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鬼冬天烧锅炉，春夏搞绿化保洁，给草地树沟浇水打扫卫生，一晃就是几年。这些年里他很少回家，家对他是什么概念？冬天烧锅炉的钱让哥哥领走了，夏天绿化的工资他说自己用。破鬼这样一提，哥哥也不好强制。平时他通过认识的打工老乡还干些临时活，比如卸车啦、装货啦什么的，一次挣个几十块。日积月累，有一天他看了下自己存折上的数字，一万多块。这个数字把他吓了一跳。他也是万元户啦！刚刚承包经营的时候，一个万元户那是多少人梦里想象的事情，现在自己都能当个万元户，不由得走路腰直了许多、头昂了许多。长年累月低眉顺眼，被别人使唤，破鬼的身材便自动弯曲下来，头抬不起，腰挺不直。看着存款头抬胸挺，心情顿时大好。他想庆祝一下，刚想叫胡电焊，又想还不如叫翠萍。翠萍是个下岗工人，她和男人原来都是糖厂工人，糖厂破产清算后他们双双下岗。男人待了几个月被朋友喊着去深圳打工，一去再没回来。翠萍带着个上学的丫头没法子，只能晚上出来站街。一次遇到破鬼，看破鬼老实，就说了迫不得以才出来的事情。破鬼说慢慢就好了，出来的时候，把身上的200块钱都给了翠萍。后来翠萍找了个保洁工作，再不去站街。破鬼偶尔找到翠萍处住一宿，说说话，心里觉得舒服好多。破鬼给翠萍打电话说：“晚上一起吃个饭。”翠萍觉得奇怪，破鬼一直那么节俭，咋舍得到饭馆花钱。便问：“有事情吗？”破鬼说：“没事情，就是想吃一顿饭。”翠萍答应了，下午早早把女儿的饭做好，跑到距离破鬼住的工棚不远的一家小饭馆里点了几个菜。破鬼进来的时候提着一瓶半斤二锅头。翠萍说：“你还能喝酒？”因为在她眼里，破鬼是喝不成酒的。破鬼说：“今天高兴，喝一口，你也喝一口，我们也尝尝他们喝酒的味道。”破鬼总是看那些有钱人和当官的喝，他也想感觉一下有钱了喝酒到底是什么滋味。菜上齐倒上酒，两个人喝了一口就都被呛的直咳咳。破鬼说：“这玩艺还这么难喝，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喝那么欢。”翠萍说：“你喝过？人家是喝好酒喝派头呢，我们喝啥哩嘛。”破鬼说：“年轻时喝过一次，想着现在能喝些了，谁知道还不行。还是喝得少，没喝服。咱一人少喝些，花钱买了总不能浪费了。”于是继续吃菜，忍住辣再喝。翠萍就那一杯陪着抿，望着喝酒的破鬼微笑。唉，到底是社会底层人，啥都新鲜得不行。破鬼喝了几杯，头晕得不行。翠萍问吃什么主食，破鬼喊着头晕，就趴到饭桌上睡觉。翠萍没法，花六十三块半把账结了搀扶破鬼往外走。天暗了，面的都不见了。没法子，她只能就近把破鬼扶进一个小旅店里，要了个20块钱的房间让他睡下再说。这一晚上破鬼折腾的，一会儿要水喝，一会儿去卫生间，凌晨3点多才安稳下来。翠萍躺在一边睡不着，想着女儿，想着没了音讯的男人，想着身边呼哧带喘的破鬼，基本没睡着。破鬼早上起来搓着大头呵呵地笑：“我咋睡这里了，你把我咋弄来的。”翠萍眼带黑圈，没好气地说：“咋弄来的？叫人家老板帮着抬进来的呗，不会喝就不能硬撑，还说请吃饭呢，你早早就趴着了，谁请谁哩嘛。”破鬼说：“就是想请你嘛，花了多少钱我给你就是。来，这一百块够不？”翠萍也不客气：“够了呢，还有余呢。”“行了，就这吧。”破鬼大方得像个老板的口气。
　　
　　 四
　　 “老杨，跟你商量件事。单位进行住房改革，有个职工分了房子不想要，是个五楼，两室一厅一万九千八，你有没有自己在城里弄个房子的想法？有的话，这个很划算。”工作组王队长的儿子现在已经是分管后勤的副局长，他专门跑到锅炉房来看破鬼，还给他拿了件淘汰下来的羽绒服。说是淘汰的，也没穿几次，只是样式过时而已。他喊不出“破鬼”，就叫老杨。破鬼也确实该叫老杨了，这一晃，他已经是40好几的人了。他哥立邦的大儿子都快30了。不知道咋弄的，哥哥的大儿子小时候还吚吚呀呀地叫，大了倒成了哑巴，仍然只会吚吚呀呀，别的说不出来。儿子说不出话，立邦也没把儿子往学堂里送，从十几岁开始就跟着他下地干活。嗨，你还别说，这哑巴还真是个干活的料。什么活只要跟着看一遍就会，包括妈妈做饭、做醋、做粉皮这些有技术含量的事情，他都门儿精。杨立邦这些年仍然领着他冬天烧锅炉的钱，只是每月的开销提高到了五百块。破鬼心明眼亮，心里有想法，见了哥哥嘴里还是“嗨嗨”地笑，并不说什么。他不在乎哥哥领走的一千多块钱，他在烧锅炉之外每月也能挣小两千块钱。现在他又多了一顶收入，每天帮着打扫办公楼卫生，把废纸、废塑料归拢一下送到回收站，也是一笔钱。办公楼的年轻人看老杨可怜，但凡有包装盒、旧报纸杂志，都主动送到锅炉房，喊一声：“杨师傅，把这些纸处理了。”知道他肯定是卖到回收站，却不明说，为他保留一份体面。
　　 破鬼听王副局长喊老杨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叫自己，他标志性地呵呵一笑：“是局长啊，房子？一万多就能买套城里的房子？不贵呢。”他确实也想有个家了，家的标志主要是房子。老家跟父母在一起的时候有家，家里有父母和房子。父母走了，房子被哥哥占据，自己像个风里的树叶儿一样到处飘零。他原来想，挣上些钱了回家去另盖房子。可一想，回去怎么跟哥哥说呢？哥哥要不说给盖房子，还真没法弄。对啊，咋没早想城里弄套房子呢，反正这辈子就这样了，再回去下田种地是不可能的了，城里哪怕就单单捡纸盒子，也比种好几亩地的收成好呢。
　　 “那你想要吗？”王副局长点了颗烟，又给破鬼让了一颗。破鬼没点，把烟夹到左耳朵上。破鬼平时不抽烟，但看到王副局长让给他的中华烟，还是忍不住想得空了尝一尝。他微笑着说：“想呢，就是钱有些紧。”“这个好办，你有多少先付上，其他的从你工资里扣，这样你哥也领不走了。”王副局长知道他哥哥领钱的事情。办公室几个人议论老杨的时候都说他太老实了，人到中年了，哥哥还要拿他挣的钱，这个做哥哥的太不像话。王副局长也是有之前大家议论的前提，话说到这里，突然想到可以用工资垫付的办法。
　　 “行行，我先拿1万5，其他的就用工资抵吧。”
　　 “可以，你下班了去看一下房子。如果觉得行，我就联系你明天去把钱交一下，手续办一下。”
　　 破鬼，不，老杨下班去看房，跟着王副局长派来的小助理走上五楼，打开右手楼门说：“就这套，你看一下。房主退休几年了，到天津儿子工作的地方住去了，他委托我们处理呢。”破鬼进去一看，挺整洁干净的，地面上瓷砖亮晶晶的，屋里有沙发，还有床，卫生间里还有个老式洗衣机。助理又说：“这些家具都不要钱，你要房子就都给你了。”破鬼从窗户里望出去，楼下是枯黄的草地和脱光了叶子的树杆，如果春天来了，一定是绿旺旺的一大片。他心里激动高兴，终于能在城里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啦。他忙不迭地答复助理：“行行，我要了。”
　　 这年五一假期前，工作队王队长的儿子王副局长来到破鬼平时居住的锅炉房找破鬼，问他最近有没有事，想不想回家看看，他爸说要到村里去，要去顺路。破鬼说正好想回去看看呢，好久没回去过了。那天一大早王副局长的车来到破鬼的楼下，破鬼已经等在门口。他穿一件浅灰色夹克，黑色长裤，头上扣一顶不知道哪儿找到的礼帽，戴一付墨镜，脚下的皮鞋亮亮的，手里拎个像是电脑包一样的包包。老王队长从副驾驶车窗里打量了半天说：“噢哟哟，这个小杨不得了，叫人认不出来了，这还哪里是破鬼，是个富鬼嘛！你看你，从打工出来这些年，城里房子有了，钱也有些，比老老实实蹲在田间地头干活的哪个都强。”破鬼有些腼腆地笑：“王队长你就别笑话我了，我啥都没有。这些穿的用的不都是大家给我的嘛。”王副局长看着有点儿拘束无措的破鬼说：“快上车吧，有啥路上说。”一路上净是老王跟破鬼扯过去村子里的事情，虽然破鬼是村里人王队长是城里人，但王队长比破鬼知道村里的事情还多。郝家媳妇跟村书记的事情，村书记怎么投井自杀啦，娄家媳妇跟人跑啦，肖家女儿被谭家儿子报复炸死啦，陈家女儿嫁出去喝药啦……说到后来，说到了破鬼家里。王队长说：“你哥很精明，又有些太精明了，怎么也不张罗给你说个媳妇呢？再说，你怎么不自己找一个呢？你这条件，好的不行，差不多的总能找得到吧。”破鬼说：“有人介绍过，也有见过的，好多都带娃娃的，麻烦。我还是算了吧，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这种日子习惯了挺好的。”“现在是可以啊，等你七八十动弹不了，可咋办？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再看看吧。”破鬼也不知道找一个到底好不好。过去和翠萍交往一段无疾而终。现在他有了房子，介绍的人多了。又有人说，有些人是看上他的房子了。所以一有人来看，说到家里去一下的时候，他的心都七上八下，不知道怎么办好。
　　 车到门口，杨立邦迎出门外。王副局长之前给杨立邦打过电话，说了吃中午饭的。王副局长下车拿出带给立邦家的礼物，破鬼回来不仅出乎杨立邦的意外，也出乎围拢过来好多邻居的意外。弄不清多久没回来，他住的那间房里已经好久没人进去收拾了，几家新娶过门的媳妇和外头读书的孩子都不认识他。看到他红光满面，穿着光鲜，好多人都觉得这个破鬼是不是在哪儿发了财。小时候一起放过羊的牛三娃挤过来拉着破鬼的手问他干啥去了，咋不抽空回来看看。破鬼说：“生来一个穷命，还能干啥，还是绿化保洁，再干些其他活，天天干活，也不好抽出时间。”也就是去年冬天，城市集中供暖，把卫生局的锅炉房停了。牛三娃又问：“城里活好不好干，也想去打个工挣点儿钱。家里种了20多亩地，累死累活的，名义上一年收入五六万，实际上把种子化肥农药水费一交就没多少了。儿子上高中马上还要上大学，靠地估计都养活不了。”破鬼说：“打工的事情不好说，但是出去了肯定比家里种地好。你自己看吧，地叫老婆种上，你去外面干一点，随便挣个养娃娃的钱应当没问题。”见围着的人越来越多，立邦开始招呼王队长进屋吃饭，人便慢慢散去了。饭桌上王队长夸破鬼：“这个小子在城里干了些年，整得挺好。立邦啊，你得操心给找个婆姨，叫他也过个正常人的日子啊。”立邦一听说给破鬼找媳妇的事情就头皮发麻，找媳妇是要出彩礼的，这钱谁出，从哪里出？还得弄房子，让他在这个家里成家似乎不妥，另外给他修一套房子，谁给他花几万块钱？钱，谁出钱，这才是问题的核心。老婆子掌管着家里的财政，即便他愿意帮兄弟也是有心无力。心里这样想的，嘴里说的却是：“是啊是啊，老领导说的对，我们也一直不停地张罗着呢，一直没对上眼的，所以就拖下来了。”其实叫杨立邦挠头的还是自己的哑巴儿子，老大不小的，虽然家里条件在乡下算好的，人也精明灵醒，可不说话的缺陷还是很大的，谁家的姑娘愿意跟个哑巴过日子呢，找个二婚残疾，也没合适的。叔侄都有找媳妇的事情，经济上的压力叫杨立邦为难不已。这些年精打细算，勤劳经营，家里每年能有小几万的收成。但是两个外头上学的娃娃，花销很大，现在花钱的地方真多，不知不觉，几千几百就不见了，钱确实是那儿进来那儿去了。破鬼兄弟倒是没管过，过去每年还能收入进来万把块钱，谁想到老婆子这几年身体老出麻烦，腿疼胃疼浑身疼的，少不了打针吃药到医院，哪次都得百儿八十地扔。
　　 王队长端起酒杯跟大家碰了一下：“找对象的事情不能放松，差不多就找一个，现在的人过得快，一晃就老了。立邦，当年你还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这一转眼都快六十了吧。治邦人到中年，耽误不起啦。”立邦一口烧酒下肚只剩下点头称是，说一定抓紧。
　　 吃完饭破鬼出门沿沟渠路边转悠，看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觉得过去看着挺好的挺高的房子都太破旧太低矮了。河边是小时候放羊玩耍的地方，过去这个季节流水潺潺，满眼碧绿，现在满目枯黄，河底看不到一点点水，到处飞舞的地膜垃圾，叫破鬼心底发酸。“咋成了这个样子，咋变得越来越破越旧啦！”他转到李家小卖部，看见李家婆姨招呼，这才从看了沙河失神的状态中走出来。
　　 “破—杨哥，你从城里回来啦？到底是城里人，打扮穿着都不像了。走到街上都不敢认识了。”李家婆姨是老李家儿子的媳妇，也四十啷当岁，跟男人从公公手里接下小卖部十来年，收成算是不错，平时还张罗着那十来亩地。地里种的基本都是口粮，种别的经济作物也顾不过来。
　　 “哪里哪里，我还是破鬼，穿啥也是这个样子。”破鬼听她喊了半截的破鬼，干脆自己说出来。
　　 “没，哪有。杨哥你可是厉害了，听说城里房子都有了，多好啊！我们啥时候城里能有个房子就好啦。”李家媳妇是著名的能说会道，做买卖还真成全了她呢。
　　 “那不是小意思吗，你们拿点儿钱，随时可以去买啊，现在国家政策好，城里卖房子的人家挺多的。”破鬼知道李家有钱。
　　 “唉，那得多少钱啊，几十年挣的钱买套房子弄光，娃娃上学可咋办。”这几年房价噌噌往上涨，破鬼的那套不到两万的房子才几年，就涨到十来万了。前一阵有人打听要买房，破鬼犹豫的半天没出手。中介说，你一下赚十几万，多好。破鬼说回去考虑一下，晚上躺下一想，卖上十几万，买不来一套新房，再买房手里没钱添，不就赔了嘛。早上就给中介回话：“不卖。”后来看到房价又涨，他就暗自庆幸幸亏没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