强大了内心。心性脆弱者，在黑暗中沉沦、绝望，把大海当成温床，一念天堂，一念地狱。海浪本是自然界永远无法模仿的天籁之音，有时也唱出悲叹的曲调。你沉下心，不要急，认真听，会有意外收获。”
　　 黑天黑海黑风浪。时间已过了半小时，忽然，夏静认出了黑的轮廓，分辨出天和海，海和浪，浪和石，风和冷。浪声走到哪，哪里便能被看见。追随声音的景象是神奇的体验，在大片声音的板块上画出的音符，是夏静听过最震撼灵魂的音乐。
　　 “记得有一次，”老姚说，“我一个人来到海边待到晚上，扎了帐篷，就在这里听海浪声。那时心很伤，风浪大到像要随时卷走一切，想过放弃，但是我看到黑暗中的大海，听到了潮声的悠扬，整个人像被彻头彻尾淘洗过一次一样。我想，是黑和海的洗礼治愈了我……”
　　 “我懂了。”夏静的眼睛闪出光芒，“黑暗的存在，是为了看到光明。除非，你认为没有光明，放弃了寻找。”
　　 “嗯。黑暗和光明本来就是阴阳同体，相克相生。”老姚颇有哲理地说。
　　 一丝丝微弱的绿光在地平线浮起，光芒掠过海面，那是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