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枫】古桥望(小说)
孙少爷凝眉静思,稍许,他说:“米兰氏女士,不!思媚妹子,你的想法不错,在家苦等也不是办法,况且,日本人已经占领水东(黄河花园口开口改道为向南流入淮河,以东地区称水东),很可能就要进攻咱们这里,一个女子,孤身一人在家的确是不行的。我真不知道薛愉婉妹妹的下落。你看这样吧,你先在我这里给我帮忙,一旦有满仓兄的消息,我即刻送你与他团聚。你一个人,在西安茫茫人海,怎么去找‘安天下’这么个你不认识的人?”
兰思媚思郎心切,去意已决!孙少爷拗她不过,只好说:“唉!你这样吧,黄河决口后,陇海线铁路冲坏,火车只从西安到洛阳,要去西安,也只能从洛阳坐火车。这两天刚好我父亲的商队要从许都,走禹县、登封这条路到洛阳,我安排你和他们同行。到了洛阳你再坐火车去西安。能见到薛愉婉妹妹,代我向她和小雪梅问好!”
一提到薛愉婉姐姐,孙少爷有点激动了,眼圈都有些红了。兰思媚急忙给他把茶杯端起,送到他面前。孙少爷说:“对不起呀!有点失态了。就这样安排吧!听我的吧。”
兰思媚点头应诺。
兰思媚没什么可回家安排的,于是,她打发张兴旺赶车回去,自己在孙少爷这里住了两天,第三天和孙复开的商队一起踏上了漫漫的寻郎之路。这一去,就是六年。
兰思媚到了洛阳,从洛阳坐火车又到了西安。在西安,按米满仓哥所说的地址,在大雁塔西侧,当她看到“坚净书社”几个大字时,她欣喜若狂,直奔门店而去。
她激动得语无伦次地询问一个叫“安天下”的人!伙计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没有,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急切地一再追问,又使劲拉着忙着的极不情愿的伙计去找老板。在老板那里回答依然没有!
她几乎发疯似地抓住老板追问,似乎认定就是老板把这个人藏了起来似的,近乎哀求地一再追问,她眼含泪水地就要下跪来求他!搞得老板直呼“救命”!
她一二再、再二三地反反复复地哀求他。老板无奈,要让伙计叫警察。她才如散了架一样,瘫坐在地上,失声地痛哭起来……
傍晚,环顾四周,举目无亲,心中的悲凉如寒流一般无情地向她袭来。
兰思媚失魂落魄地踟蹰在大街上。是时,又下起了瓢泼大雨。任凭疾风猛吹暴雨狂打,她几乎没有任何知觉地在雨中走着!伤心、疲惫、失落、无助等等等等,心中的暴雨已经使她倍受摧残,她已无力挣扎,如暮春的残红般,飘摇在无情的风雨中。
她简直不知是怎么地走回了旅馆的。一个弱女子,独在异乡,她是多么地失落和无助呀!她独自坐在旅馆,不知何去何从,又伤心地恸哭了起来。
伤心、无助、无奈、惶恐、对满仓哥的思念加上风吹雨打和水土不服,她在旅馆连着几天发高烧说胡话。好心的老板是河南许都城东淘城镇人,毕竟是相隔不远的老乡,把她送到了医院。
在医院,昏昏沉沉中,兰思媚似乎看到了她的情郎哥米满仓骑着高头大马向她快速地跑来,边跑边喊着她的名字。她急忙迎跑着向他扑去。笑着、哭着、打着他的情郎哥哥!
可她分明听到的是女人的声音。“兰思媚!兰思媚!你是古桥镇的兰思媚吗?醒醒!快醒醒!”
她清醒过来,眼前的满仓哥怎么成了女的?她恍过神来,这个女人怎么这么脸熟!两个人几乎同时认出了对方。
“兰思媚!”
“薛愉婉!”
兰思媚所住的这家医院,正是薛愉婉在这里工作的医院!薛愉婉在工作时偶然看到了病历上“兰思媚”三个字。兰姓不多,重名的更少。
为了确认她的判断,她来到了病房询问。一看到兰思媚,还真像她,不过三年多没见,加上兰思媚憔悴不堪,薛愉婉几乎不敢确定。只好一个劲儿地询问昏昏沉沉的她。
他乡遇故知,两人见面,抱头痛哭!
兰思媚如同落水之人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多少天的委屈和怨愤,伤心与苦痛,使她几乎哽咽难语!薛愉婉擦擦自己的眼泪,又帮她擦泪,并一再安慰她。
病好之后,薛愉婉和沈苇苇安排她在医院当起了护工。
期间,她几次打包准备,想回老家等她的情郎哥米满仓。怎奈,1942年,河南闹大饥饿,全省饿死者不计其数,根本回不去。1944年5月25日,日本鬼子攻陷洛阳。
报纸上天天报道日本鬼子在洛阳对无辜百姓进行了惨绝人寰的血腥杀戮!滔天罪行,罄竹难书!必经之路无法畅通,即使畅通也无法回去呀!
在西安,兰思媚度日如年,对情郎哥的思念与日俱增。薛愉婉通过种种关系,也无法打听到米满仓的消息。
后来从经常与国民党军政要员打交道的大兴公司史茂全那里了解到,好像米满仓于1942年随孙立人将军的“中国赴缅远征军”去了,也不确定是不是同一个人。
从薛愉婉姐姐那里听到消息,兰思媚人几乎要崩溃了!一连几天不吃不喝,最后,她安慰自己道:“满仓哥会回来的,他是军官,不可能冲在一线!不行,我要回家等着他!”
她一遍一遍地问自己,也不停地问薛愉婉姐姐。薛愉婉安慰她:“没有他确切的消息,那他一定还在等着你!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的直觉!不过,现在不能回去!等等再说!”
兰思媚归心似箭,一刻也不想再等,那怕是火车不通,步行、爬着也要回去!薛愉婉拗不过她,1945年7月份,安排她走土路回去。
兰思媚一直走了两个多月,路上历尽艰辛、吃尽万苦,但她始终坚守自己的信念和想法——米满仓一定就在家等着接她!
她到九月才回来了老家,路上她就知道日本鬼子投降了!趴在家乡石梁河的河边上,用手捧起家乡清凉而又爽口的河水,她欣喜若狂地笑了!她似乎看到了她的情郎哥米满仓就站在她面前!所有的苦难都拨云见日,烟消云散!
三
从1947年12月14日夜里开始,在地处中原腹地的许都城发生了一场长达半年之久的战斗。
在这里,由于解放战争整个斗争形势需要,人民解放军主力部队占领许都城后,又多次暂时撤离,在许都城形成了六进五出的“拉锯”局面,直到1948年的6月7日,这座历史名城终于回到人民手中,谱写了一曲曲动人的英雄篇章。
此前抗战时间的古桥镇,因误害孙梅友的张兴旺不再杀生,在米满库家当了长工。日本鬼子到古桥扫荡时,残害、强奸古桥镇妇女,张兴旺再次拿起杀猪刀,怒杀了三个日本鬼子。
无路可走的他,投靠古桥镇西铃子李的土匪轩新芝,当了二当家的。钤子李,该村原名李家庄,明朝天启年间,村人前往古桥镇筑寨,每匹骡马皆佩铜铃,引人注目,众人称为铃子李,沿用至今。民风彪悍,敢作敢为!
后他们一起投奔中共中原局抗日武装力量,彭雪枫将军的队伍。
在扶沟县城南一次抗击日寇的战斗中,轩新芝英勇牺牲,张兴旺身负重伤。
在第四军后方医院,他见到了酷似薛愉婉的他们的女儿张雪梅。此时张雪梅是后方医院卫生员。父女团聚,悲喜交加。怎奈因张兴旺伤势太重,因感染身亡。
薛愉婉在兰思媚走后不久,即受地下党组织之命回到许都城,到孙梅友的父亲孙复开公司做地下工作。
期间,薛愉婉多次捎信让兰思媚来许都城,怎奈,重情痴心的她一刻也不愿离开家,痴痴地等她只在一起三天的情郎哥米满仓!
兰家,在战火中家破人亡,除兰思媚外。米家,二十八岁的米满库已娶妻并与1949、1950生下了米龙和米虎两个儿子。
由于家庭殷实,再加上用趁战乱大发国难财,买房置地,成了古桥镇首屈一指的大地主。
兰思媚,借住在米满库家一间原来她结婚的房子里。独守空房,日夜思念。凭高眺望,望眼欲穿!
1949年,一个崭新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和一个伟大的新时代开始!而兰思媚的情郎哥米满仓,随同蒋介石的国民政府,退守台湾。从此海峡两岸,隔海相望,无法团聚。
在土地改革中,米满库被划为地主成分,并押送新疆劳改,一去再也没回来。
兰思媚因无任何田产和家业,划为贫家,由古桥镇人民政府分给她现住房产。
秋去春来,雁去燕回,寒来暑往,日升月落,岁月在流失,容颜在老去。残雪留洁示郎君,丈夫飒沓去不返!桃花依旧笑春风,故人何时伴春还?
每天早晨,兰思媚那一袭深烈的大红,盛开在古桥镇高高的桥楼上。她在等君归,盼望赏花人!
八年后,“肃清反革命分子”运动在全国展开。兰思媚由于她的国民党丈夫米满仓而被作为可疑分子羁押起来,关在兴国寺的大殿内。
批斗会在古桥镇兴国寺前的戏楼上展开。已分别是八岁和九岁的米虎、米龙和众多大人小孩在下面看热闹。
当看到上面有自己的大娘兰思媚时,两个孩子在下面高喊着:“娘!娘!娘!”继而哞哞地大哭,民兵小队长“石老歪”大声呵斥,吓得两个孩子憋屈地闭着嘴,哽咽着。
石老歪,大名石富贵,纯属一个流氓无产者。解放前靠给别人打打短工,混口饭吃。给谁家打短工,都要对人家进行小偷小摸。
而且非常好色,偷摸到的钱攒着,差不多了便跑到许都城“桃花春”青楼,叫一最便宜的青楼女子可劲儿地过过瘾。
青楼女子多不愿做他这穷酸“泥腿子”的生意。一次,他带的钱不多,却又想享受“超值服务”。结果被“看护”打得鼻青脸肿。由于打坏了脸上的神经,两只眼睛不停地痉挛着、斜挤着,自此人送绰号“石老歪”。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解放后一贫如洗的他,倒因贫穷得富贵,成了“好人”,靠他的投机钻营,居然当了民兵小队长!
兰思媚朝他们笑笑,示意自己没事,让他们不要哭。
其实,在这个世上,除了米龙、米虎和他们的母亲,兰思媚再无最亲近的人了!她把对丈夫的思念化成了浓浓的亲情,倾注到了他们娘儿仨身上。
在上面一边的主席台,干部大声呵斥着台上的可疑分子,并无情地推搡他们,从两侧一字向中间排开,接受审查批判。
当兰思媚不小心踩到民兵小队长“石老歪”的脚时,她习惯地回头微笑着向他表示歉意,高贵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她甜美的声音,包含着文明和贵族般的精神,如一道点在人性低俗和丑陋的黑夜里的亮光,带着冷艳又温雅气息,从她那朱唇中发出,使全场如沐一场初春的东风,既清爽又温暖。
一下子,使得你死我活、严肃冷酷的批斗会,有了些许人性的人情味,变得不那么寒气扑身、咄咄逼人了!
石老歪不好意思地笑笑,色迷迷的眼光在他因不然而更加歪斜的脸上发出,若惊般急说:“木事儿!木事儿!”又趁势伸出他的猪手去扶兰思媚,被民兵营长喝住。
批斗会开始进行,轮到兰思媚时,干部大声呵斥道:“米兰氏!你要老老实实交待,你这个‘国民党特务’在1938年到1948年间,从老家到洛阳,又从洛阳到西安,期间多次与国民党反动派组织机关接触,借找丈夫为名,为反动派提供了多少情报?老实交代!”
兰思媚淡然笑笑,说:“第一,事实调查清前,领导先入为主,先假定了我找丈夫是为了给反动派送情报,本身就是逻辑上的错误,岂不是直接就定论我的行为已经有罪,何必要审?上述定论你可有证据吗?第二,我的丈夫是国民党,但不是反动派!相反他还是爱国人士。1937年,我丈夫变卖全部家产五千大洋,一半送给了彭雪枫将军,为抗日战争做出了贡献!虽然彭雪枫将军在指挥水东抗战中牺牲,但我相信伟大正确、明察秋毫党和人民政府会调查清楚的。第三,对我怎样都可以,哪怕是让我和他们这些事实清楚、证据确凿的‘特务分子’一视同仁,也没关系。但是,请不要污辱和陷害我的丈夫!他是清白的!如果你能告诉我他确切的消息,那怕是你杀了我,我也会感激你……”
台上干部面红耳赤、哑口无言,吭吭哧哧说不出话来。石老歪看到干部尴尬难堪,下不来台,为了表现自己,你急忙上前去就要把兰思媚按倒跪下,想要强迫她低头认罪!
正在这时,一辆敞篷吉普车载着一名年轻的女干部和几名解放军战士,急速开到了会场边。停车后,女干部大声喊道:住手!
民兵营长和台上干部,立即下来热情迎接许都地委的领导干部,并带头鼓掌欢呼:“欢迎地委政府领导!欢迎公安同志!欢迎解放军同志!”
女干部急急上前,把兰思媚身上捆着的绳子解开,并把她搀起扶坐到后面的椅子上。
兰思媚疑惑地看着这个女干部,只见她身着绿色军服,内衣红点白底领子外翻,两条乌黑的辫子垂在背,瓜子脸庞,皮肤白晰,长长的睫毛配着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简直是把薛愉婉姐姐画了下来。她试探地说:“你,你!小……小梅?”
张雪梅拥抱着兰思媚说:“兰阿姨!正是我,张雪梅!让你受苦了。”
兰思媚喜极而泣,说:“十几年不见,真是女大十八变呀!你母亲我愉婉姐姐可好?”
张雪梅劝住兰思媚,说:“阿姨,一会儿下去再说。”说罢,她转身走向了主席台中间。她激动地说:“事实基本查清,米兰氏女士是没有问题的,也就是说,她是清白的……不仅如此,她和她丈夫米满仓,还曾为我党我军做出过贡献……大家热烈鼓掌,对米兰氏女士进行表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