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枫】古桥望(小说)
一片热烈的鼓掌声,经久不息。直到米兰氏上台一再致谢!一旁的石老歪自惭形秽,从此望峰息心,再也不敢动他色胆。
会后,工作人员把那些“反革命分子”押走。张雪梅和兰思媚俩人聊了很久。
原来,抗战时期,张雪梅在水东后方医院见到了自己的父亲张兴旺,不过由于伤势太重,最后还是牺牲了;
薛愉婉在许都城内做艰巨的地下工作,听到张兴旺牺牲的消息非常悲痛欲绝,几次晕倒。孙梅友用自己的身份掩护薛愉婉做工作,后来也加入了共产党;六年后,薛愉婉在孙梅友的爱情攻势下与他结了婚。
在水东根据地,彭雪枫将军一再提起米满仓先生,说米先生是共产党人的好朋友,米先生转送来的资金,帮了咱们部队的大忙!应当好好感谢他!说米满仓深明大义,虽政见不同,各为其主,但对他却是惺惺相惜,敬佩有加!
1944年8月,日军发动中原战役,大举向河南腹地进攻,攻陷了郑州、洛阳、许昌、郾城等三十八座城池,中共中央决定向河南敌后进军,收复失地,彭雪枫奉命西征。
彭雪枫麾下的新四军第四师进行了大小战斗三千七八六十次,累计歼敌四万八千余人,取得了敌我伤亡比例5:1的辉煌胜利。
9月11日,在河南夏邑东八里庄围歼土顽李光明的战斗中,彭雪枫将军亲自指挥战斗,正当战斗胜利结束时,不幸被流弹击中,英勇殉国。
目前,薛愉婉在许都地委做妇女工作,张雪梅的老师继父孙梅友在地委政府,而她,暂时还在部队,马上转回地方。
她已经有了意中人,说是薛愉婉介绍加入革命的小通讯员和机要员王固源。
说到夫君米满仓的所作所为,米兰氏满满的自豪和兴奋。她一遍又一遍不停地让张雪梅给她讲,哪怕是很短的一句话,她也要详细追问细节,甚至充分发挥想象,当时满仓哥的言谈举止,音容笑貌应该是什么样的。
继而又潸然泪下,这么多年杳无音信,她骂满仓哥是个狠心郎,负心汉!怎么就不来接她……
张雪梅不停地劝米兰氏,两个人互相为对方擦的着眼泪,一次又一次。
张雪梅给她转达母亲薛愉婉的话,让她到许都城工作。米兰氏坚定地摇了摇头,她不会离开古桥镇,她要在桥头等她的郎君回来,哪怕一辈子!
张雪梅本还想转达她母亲对思媚姨的交待和规劝,母亲在许都城给她介绍了一位好同志,但是,看她如此决绝,她不敢再说了。
此后十年,米兰氏每天到桥头,盼望情郎回来。这种习惯,已经成了她生命中的一部分。一直到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薛愉婉和孙梅友被“打倒”。米兰氏的灾难也开始了!
四
晚风送爽,夜色凄清,天上一钩新月,钩将一缕清云,更蛙声阁阁,何堪倾听,春光老去太匆匆,逝水年华曾几许,分明回顾已成空……
1968年,已经四十七岁的兰思媚已近天命之年,她把如金的昭华留给了无尽相思和慢长的等待。
米兰氏身边无一亲人,她把对夫君米满仓深深的相思和爱,转化为对近亲和周边邻居们的关心和照顾。
她自小冰雪聪明,能裁善缝,她的手工活真是手巧会绣,裁缝得体,做工精细,让人称奇。
出自她手中的针线活,比许都城里的“隆贺祥”服装老店的品相还要好!古桥镇及方圆村庄,以能穿出自她手的服饰为荣。
她这里常常是活计不断,垒积如山。人们哪怕是等上两三个月,也要放在她这里。
米兰氏从不拒绝,对跑上几趟都不能及时拿走成品的来人抱歉致意。她知书达理,人缘又好,且知古通今,孩子们也常常跟着大人围坐在她身旁听她做活时讲故事。
米龙和米虎,米兰氏更是百般呵护,疼爱有加。
好吃好喝的自己不舍得吃,尽给弟兄俩放着;弟兄俩身上穿的衣服,背的书包,脚上的鞋子等等,都出自她的巧手。
即便再低劣的面料哪怕是拾别人的破旧衣服,经她的手总能化腐朽为神奇。走到街上,常常使别人羡慕不已!
米龙、米虎和邻居家的孩子们常听她讲故事。一次她讲,孩子们,你们见过大海吗?
“没有?娘!讲讲大海是什么样的吧。”孩子们好奇地缠着她讲大海。
大海里有很多鱼虾海蟹,渔民们捕到海蟹,它臂长有力,前端又有臂勾,往往是捕到一只时,渔民要格外小心照看,怕它从桶里爬跑了。
两只以上,就不用管了,无论如何,它们都爬不出来了。为什么呢?
孩子们不解,争先恐后好奇地讨论起来:
米龙说,不可能!桶里装得多的话,差不多离桶口很近,它们一用力,就会跳出来了。
米虎说,它们人多力量大,几个推一个,也会从桶里逃跑出来。
有的说,就是,怎么会一个能跑出,多了反而出不来了呢?
大家七嘴八舌,争论不休。最后,米虎急不可待地对米兰氏说:“娘!到底是咋回事呀?快给俺说说吧!娘!”
米兰氏笑笑说:因为呀,它们没有人类聪明,不知道团结合作,而且相互嫉妒,当其中一个快要爬上来时,下面的螃蟹就会死命地把它拉下,结果,它们谁都出不来,渔民自然就不用管它了!
大家恍然大悟,深思了起来。
米兰氏看看大家,又接着说:其实呀,人类有时也不见得比它们聪明。就像抗日战争时期,据说,日本鬼子力量薄弱时,咱们林营县城只有五个日本鬼子驻守,他们欺压百姓,无恶不作。
可全林营县有十几万中国人,硬是不敢起来反抗!因为谁都不想挑头送死,结果反而死的更多!
只有咱们古桥镇的张兴旺是个大英雄,他一个人用杀猪刀杀死了在咱们镇强奸妇女的三个日本鬼子!还有你们的大伯米满仓……
提起自己的夫君,米兰氏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活儿,陷入了无限的相思,不觉潸然泪下,孩子们不知所措,米龙和米虎也跟着哭了起来……
许久,米兰氏既劝自己又劝孩子道:“孩子们!你们的大伯会回来的,等一万年我也要把他等回来!
你们一定记着,你们长大以后,对自己人千万不能像螃蟹一样互相陷害、落井下石,要抱起团来才有出路!更要像张兴旺和你们大伯一样作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文革开始那年,已经十八岁的米龙和十七岁的米虎,由于家庭是地主成分,几乎没有了一切政治进步的可能,甚至连再往上上学的机会都没有。中学毕业后,只能参加集体劳动。
人是群居性社会型高级动物,被边缘化的忧虑和恐惧,往往使人惶惶不可终日。
再加上青春期的叛逆,心智的不成熟,三观的不稳定等,人生最关键的几步,这时候往往也是最重要的,更是最迷惘的。
心灵的扭曲及人性的丑态会集中爆发和表现出来。米兰氏的“螃蟹故事”竟然在弟兄俩身上一语成谶!
一次,弟兄俩参加集体劳动,去石梁河挖泥沙。
“地主家的狗崽子”在众人面前是抬不起头的。被边缘化的俩人往往被人嘲讽和敌视!但他们干得最卖力,出活最多。
工地上高音喇叭不停地播放着革命歌曲,社员们在为生产大队奋力地劳动。中午,社员都收工了,弟兄俩也要随生产队收工,被已是民兵营长的石老歪喝住。
他双手叉着腰,他要把手中的权力发挥到极致:“恁俩别走!好好劳动改造,不许乱说乱动!再挖十车!回头点验!”说完,习惯地挤一挤歪着的双眼,昂着头,走了。
弟兄俩面面相觑,即使疲惫不堪,也得听话干活。
中午的太阳又毒又辣,弟兄俩又挖到第七车时,已是精疲力竭。
他们相互地抱怨着,一是自己的父亲米满库,一个大地主;二是自己的大伯米满仓,一个国民党;三是自己的母亲,娘家也是地主成分,一个地主婆;四是自己的大娘米兰氏,一个国民党老婆!
我们怎么这么倒霉啊,生在这样的家庭里!你看人家石老歪的儿子,根正苗红,当兵去了!你看人家队长家的儿子,推荐上了工农兵大学!就连最笨蛋的黑子,也娶了富农成分的钱万贯家如花似玉的大闺女!
咱们俩,别说当兵、上学,恐怕这辈子连老婆也难娶上了。
人,在看不到希望时,往往会给自己找到归错的理由来安慰自己,并以此自我麻醉。哪怕这种理由是那么荒唐可笑,但多次的多人的反复重复,想当然地就认为这个理由是那么充足可信的理论依据!
弟兄俩的相互絮叨,使他们对此深信不疑,怨气冲天,并依此找出了可行的办法:与他们划清界限,站到大多数人的一边,就不会被边缘化。也许就会有机会,至少能讨到个女人。只是一直没有实现和表现的机会。
实在是太饿了,米龙饥肠噜噜,又饥又渴。望着不远处生产队的一片苹果园,他咽着口水对弟弟米虎说:“弟弟,我给你讲一个望梅止渴的故事吧!”
弟弟米虎说:“哥,你别说了,咱这儿哪有梅子园啊!”
米龙用目光指向不远的苹果园说:“喏!那不是梅子园。”
米虎说:“哥呀!没吃过猪肉还不知猪是咋走的?那是苹果园,当我傻呀!”
“嗨!”弟兄俩同时想到了一块。对呀!望梅止渴那时曹操没有梅子园,可咱们眼前可是真有苹果园呀!又饥又渴的本能欲望,使弟兄俩有了不谋而合的冲动——偷生产队苹果园的苹果!
他们不知道的是,不可预测的后果给他们本来就屋漏的家庭带来了狂风暴雨!一场摧毁他们家的灾难就此降临!
后果很严重!在那个年代,一个根正苗红的老师说错一句话都可能被打成反革命,甚至被镇压枪毙!何况他们是“地主家的狗崽子”?何况是偷盗行为!
看园子的社员是民兵营长石老歪的大爷,即刻回报到了大队部。他们弟兄俩在工地就被民兵五花大绑!当场开起了现场批斗会。
石老歪站在临时批斗会场高高的土垒上面,对他们的“罪行”进行了控诉和批斗:“同志们!社员们!死不改悔的地主家的狗崽子,胆敢与人民为敌,偷了生产队六个苹果。”
他高高地举起手中剩余的两个苹果,接着说:“大家都看看,这就是证据!竟然还吃了四个!这些苹果,是成熟后要支援咱们五里屯驻扎的人民解放军的!旧社会,他们家欺压百姓,剥削劳苦大众,残害咱们贫下中农!今天,这些狗崽子公然与人民为敌,抢夺献给咱们人民解放军的军用物资,简直无法无天!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然后,他恶狠狠地把弟兄俩跺倒在地,又使劲摁着弟兄俩本来在众人面前就无地自容的头,狠狠地向地上磕去。
他带头高呼:“打倒地主阶级的狗崽子!打倒米龙米虎!坚决与敌对势力作斗争!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下面黑压压的群众呼声一片。这样的阵势让弟兄俩害怕得浑身发抖,似乎末日就要到来!惊恐得脸色蜡黄,如同死人一般,甚至比死更难受。
加上又饥又渴,米龙竟然晕倒在地了。只有十七岁的米虎吓得更是几近疯了,他哭着,喊着哥哥,米龙没有动静。强大的恐惧使他竟然强行站了起来,声嘶力竭地高呼着:“我有罪!我有罪!都是我哥哥米龙偷的!是他偷后分给我的!打倒米龙!打倒米龙!”
部分干部怕弄出人命,贫协代表与石老歪商量,说先押到镇上的兴国寺,等人缓过来再说。同时也要向古桥人民公社革委会主任汇报,这么大的事,咱不能自作主张。
这话提醒了正不知下一步如何收场的石老歪,他立刻想到了革委会主任对他具有的高度的政治觉悟进行的表扬,和也许还有的立功嘉奖。
他立刻说:“对对对!听取贫协代表的意见,你们几个民兵把反革命敌人押走,我立刻去公社上报……”
米龙米虎的母亲是个胆小怕事的女人,她哪见过这种阵势,加上二十年来,历次运动都要对她进行批斗,早已是处于崩溃的边缘。
她来找米兰氏,见到米兰氏,就瘫坐在了地下,语无伦次地,痛哭着向米兰氏诉说了情况。
米兰氏一听非常着急,她一边安慰她,一边说:“六个苹果,不至于这么严重吧!他们还是孩子呀!”
米龙娘跪求同样自身难保的米兰氏,也不过是惊恐中的不知所措罢了。在她看来,找她就是一种无处诉苦的宣泄和自我安慰。
米兰氏思考一会儿,她坚定地对她说:“别急,我去找地委的薛愉婉姐姐!”
米龙娘眼睛嗖地一亮,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抓住米兰氏的手,哀求道:“快去呀嫂子!他弟兄俩全靠你了!”
米兰氏来不及收拾收拾,即刻连夜赶往许都城。
五
石老歪从大队室推出全大队仅有的一辆公车——永久牌加重自行车,边交待民兵要看好“反革命分子”,边刁上纸烟,飞身骑上,向镇南五公里外的人民公社革委会驶去。
他边骑车边用五音不全的嗓子哼唱着《沙家浜》:“这个女人不寻常……”
一提起女人来,他立刻想起米兰氏来,心中感叹道:一块肥美良田,荒了真可惜啊!每每和自己的丑婆娘做爱时,他就会把她幻化为米兰氏。
有一次可能太过投入,竟大声呻吟着叫起了“啊思媚!啊乖乖!乖乖!”被她的丑婆娘“腾”地一脚踹翻在地……。
胡思乱想,他一不小心被路上的砖头拌了一下,叭地从自行车上摔下来,跌了个嘴啃泥。他趴在地上,呲牙咧嘴,口中一个劲儿地骂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