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立邦的小日子在实行联产承包后很快红火起来，他和破鬼都是勤劳吃苦人，他老婆也很能干，三四年功夫，打下的粮食吃不了，每年还能卖个千把块钱。那时候的钱值钱啊，一块钱能买两三斤肉呢。他是生产队第一家买了四轮拖拉机的人，也是第一家搭起温棚搞反季节蔬菜种植的人。杨立邦经常做梦爹妈回来了，满脸笑容，说现在有这么丰光的吃食，日子这么好，再也不像过去那样不想活了。杨立邦说你们已经走了，怎么还能活回来。杨生俊认真地说，我们又没死，天天看着你呢。早上醒来杨立邦一身大汗，吃了早饭说身上不舒服，到卫生所说感冒了，吃几天药多喝些水就好了。拿了药回来喝了些子水头脑蒙蒙的，安排了破鬼的活路就躺在炕上不想动弹。躺下又睡不着，想着梦到父母怎么还会感冒，是不是什么事情冲欺了他们，就叫老婆悄悄找神婆温瞎子来给看看。温瞎子是村里温兵痞的老婆。温兵痞解放前在国民党马家部队里当过兵，曾经吹嘘杀过西路军的四川娃子。解放后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被镇压，四清运动的时候还被工作队选为依靠对象，文革时他才被揭露出来，列入牛鬼蛇神行列斗了几回。村子里人善，揪出来的七八个人都只是在形式上批斗一下，没有像外面人一样搞武斗，搞得人上吊抹脖子的，把孽造下一大堆，成了后来无法还清的债。温兵痞在村里算是个人惹不得的人，他老婆虽然眼瞎，心眼却多过睁眼的人。温兵痞家里有付“连枷”，跟后来的双节棍差不多，说是当兵的时候带回来的战利品。他有个娃子二林鬼跟我年龄相仿，我跟着去他家玩的时候心里虚虚的，看着温兵痞躲着走。那时候的温瞎子还没当神仙，听着我们去了会很慈祥地安顿女儿：“把树上的杏子给娃们摘几个吃。”于是温兵痞家那个好看的姐姐出来给我们摘杏子。二林鬼的姐姐叫琴鬼，脸白白的，长得像小画书里的仙女一样。她很少出门干活，不像我叔家的兰姐，也不像二狗鬼家的秀姐，整天出没在生产队里的各项劳动活动中，人晒得像焦炭一样。后来听人说琴鬼有心脏病，不能干活，寿命只有二十来岁，就在心里暗暗可惜。
　　 温兵痞死的时候，他家的琴鬼刚嫁了人。本来讲是不能嫁人的，说生孩子会造成大人死亡，可是有人介绍的那家人说不要孩子，又说也不怕心脏病以后咋样。温家考虑家里搁一个大丫头总不是个事情，就啥都没要把丫头送人了。温兵痞死的时候我去看热闹，还见到琴姐姐和一个个头不高的矮胖子回来了。温兵痞死的时候，温瞎子才47岁，原来温兵痞要她的时候，年龄相差了20多岁。按说快50的人了，男人死了，又有一堆娃娃，再往前走困难不小。可巧村里金家那个四十五六岁的老光棍像是等着她似的，看她男人死了家里娃娃多，就主动去帮忙种地。这一来二去的，连大家的闲话还没来得及传出来呢，金喜亮已经带着张淑梅去公社里登了记，成了合法夫妻。你还别说，温瞎子张淑梅还真本事，跟金喜亮结婚不到一年，就又生了个大小子。这小子的到来，算是给早就失去信心的金喜亮一剂强心针，让他干劲更足。只是他这个老光棍找了个老寡妇以后没搂住，加上多年生活不规律身体早就种下了隐患，他的金满仓才3岁多，他就撒手而去。人们都说年仅50的金喜亮这辈子不亏，知道了女人的味道，老来得子。如果找不到女人，他不也得病死？话可以这么说，但说他亏不亏的，也只能扯扯闲话。
　　 温瞎子（虽然叫张淑梅，但知名度太小，姑且不用）又一次成了寡妇。她跟温兵痞就有2女4男6个孩子，又跟老金弄了一个，在当时那一代人中，是孩子多的。尤其是跟温兵痞就有6个，人说她眼瞎干不了别的，就只能弄个那事生个孩子。可是你要细想，她也够不容易的，眼睛好的人带个孩子还麻烦得不行呢，她啥也看不见还能把孩子都养活大，得付出多少。也能知道她本身有多聪明能干。两个男人都没活下来，温瞎子突然一日之间被神仙传阴，说她本来是观音菩萨的侍童，因为无意间把香炉里的檀香打翻戳着了眼睛，犯了天条，被逐下凡界，投胎张家。现在观音菩萨慈心大发，让她先在凡间做一个时间的善事，然后再收回宫里。所以她现在可以洞悉前世今生，能看各种疑难病症。
　　 温瞎子被人请着做了几次法事，所说都准、所治都灵。于是名声大震，县里市里都有人请，门口大车小车来往穿梭，她的劳务费也一涨再涨。现在有人找她一次，亲情价都在300元以上。见立邦家的来找，她开始是推托，说都是乡邻，有些话不好说，继而又说就不要钱了，去看看咋样了再说。立邦家说那咋行，我们请神也是诚心的，该多少多少。温瞎子就说那就两百吧，乡里乡亲，实在是作难得很。来到杨家，先到立邦躺着的房间，又让立邦老婆领着东南西北几个房间及房屋外边走了一圈，回到立邦身边说：“唉，还是冲欺了先人的事情，我给咱送一送，给你拿个符放着，今日不好，明天就能下地了。”于是口中念念有词，叨叨了一阵子。立邦没听清说的是啥，就听最后厉声一句：起（去）！让跟着的三儿子助理把点着的一张黄裱纸拿刀砍断，一阵烟灰飞过，就算结束了治疗。还别说，她这一番弄过，立邦顿觉轻松。那边温瞎子出门立邦老婆忙着把礼钱送上连说麻烦麻烦。
　　 其实立邦感觉轻松的是心里的包袱经由温瞎子之行御下了，过去有意无意做过的对不起老子娘的事情，都通过神仙的口说破了，也把妨事的大鬼小鬼送走了。唉，看样子，以后确实得注意不能得罪小鬼啊。他心里感叹着，就坐起来。破鬼下班回来了，走进来问候哥哥。立邦问：“今天那块地平整好了吗？”破鬼瓮声瓮气地说：“好了。哥，你好了没有，你可不能这么早就死了啊！”立邦听兄弟说死的事情，顿时脸色一变：“破鬼你胡咧咧啥呢，什么死不死的！就是个感冒，看把你吓的。先去吃饭，下午去把葱栽了。”破鬼心想我就是说说，怕你不注意死了就完蛋了，我以后就没办法过了，谁说你真的会死。听哥给安排活路，只顾答应：“行行，你好好缓着，我下午就把葱栽上了。”听着破鬼沉重的脚步走出房门，立邦想这个兄弟确实挺管用的。又想自己是不是对兄弟不住，才惹爹妈老子从阴间惩罚自己，再想也没做过太对不起兄弟的事情。干活嘛，每天吃了不干活还要干啥。再说自己和老婆也都在干，并没有专门剥削哪个的意思。不过，兄弟年龄越来越大，给不给他找个媳妇成个家，真是个事情。麻烦！杨立邦敲了敲又有些发蒙的脑袋。
　　
　　 三
　　 “算起来，破鬼有三十多了吧。唉，跟着哥哥就落下个给他们干活挣钱了，连个媳妇子也不给找。”“破鬼不就是个干活的命嘛，他那个邋遢样儿，谁家的丫头跟呢。”“你也别说，男人家的，找个女人就利索了。再说，他身体结实，干啥活都不耽误，要成了家说不上也能当个万元户呢。”“哎，那个笤娃子，挣个钱也都给他哥了，不知道自己经守住些。”冬闲无事，几个婆娘坐在李家门市部前的长条椅上谝闲话，说破鬼的事情。破鬼刚刚坐班车走了，说是市里找了个烧锅炉的差使。问他能挣多少钱，他说不知道，是哥哥找下的活，钱也由哥哥去结。哥哥找的是当年工作组王队长的儿子，工作组王队长是从副局长的位子上退休的，有几年了，一个儿子现在都成科长了。王队长还记得当年的杨保管给他雪中送炭带面粉和胡麻油的事情，不时带着儿子到乡下来转一圈，走的时候杨保管还给装些面粉、粉皮、黑醋，说是自己婆姨做的，绿色产品。老头子就十分高兴地说：“有事情到城里来找娃子，他能管点儿事情。”回家的车上儿子嫌老子爱揽事。老子说：“你懂个啥，人家能有什么大事？找来的事情能办的帮一下，不能办的说清楚就完了，这些乡亲都不容易。”儿子说：“你总带些子乡下东西，媳妇子又不爱吃。”老头子白了儿子一眼：“老子就喜欢这一口，你这个娃子，总是怕媳妇这个那个的，一点不长出息。”儿子说：“以后我不想来了。”老子说：“以后我坐公交来，也方便得很。”下次老子说要坐公交回乡下转的时候，儿子又乖乖把车开过来，说：“你坐公交去，让人笑话我啊！”秋收之后，立邦带着新下来的面粉芝麻豆子胡麻油到城里看老队长，顺带说起破鬼冬天闲来无事，看有没有看大门烧锅炉的活找一个。老干部就给儿子说，你们不是找烧锅炉的吗，让破鬼去。于是，破鬼就到城里干活去了。
　　 几个婆姨正议论的欢，立邦从商店里买了两节电池出门。一个眼尖的婆姨看他出来，连忙转换话题：“听说今年冬天征兵的快下来了，你们说，林家那个娃子能不能当兵去。”几个婆姨虽然没看见立邦，但听这个婆姨说这个事情，马上又把注意力转移到当兵验兵的事情上了。“嗨，那可不一定，听说现在当一个兵得掏几万呢。当得当不得，得看他老子给他出不出钱。”“越来越怪了，当兵是贡献牺牲去了，咋还得掏钱才能去？”“看你老外了不是？现在当兵政府有补贴，再说回来还能弄一个安置资格，有些关系的，就能弄份工作。”“噢，我说呢，原来是有好处的。”“你还以为呢，谁无利能起早？去年市里小姨的丫头为了当兵，整整花了10万呢。姨夫说这就等于买了个工作资格，不然你在城里待业，机会太少了，花钱都没地方送。”等杨立邦走过来，那个刚才议论立邦最多的婆姨主动搭话：“噢，杨保管，是送兄弟进城了？多好的事情，一个冬天能挣几千，不像我们家里的，闲得蛋疼，尽找是非。还有没有机会，给我家老公找个差使。”杨立邦心里骂这些骚娘们整天那个破嘴管不住，脸上浅浅笑着，像是没听着啥似地，没搭婆娘们的话茬，从她们面前径直走了过去。“咦，他不高兴呢。”那个招惹杨立邦的婆姨自嘲地说：“你都那样说他，他要高兴才怪呢，谁不知道杨保管是个小心眼子？”
　　 破鬼进城在村里是件不少人议论的大事，但在市卫生局锅炉房，只是添了个干活的人的小事，城市万家灯火中，连破鬼的一盏灯都没有。他被安排住在比邻锅炉房一排平房中的一间大屋子里。屋子里顺墙摆了五张床，靠门的一张床上没人，就是给破鬼留好的。房子中间吊一只60瓦的大灯泡，明晃晃地刺眼。破鬼在家的时候，他睡的那间屋里原来没有架灯，后来他给哥哥说，晚上起夜看不着，才给拉了个15瓦的灯泡，那个灯泡开了只是个红影子，报纸上的字都看不太清。哥哥也是考虑破鬼不认字，安个大灯泡着实是种浪费。从里到外，破鬼的伙伴分别是马队长，张队长，李会计，胡电焊。胡电焊是说他曾经当过几天电焊工。活倒也不累，一天三班，主要是晚上，白天有一个人看着点把炉火续着就行。从下午四点开始到凌晨，是他们的主要工作时间。两台锅炉，虽然不需要时时刻刻添煤加炭，但也闲不了多少时间。煤堆距离锅炉房有十几米，一个班得推几十车煤，用水拌了，往锅炉里添。一个班下来，浑身都被汗浸透，如果不是傍边那个淋浴头方便，根本没法住床上躺。洗澡对破鬼是个新鲜事情。在乡下，除了浇水时在水沟里连玩带洗，就没听说过个洗澡的话。在锅炉房洗惯了，那天不在班不洗倒不习惯了。
　　 破鬼干活踏实，谁都想跟他搭班，但他并不喜欢跟马队长一班。开始他没感觉，干了几天他就知道，这个队长爱摆个官架子，到锅炉房来叼上支烟，跟他一说这儿这样那儿那样，自己倒不见了影子。马队长有个表亲在卫生局家属院当保姆，他经常趁主人上班不在家的时候去找保姆，不知道干啥勾当，反正每回回来就唉哟声唤，说累死了。破鬼不好问累啥了，又没干活，又想可能是帮保姆干活累的。心里不满，自己的活不干帮人家干活，还叫累了累了的。后来他就跟李会计胡电焊说，我们搭班。李会计说，排班的是马队长，我们想搭班也得他安排。破鬼见了科长就说自己想跟谁谁搭班的话，马队长被科长叫去不知道说了啥，回来满脸阴沉。吃过饭他叫大家开会，说：“以后排班轮换着来，不能想跟谁就是谁。再说，有些人有事就跟领导报告，这也不好，有事情先给我这个队长说，我也会安顿好的嘛。”张队长也帮腔：“就是就是，队长不在，给我这个副队长说也行。啊，这个我们以后就轮班，大家都相互关照着些，要保证供热质量。”这个张队长没事爱捧个书看，到锅炉房也把书带着，有时候一看就忘了上煤开水。破鬼跟他们搭班就累，生怕烧不好温度找他的麻烦。李会计生产队时期当过几个月会计，混了个干部头衔。他长相清瘦，不高不矮，说是高中毕业，家里有弟兄四个，虽说已经快三十了，他这个老三还没轮上娶老婆。胡电焊四十多岁，没班的时候，到水电局去帮人家搞电焊，还能挣个外快。破鬼与他搭班时外头有活，他就给破鬼说，你先干着，我去干完就回来，回来给你五块钱。每次他去干活回来都给破鬼五块钱，这五块钱对破鬼来说是个大数字，因为每个月立邦来结帐的时候，才给破鬼五块零花。
　　 冬天日短夜长，值班烧火的时候还不觉得，轮休下来感觉深刻。改革开放的风刮到边远小县城的这些年里，过去从来没见过的事情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里不断发酵成长。跳舞的、开录相厅的、开麻将馆的等层出不穷，胡电焊和李会计都爱带着破鬼去看录相、看跳舞。开始的录相以武打片居多，后来有了半黄不黄的片子，看到后半夜还有更黄的。于是，一个时期以来流氓犯罪活动居高不下，政府来查也查不住。检查的还没到呢，录相厅就关门了。破鬼去看的不多，他看一阵子就瞌睡。几次是胡电焊把他捅醒来：“看，你看那男的女的。”他一看，脸红耳赤，心里也痒痒的。从录相厅出来，走进小街，有女人站在墙边门口，见他们过去就喊：“五块，五块啦。”胡电焊搭腔：“安全不。”“安全得很。”胡电焊说：“给这个兄弟整个十块的。”破鬼说：“啥东西这么贵？我可没钱。”胡电焊说：“你去尝尝就知道了。”“那我就要五块的吧。”破鬼大约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但一下子掏十块钱还是让他太心疼了。“行，就五块。你呢，这个兄弟。”“我，你给打个折吧，我不是给你介绍了一个吗。”见破鬼进去，胡电焊跟拉客的女人讲起了价钱。“行，四块。抓紧点。”胡电焊走出门口没看见破鬼的影子，问还守在那里的女人：“我那个兄弟呢，还没出来？”女人说：“你那个兄弟可是不得了，把我的姊妹弄得动不了了。”“那他人呢？”“早跑了。”胡电焊回来看破鬼已经在床上呼呼大睡，心里骂了一句：“狗日的，当真没见过女人。”破鬼尝到了甜头，隔三岔五就到小街上转。后来这个街成了城市著名的美容美发一条街，美容美发这个本来干净的词被人糟蹋得成了见不得光的意思，提到那里，人都会说，那是市里的红灯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