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当然，我还知道小兔子们的爸爸还想用油炸花生米来下高粱酒呢，哈哈哈……”看着亚麻兔子平安地回家了，黄玉娟得意地用力地拍了拍白净的双手，回答得十分干脆，嘴角边还挂着一个胜利者的微笑。
　　 此时，从远处传来几声土狗清脆的狂吠声，一阵微风吹过，把树上的一大块红绸轻轻地吹落在地上，只是，沉侵在初恋喜悦之中的他们，在手牵着手离开大桂花树的时候，居然没有觉察到……
　　
　　 二
　　 可是，理想往往被无情的现实击得粉碎。
　　 就在高考的前一天晚上，贾强强突发高烧，由于村上唯一的一名赤脚医生贾驼背，在当天下午替山那边一个悄悄生二胎的远房亲戚接生去了。所以强妈妈只有用土办法为其退烧，用生姜反复搽抹脚板心，虎钳口，用冷水敷太阳穴，不停地叫贾强强多喝一些冷开水，喝得贾强强胃里发胀，难受极了，尽管第二天贾强强也勉强参加了当年的高考，结果名落孙山。
　　 没想到娇小玲珑的黄玉娟却在那一年的高考中发挥得出奇的好，于是顺利考入省城的名牌大学学习动物心理学——该学科主要是对动物，尤其是非人类动物的心灵的研究。
　　 黄玉娟上大学那天，村子里非常热闹，她的父母花光了几十年的积储。为黄玉娟添置了一口酱红色的黄牛皮箱子，同时办了几桌上好的酒菜，宴请了村里的左右四邻。
　　 恰逢遭受高考落榜打击的贾强强，却因按照贾驼背亲自为其父亲开具的处方去县城抓中药而缺席。
　　 没了贾强强的祝福，这令怀揣红彤彤录取通知书的黄玉娟多少有些失望。
　　 “孩子，你快去吧，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比咱们桂花村要好上千万倍，至少不缺吃，不缺穿，无论如何，你就别再回来！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勇敢地朝前走吧，能走多远就走多远，莫要担心学杂费，只要我们还有一口气，我们会按时给你寄……”喝得满脸通红的父亲喘着粗气拉着黄玉娟的手，一字一句地说。
　　 “爸爸，我要回来，我一定要回来！”黄玉娟坚决地回答。
　　 “不，不管遇到什么，你都要永，远，不，要，回，来。你说，我们桂花村除了金竹林的水甜，桂花树开的花香之外，还能有啥？桂花村有什么好？”固执的父亲满脸怒色，剧烈地咳嗽后，再一字一句地说起话来也叫黄玉娟深感恐惧。
　　 “出门在外，没了大人的照顾，你自己要好好照顾自己。得饶人处且饶人，一个大活人，吃点苦，上点当算不了什么！遇事想开点，过随遇而安的生活，多好！要知道，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也没有趟不过的河，听到没有？我的傻丫头！”一向笑嘻嘻的母亲，一改过去快言快语的模样，立马变得唠唠叨叨起来。
　　 “妈妈，人家又不是两三岁的小孩子，人家已经长大了，从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起，我就算是桂花村的正儿八经的第二个大学生了，哈哈哈！”
　　 “哪第一个是谁呢？”母亲皱起眉头有些吃惊。
　　 “是贾强强！是贾强强！”黄玉娟细声细气地在母亲耳根边重复地说。
　　 “贾强强？他不是还差两分才考得上吗？”
　　 “是呀，两分就决定了他一生的命运，可是，妈妈，我认为不管他考没考得上大学，他在我心中永远都是第一，不，永远都是咱们桂花村的第一名。”
　　 “死丫头，临走还要说悄悄话，难不成大学生就与众不同了？我想未必，实话告诉你，无论你走多远，你永远还是你妈妈的小娟娟，在你妈妈眼里，你永远是长不大的，像豆芽菜一样，即使长到天，也只算是小菜一碟。”嘴巴说话快得像抹了石磨菜籽油似的三姑妈接过了话题，一下子说了一大长串，刚说完，玉娟喘着粗气的老爸便骄傲地帮上了腔。“哎呀呀，我家的老三妹，睁起你的细眼睛瞧瞧，咱们的闺女已为咱们黄家争了一口气了……不，我家玉娟可不是一根豆芽小菜呢，她将是建设咱们伟大祖国的……一根栋梁之材呢。”
　　 “哪里呀？三姑妈，我是告诉妈妈，在家要多注意休息，不要整天在坡上忙前忙后，还有，人家是叫她一定要好好照顾咳了大半辈子的老爸，更不想让头发花白的他们天天为我担心嘛。”
　　 “哎呀呀，听了玉娟的话，我的小心脏也宽慰多了，我觉得我们家的娟娟长大了，对，我们的黄玉娟小姐真的长大了。”妈妈拍着黄玉娟的肩膀，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送黄玉娟上学的那支浩浩荡荡的大队伍，终于在大桂花树下的大石坝上停了下来。
　　 黄玉娟望着熟悉的村子，有些依依不舍，看着熟悉的桂花树，大石磙，石桌子，石板凳，有些欲言又止。
　　 “娟妹子，放假的时候记得早些要回来哟！反正大学生乘坐火车轮船，往返车船费都要减免一半。”一贯爱精打细算的三姑妈含情脉脉地再三叮咛。
　　 “回来了，我给你用大扁豆炖猪蹄子，还要加点真资格的豌豆粉条，哈哈哈……包你吃得满意，吃得舒服。”黄玉娟从小就知道六姨妈是一个用豌豆粉条炖猪蹄子的好手。
　　 “要不，玉娟表姐，我到金竹林两岸的荒山坡上去逮几只野兔子给你。”刚满五岁的表弟贾阳春，戴着一顶用黄荆棍编织成的花环，像一只快乐的金丝猴那样敏捷地从一个大石磙爬到另一个大石磙上笑嘻嘻地说。
　　 “你会逮野兔？几岁的娃娃就学了大人的模样，读书不行，就爱吹死牛，现在连吹牛也不打草稿了，逮野兔，嘿嘿，你以为容易吗？满嘴一派胡言，指母粗的娃娃会逮野兔，说出来，谁信？”在乡邮电所工作快十年的三姑父贾长寿，在人群中使劲地瞪了贾阳春一眼。
　　 “死长寿，你行？可你当年为啥没考上大学？哪有你这样一凶二恶教育娃娃的。”三姑妈赶忙为自己的宝贝儿子说了一句。
　　 “是，是，是我工作忙，教育娃娃不行。”贾长寿知道自己的短处轻声地回敬道。
　　 “哈哈哈，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吐着舌头的阳春得意地向其父亲做了一个长长的鬼脸。
　　 “回来，我要回来，我一定要回来，无论我走多远，桂花村，仍旧是我的家。”黄玉娟看着脚下伸向远方笔直的石板路，再看了看金竹林一直向东无拘无促流淌的溪水，自由的心跟着路的尽头，尽情地向桂花村外的世界继续延伸，延伸……心潮澎湃的她含着热泪向大家挥手告别。
　　 别了，桂花村；别了，金竹林；别了，大石坝；别了，桂花村浓浓的桂花香，别了，亚麻兔子，别了，我的贾强强……为了省钱，长辈中只有稍微年轻的六姨妈护送黄玉娟去小县城的火车站。
　　 此时，高高兴兴的黄玉娟，带着那口沉甸甸的精致的牛皮箱，在六姨的目送下缓缓踏上了去省城的列车……要不是眼尖的六姨妈及时提醒，黄玉娟肯定看不见此时也出现在站台上跑得大汗淋淋的贾强强。要不然，几乎被喜悦占据全身的黄玉娟一定会后悔一辈子。
　　 黄玉娟也觉得奇怪，贾强强的影子此刻为啥会在自己泪光中不停地闪烁。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秀发，揉了揉干涩的眼睛，眼里有些湿润。
　　 是的，此刻在黄玉娟泪光中跳跃不停的是贾强强的影子，没错，是帅气的贾强强的影子！是上学路上贾强强在下雨天为自己打伞、是贾强强在大冬天，用黄荆棍打落上学路上杂草丛中闪闪发亮的露水的影子，是贾强强在桂花树下磕头作揖的影子，是贾强强追着亚麻兔子的影子，是贾强强挥舞双手喊着三二一，试图放走那只亚麻兔子的影子，同样也是刚刚被汗水湿透蓝卡其衬衣的影子……只不过此时的他与往常不同的是，手里除了一小包中草药外，居然还拿了一大把开得正浓的鲜桂花……黄玉娟立即使劲地打开厚厚的列车窗门，泛红的眼睛里泪水如断线的珠子，朝着奔跑的贾强强大声呼喊，“强……强，我走了，你要努力哟，认真复习，来年再考，我在美丽的大学校园等你……等你……记得哟，无论我走多远，我一定会回来的，我一定会回桂花村的……”
　　 “好的，我尽力，不，我会努力的！”
　　 满头大汗的贾强强提着中药包跟着刚刚起步的列车跌跌撞撞地跑了很长的一段路。幸亏被一个执勤的年轻的女乘务员拦住，才没有摔倒。
　　 列车已经开走了，眼看自己已经追不上黄玉娟了，满怀希望的贾强强试图把那把香味浓郁的鲜桂花朝黄玉娟所在的列车窗门甩去，可因自己的力量太小，那包中药和那把鲜花一同撒落了一地……当然，黄玉娟没把桂花接住，但她似乎已闻到了桂花浓浓的花香。
　　 “小伙子，你从哪里冒出来的，我刚才怎么没看见你？你有站台票吗？”乘务员连续问了两个问题。
　　 喘着粗气的贾强强，用手轻轻拍了拍刚刚从地上捡起中药包上尘土，不知该怎样回答第一个问题，于是干脆直接回答第二问题，只是怯生生地看着喘着粗气的乘务员，使劲地摇了摇头说。
　　 “没……没有票！”
　　 “没有票，你还在跑什么？神经病一个！”
　　 “你才是……我……送客！”贾强强先是有些吞吞吐吐，后来想到，一个人谁没有三朋四友，来而不往非礼也，到火车站送送客人，也是天经地义，他于是变得有些理直气壮。
　　 “送客，送客也要注意安全呀！别跑了，你没看见列车已经开走了吗？你为啥还没把话说完呢？没说完，就把它留在心底吧，下次有机会再继续说，不就行了？”紧紧抓住贾强强衣袖的女乘务员气喘吁吁地说，因为，她生怕贾强强出事，要是有旅客受伤，段上刚上任的那个矮个子麻脸女领导肯定会找自己的麻烦。
　　 “对，把留在心底的话继续留着，下次有机会时，把想说的话再一次性说完，不要把半截话藏在心里。”贾强强看着散在轨道旁的桂花自言自语，同时累得也是上气不接下气。
　　 “记住，下次送客，记得买站台票。还有一个人出门在外，千万要注意人身安全！人不论在什么时候，都不要急，每时每刻都要清楚记得自己所处的位置，自身的生命安全排在第一，它在人的一生中是最重要的。”女乘务员松了手微笑着，有模有样地学着新领导讲话的模样，告诫贾强强出门在外，再忙也要注意人身安全。
　　 贾强强依旧乖乖地点了点头。此时，一个矮胖的皮肤黝黑的女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快走吧，你走不走？不走是吗？我们的新领导见了你，罚你五十大洋，看你心不心疼。”漂亮的乘务员一边压低声音对贾强强说，一边又偷偷看了看那个矮矮胖胖的女人一眼。
　　 “我走，我走。”贾强强提着中药包一边用衣襟角揩着汗水，一边回头望着列车离去的方向喃喃地说。
　　 直到黄玉娟乘坐的那列火车的影子永远地消失在自己的视线后，他才猛然记起此时此刻该回家替患病的父亲熬药了，于是他敞开着胸脯，提着摇摇晃晃的中药包，大踏步地朝桂花村里赶……
　　 高大雄伟的学校图书馆令黄玉娟心花怒放。宽敞明亮的教室增添了黄玉娟学习兴趣，性格温和，身材娇小的她加之聪明能干，学习刻苦。很快赢得了来自五湖四海的同学们的喜爱。
　　 可是，每当夜深人静之时，梦里常常想起故乡那棵大的出奇的桂花树，大石磙，大石坝，金竹林。尤其是贾强强在桂花树下磕头作揖的影子。当然，还有那只憨态可掬的亚麻兔。
　　 心想，那只可爱的亚麻色小兔子该当妈妈了，或许，动物跟我们人类一样，也有一个温暖的家，还有，当妈妈的感觉真好。想到这，黄玉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白皙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轻轻地用手遮住自己大半张俊俏的脸。斜躺着半个身子，透过窗外飘来的仿佛是桂花村的那一束月光，悄悄地昂起头看了看周围的同学，当发现别的同学早已进入甜美的梦乡时，她才放下心来，又重先平躺身子，安安静静地睡去……贾强强高考失利了，的确有些心灰意冷，不吃不喝好几天，整天呆在家里不出门。这可急坏了大病未愈的父亲，多好的一个孩子呀，长期这样下去肯定也不是办法，可也不知找谁来劝劝贾强强。如果让贾强强继续复读，可家里没有余钱。不复读，让孩子傻乎乎地呆在家里，早晚会出事。后来，思来想去，唯有让他早日踏入社会进城打工，才是办法。
　　 强妈妈也知道儿子心里很不高兴，她告诉儿子，世界上许多大人物，比如，数学家陈景润，发明家爱迪生，软件天才比尔盖茨都没读过大学，不照样功勋卓著？说得稍稍远一点，乡上的邮电所的贾长寿早年也没考上大学，自学成才不就风风光光地当了十年的邮递员。再说近一点，在村门口卖烧饼的贾大黑不也只读了初中，靠自己心灵手巧，不就学成了一项烙烧饼的技术。说实话，读大学只是一个出路，但不是唯一的。当然，能考上大学，对一个世代都是农民的家庭来说，当然是一件天大好事，但只证明你读书期间与众不同，会读书而已，其他什么也不能证明。
　　 强妈妈一再向儿子保证，只要家里有余钱了，只要强强还想读书，还想继续奋斗，当父母的还是要想方设法让他去城里复读，找最好的老师补课，哪怕是砸锅卖铁也无怨言。
　　 为了自己有一个更加美好的未来，老实巴交的父母许下的诺言，强强听后趴在自己平常写作业的小方凳上哭了。他不想让父母一起承受因读书而致穷的折磨，于是，刚满十八岁的他带着诸多遗憾选择了外出打工，先是在一个远房亲戚的介绍下，去县城长江边的一个采沙场里筛沙土中的鹅卵石，后来又在一个老乡的帮忙下，背着一床烂棉絮高高兴兴去省城里的一个中餐馆当洗碗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