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枫】古桥望(小说)
不过,这一下,倒给他摔出来了个心眼:不中呀!虽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得热火朝天,一点错误可能就要治大罪,但毕竟就凭四个苹果,未免也太小题大作了!
到时革委会史鑫木主任责怪起来,别说嘉奖表扬了,闹不好再背地里批评一顿算是给面子了。
史鑫木,造反派起家,当时在林营县人民大会堂武斗,腰插双“盒子炮”,指挥若定,一战成名。
他现在是古桥公社“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委员会”主任,简称“革委会”主任。这个史主任,为了巴结他,自己差点没把“石”姓改成“史”姓!在他面前,工作可得做扎实,证据可得要确凿了。
不行,回去还要接着审理,继续挖掘罪证,扩大战果!米龙和米虎年纪轻,没太多把柄,但好吓唬,从他俩这打开米兰氏的突破口。哼!哼!我就不信找不到证据。到时候……。
想到这里,他爬起身来,一拐一拐地滑行着骑上自行车,转身而回。十多年前的色胆,随着他掌握权利的日益膨胀,也开始肥了起来。
米兰氏紧走慢赶,来到许都城,天色已是昏黑。从古桥镇到许都城有二十华里的路程,大概需要一个多小时,虽然米兰氏一路快走,但也差不多费时一个小时。
此时的许都城虽然华灯已是怒放,但街上行人已不再是熙熙攘攘。地委人民政府就在城南门外的七一路南侧。离火车站仅一华里的距离。周边有汽车站、百货公司、新华书店等等,这里是许都城最繁华的地方。
米兰氏无心留览周边一切,直奔地委大门而去。她竟忘了,这里早已下班。门卫拦住了她不许往里进!她苦求着说明来意。
门卫看她实在难缠,不耐烦地厉声喝到:“即使办事,也要等明天,还有,带上本镇革委会介绍信!这里不是谁都可以随随便便进的!”
米兰氏立刻心凉了,就是等到明天,到哪去弄介绍信呀!不行,在这里等到明天也不是办法呀。她隐隐绰绰知道薛愉婉家,在南大街人民电影院旁边的察院市场内,不如到那儿打听着问问。
她又急行了五里地,来到老城内的察院市场,此时已夜深人静,这里一片昏黑,门口门卫室有一盏亮灯,一个老者躺在躺椅上晃悠着在听收音机里的“红灯记”。
她前去探问,老者吃惊地看着她,环顾一下四周,见没什么人,又近前低声对她说:“你是他们家什么人?前几天来了一批红卫兵把他们抓走了!他们家没有人。唉!他们都是挺好的干部呀,这世道没法说……”
米兰氏立刻呆在了那儿,稍许,她向老者问清了门牌号,仍不死心地前去敲门。老者叹口气摇摇头,告诉了她。
找到薛愉婉家门,她急切用力敲起来,虽然她明知这一切都是无用和徒劳的。很久,她怅然地靠在了门框上,泪水模糊了。为侄子?为愉婉姐?为自己?为奔波劳碌心疲力竭和夜黑无助?或许都有。她心里五味杂陈。
这时,一个身影向门口走来。近前一看,两个人都欣喜不已。张雪梅!两人相互寒喧,紧紧地拉住了手。
张雪梅几年前已经转业到了许都城专区医院工作。
当年的许都专区医院,由美国基督教教会信德医院改建
这时回来,是为给关在了半截河牛棚里面的父母拿上些东西。可那里的人不让见,只好折回。
两人进屋,躺在床上她们也无法入眠,整整小声悄悄地聊了一夜。哭哭谈谈,谈谈哭哭。她们家受冲击自身难保,而自己又无能为力,自己侄子的事怎能再给别人找麻烦呀……
第二天一大早,米兰氏惜别张雪梅,互相安慰,挥泪告别。米兰氏怅然无力地回到了古桥镇。
同是这一夜,古桥镇兴国寺内,哥哥米龙被赤脚医生打了葡萄糖针,醒了过来。只见他神情迷痴,目光呆滞,口中含糊不清地不停地说着:“我有罪!我有罪……”
赤脚医生在他眼前伸出两个手指说:“米龙!这是几个?识数吧?”米龙依然目光呆滞地说着“我有罪……”医生叹口气对石老歪他们说:“恐怕是吓信球了!”
米龙从此臆症。
米虎蹲坐在一侧,浑身发抖,哥哥的状况让他害怕,阴森的大殿使他恐惧,更让他胆怯的是今天下午的批斗和明天未知的结果。他感到深深的无助和惊恐,不停地哽咽着。天地不应。大殿内残缺的神像也像是在对他怒视着!
石老歪和两个心腹民兵在大队室商量了一下。让俩民兵配合自己对弟兄俩突审。
“哼!哼!”石老歪习惯地挤挤眼,朝地上吐口唾沫说:“我就不信羊不吃麦苗儿!你们俩个先去给我连打带骂,先给他们个下马威,然后我再去套他们的话,保证一审一个准!快去,按我刚才交待的办!”
两个民兵按石老歪的交待,气势汹汹地打开了门。见有人来,米虎如让人救命般扑了过去,被民兵用力推倒在地。米虎又死死地抱住他们的腿,哭腔着说:“放了我吧!我没罪,都是我哥偷的呀!”
“好小子!听着,老实交待,据说你们家还有很多反革命罪证!说不说?!”两个人边用脚踹,边引导性地提示着他。
“都是你哥哥米龙偷的!那么你也算帮凶,好好想想,待会儿给石营长交待清楚,也许能戴罪立功!”
两人折腾一会儿,敲敲米虎的头,骂骂咧咧地关上门走了。
石老歪不愧是整人高手,直到后半夜,此时的米虎已经是胆战心惊,几近崩溃,他才抽着纸烟,咳咳地哼着,自己单独开门进来。
此时的米虎,已经意识模糊,让说什么说什么,有的,没有的,甚至连带别人推测和自己的臆想,全都向外胡言乱语。
石老歪假仁假义地说:“米虎,你还年轻,社员群众的眼光是雪亮的,今天下午在现场会上大家都看到了……给你个揭发立功的机会,只要你给他们划清界限,还是有改造好的可能的。不过,据我所知,你娘米兰氏家里有存放着国民党的‘青天白日’信纸和文件?说说吧!”
“对对对!石营长说得对!我娘家确定有,我亲眼所见!而且……”米虎添油加醋地表现着。
“而且什么?”石老歪眼挤得更频繁了,他近身追问。
“而且,她还偷听敌台!”米虎把从别的人那里听到的他人的反革命案例扣到了他娘身上。此话一说出来,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他娘哪里有收音机啊,更何况收听敌台?
“好!太好了!”石老歪拍拍他如同发现了宝贝一般说:“我叫上民兵,让他们记录,把你说的话再说一遍!这次你表现很好!查清之后,立即放你!”
石老歪满意地走了。
第二天,米兰氏刚从许都城回到家门口,一群民兵在石老歪的带领下已经在那里等着她了。
米兰氏和米龙关在了一起,等候进一步审问和落实她的反革命罪行!
米虎则被放了出来。听到消息的米虎妈妈,在米虎到家之前,绝望地上吊自杀了。
她冰凉的身体来回晃动着、本来就躬着的尸体,像一个大大的吊着的问号,她用自己死后的形体语言,对这个她看不懂的、也无法适应和生存的社会,提出了强烈质问。
记得一个社会心理学家曾这样说过,当一个单体的人,在面对群体的、集体性最严重的抛弃和边缘化时,要么穷途末路中死命抵抗,奋力斗争,要么放弃人性中自我最基本的道德和人格底线,彻底以惩治、检讨、挖苦自己,来对公众递交“投名状”!进而寄希望回归他认为是非常正确的道路上来!米虎也许就是后者。
米兰氏被推到了大殿内,看到蹲在角落里的米龙,米龙的状态让她大吃一惊,她不顾后面人的推推搡搡、骂骂咧咧,急忙上前去,紧紧地抱着米龙,心痛地询问:“孩子!你这是怎么了?啊!说话呀!”
米龙依然目光呆滞地说着那句话:“我有罪!我有罪!”
米兰氏啊地长啸一声,痛苦地哭了起来。这哭声,饱含了多少无助、无奈、辛酸、悲切、指责和诘问,从她悲凉的心底呐喊出来。
这是对社会中衣冠楚楚、道貌岸然而又变了态的丑陋的人性谴责和无力的抨击!尽管如此大的声音也只有她能听得到,她也要用这唯一的方式表达出来!至少表达了她对人性中的丑陋、恶行的态度……
身处污浊之中而又出淤泥而不染,该是多么难能可贵!
审问开始了,收听敌台之说纯属子虚乌有,没有实证。对面米兰氏的高傲和不屑,石老歪显得黔驴技穷。他拍着桌子色厉内荏地大吼道:“别以为你不承认就没有办法你!”
他又拿出米虎签字画押的笔录在她面前晃着说:“看清楚了,这是你侄子提供的证据,有了它就足以治你的罪!还有,把家里藏起来的有国民党党徽的书信和文件老老实实地交出来,与人民对抗到底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一提米满仓写给自己的家书,米兰氏激动了。这是她的情郎哥留给她的唯一的念想,多少个不眠之夜,她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那隽永清秀的字迹如同情郎哥站在她面前一样,同她无尽地诉说着衷肠,凄风冷雨中,给她温暖,给她安慰,给她希望……多少个夜晚她伴它入眠,如同拥他入怀,进入没有离愁的梦乡……
她如发疯的雌狮似的对石老歪大声喝道:“你陷害我收听敌台我可以认!如果你胆敢动那封满仓哥的家书,我非给你拼命不可!”
她凛然的大气,让屋内的人感到了胆怯。屋内一下子静止了。石老歪也有点害怕了。他知道,如果把一个人逼急了,什么样的后果都可能发生!
他对此是早有领教的,有几次他对她欲图不轨,都被她以死相抗。有一次险些被她用剪刀铰了老二,吓得他落荒而逃,重重地摔在深坑里,腿受了伤,留了疤。至今仍隐隐作痛。
足足有三分钟。石老歪痉挛着挤挤眼,偷偷摸着自己腿上的伤疤,咳咳咳几声,说:“就凭你们自己人的这份笔录,就足以定你的罪……”
材料报到革委会主任史鑫木这里。史鑫木,虽说他是造反派出身,但当年能在县委政府叱咤风云、指挥若定并最终胜出,靠的可不全是野蛮的“打砸抢”,还是有一定的水平和智慧的。
在古桥镇革委会办公室里,史鑫木坐在办公椅上,放下印有“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搪瓷茶缸,看了看材料,又看了看仰着笑脸等候表扬和夸奖的石老歪,思考了一会儿,表扬了他们几句,打发他们先走了。
他们走后,史鑫木在想,自己的一派现在掌握大权,另一派敌对敌对势力随时可能“反攻倒算”,刚刚做革委会主任不久,不想再搞“文攻武卫”了。况且伟大领袖毛主席提出,一边要进行阶级斗争,一边还要“抓革命促生产”!
古桥镇的生产形势全县倒数第一,还是要听从上级指挥,先集中精力抓生产。还有,一个连收音机都不知道长啥样的近五十岁的老妇,仅凭一份揭发材料……
他摇摇头,把材料扔到了一边。
最后,整个让石老歪充满希望的“望苹止渴”事件,在不了了之中,让他充满渴望要升官掌大权的欲望,只能是“望梅止渴”般偃旗息鼓了。
六
时光荏苒,光阴似箭。在历经十年的动荡和浩劫中,时间转眼到了1976年10.6日粉碎“四人帮”,文革结束。
米兰氏原谅了米虎,他毕竟只是一个心智不成熟的孩子。扶摸着跪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的米虎,她长叹一声说:“孩子,一定要记住,千万不要作你们小时候我给你们讲的故事中的螃蟹,不要互相伤害,自己往下摁自己。亲情和血缘是永远都是无法割舍的!”
米龙依然臆症,期间,米兰氏多次带着他到许都城西五郎庙精神病医院给他治疗,情况已好转了不少。
这期间,米兰氏就像是米龙米虎的母亲,为他们操心,持家。
米兰氏除了每天必去的古桥镇桥楼南眺夫君外,最让她上愁的就是二十七岁米虎和二十八岁的米龙。在唯成分论的年代,背负着“高成分”的他们,没有哪个姑娘愿嫁给他们。
隔壁老陆家的婆娘又生了,是一个白胖的小子。米兰氏一早就送去鸡蛋祝贺。
来到家徒四壁的陆家,老陆见是她来,急忙亲切地让进里屋。咧着嘴笑笑说:“他大娘,你来得正好,你学问高,就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米兰氏抱起朝她笑着的孩子说:“哟,你看呀,这孩子长得真讨人喜欢……让我起名,恐怕不合适吧!”
老陆和老陆家的一再诚心地讨让,米兰氏若有所思地沉思了一会儿,说:“动荡和浩劫总算过去,又实行联产承包到户,好日子就要开始了。往后呀要踏踏实实、平平安安地开始过咱们老百姓的日子了,就叫陆平吧!”
“陆平!陆平!哎呦,这名字好,好听!还是嫂子你有学问呀!”
连米兰氏也没想到的是,这个叫陆平的男孩,后来自己创业,为了感恩对他资助的米兰氏,取“米兰”二字,成立了“米兰国际旅行社”,在她油尽灯枯的晚年,对她进行了无微不至的照顾!
此时的薛愉婉和孙梅友,得到了平反,恢复了领导工作。于次年双双退居二线,过起了幸福的离休生活。几年后,为促进海陕两岸经济、文化交流,继续发挥着余热。
他们的女儿张雪梅,已经成了许都市中心医院的女院长。张雪梅与王固源结婚。他们对晚年的思媚姨进行了临终关爱!送她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
张雪梅丈夫王固源,起初在中国人民银行工作,后成立中国农业银行,又调到农行,直到1990年离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