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还是去一下。毕竟他们知道你回来，如果看不见你，还不操心死了。见了你，伤成啥样就都不是事了。柴多福劝说道。妹子也说，刚才爹妈还说要过来呢，我说你要过去，才没来的。
　　 行，那我一会儿去看看。柴多禄的气色还好，到底是城里的条件养人。马兰英把面端过来，先给柴多禄弟兄捞上，浇了臊子汤，才去下另一锅。饭后大家走了，马兰英抱着柴多禄的腰又是一阵哭。柴多禄问，你刚才说娃娃什么的，有了吗？马兰英略带羞涩地说，你那么用功的，怎么能没有呢，都两个多月了。你听。她把肚子挺起按下柴多禄的头让他听。柴多禄说，这么点儿，能听到吗？几个月不在家，真想啊！
　　 晚上柴多禄去看爹妈。二爷看着儿子包着的手，自然心疼不已。但他说出的话还是那么平缓：这个是很疼的教训。以后做啥事都记着，要集中精力，要细致对待。如果这个事故能让你做事不再莽撞、糙急，也值。二奶奶只是坐在炕上唏嘘，连声说：人囫囵回来就好。
　　
　　 四
　　 老三肖似大哥，没有大哥那么精巴，没有二哥的强健，在于大哥二哥之间，名符其实三儿的样子。老家人讲老三是“三搅棍”，意指老三都不好惹，有事没事爱搅活。柴多贞还真应了老话儿，从小就是个人惹不得、惹不起、喜欢事儿的人。小时候跟哥哥们玩，稍不如意就大哭大闹，威胁恐吓利诱他都不听，只有达到目的才能行。所以后来哥哥们都不喜欢跟他玩。他比二哥学习能力好，上学的时候很机灵，考试的时候知道趁老师不注意打开书本找答案。跟他一起读书的同学给他起了个外号“鬼精灵”。鬼精灵像是夸奖的话，又像是挖苦的话，含有过于精明，有点坏的意思。虽然这样，他也只在初中读了一年就回家了。有人说，他考试作弊被老师发现要开除，班主任是二爷的小辈拐弯亲戚，认识二爷，知道二爷的名声，悄悄给二爷捎了个信，二爷去把他领回了家。
　　 但不管咋说，柴多贞算是当时乡村不多的上过中学有文化的人。他的打扮也与其相称，蓝卡叽布的上衣口袋上，总别着支钢笔。至于笔里是不是有墨水，谁也不知道。反正有次队里开会，李书记的笔没水了，说柴多贞你把笔借我用一下的时候，他说他的也正好没水了。有人哄笑，柴多贞脸便红得像个猴子屁股，半天才缓过来。
　　 柴多贞刚结婚那年，文革开始，他眼见有了机会，毫不犹豫地投身运动。于是，他扯着横幅扛着红旗跟随队伍到公社和县里造反，弄得新媳妇好几天找不到人。他从县里兴高采烈回来的时候，被二爷堵在家里狠狠骂了一顿。说你乳臭未干，还斗别人。你大哥是咋回来的你忘了吗？你大哥还是右派呢，每次运动都是批斗对象，你也要去揪斗吗？如果不听劝，以后就别认爹妈了。经二爷一顿骂，柴多贞才收了下性子，乖乖在家里待了一阵子。后来，他被大队结合进革委会当了个副主任。他去跟二爷说，二爷眼皮也没抬，只是轻轻说了句：别干伤天害理的事情，别让自已老了才知道还账。
　　 柴多贞到底还是年轻，他想不通老了还能还什么账。李书记运动开始被斗争了几次，因为认错态度好，揭发王大队长及时深刻，很快恢复了原职。李书记老奸巨滑，做什么事情都指挥年轻积极的柴副主任冲锋陷阵。而柴副主任也为了把副字取掉，努力地表现。在批斗王大队长的会上，还冲上去抽了人家一耳光。在去几个地主富农家抄家的时候，他是总指挥。那些日子里，柴副主任的风头达到了最高峰。
　　 文革后期，时局慢慢平稳下来，被批斗的人也没见谁倒下去，促生产的口号响亮起来，柴副主任就有些疲沓。他哪里是促生产的人啊，他自家的一亩多自留地，都全靠老婆一个人弄，自己懒惰得根本不想身上沾土，一天把头发梳得光溜溜的，眼睛盯着婆娘小媳妇转。不知道从哪天起，他跟肖二家那个白脸儿媳妇搞到一起，还趁晚上浇水进了肖家街门被别人看到把消息传了出去。
　　 他搞一个肖家媳妇也就是了，没想到他还跟何家寡妇搭了一腿。肖家媳妇的事情传出来，没等他老婆反应，何家寡妇先不干了。她见了肖家媳妇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拿话怼人家：哎，你不是有男人嘛，咋还捡人家用过的货啊，还真是别人说的，你男人不行啊？肖家媳妇也不是好惹的，那容得一个寡妇头子来欺侮她：喓，这从哪里冒出来个没遮拦的东西？我男人行不行，还轮不到你管吧。我捡不捡的，那是我锅里的事，怎么也用不着你操心。倒是你，现在屋里空荡荡的，怕是见了毛驴都想躺倒吧。这肖家媳妇的话也够狠毒的。老家人骂人比较狠的就是驴X的。她分明说何家寡妇是驴X的。这下可把何家寡妇惹毛了，于是两个女人在大队代销部门前撕巴开来。两个人的事情传到李书记那里，李书记找来柴副主任好好说了一次：你这个年轻人，要注意作风问题。你是搞革命工作的主任，不是到处找丈母娘的主任。如果那样，你的政治生命就结束了。经过这次事件，柴多贞小心谨慎了许多。再以后跟何寡妇以及肖家媳妇之类的事情，很少被人发现了。好在他老婆是个很安静、信命的人。她听说了男人的事情，只是默默流泪而没闹。她知道，闹也没用，他这个男人，心硬。表面说的永远跟心里想的不是一回事。
　　
　　 五
　　 赶在高级社成立出生的柴月芳出落得越来越好看，让老来得女的二爷越来越提心吊胆。七八岁送进小学读了一年多，已经像是羊群里的骆驼，眉清目秀高挑窈窕了。他不知道女孩子发育比男娃娃早，到一定时候就不再长了。见她每天跟村里的几个碎娃子来来往往地就操心，正好看她跟老二一样，见了书就迷糊，进了课堂就瞌睡，于是就跟二奶奶说，丫头念不进去就算了吧。女娃娃家，认下几个字会写名字，不当睁眼瞎就行了。书读得那么多，像对岸刘家的二姑娘上到师范，学校谈了个对象，没怎么样呢肚子大了，成了全村人的笑话，那才划不来呢。老爹的话正中下怀，月芳愉快地扔掉书包，跟堂姐一起赶着羊群走进沙河。堂姐家跟月芳家隔三四个庄子，四五十米远的样子。早上天麻麻亮把羊赶到堂姐家门口喊堂姐出门，总要等半天。堂姐跟她一年出生，不同的是她还有个弟弟。堂叔堂婶早早出工，就哄弟弟的事情都是堂姐的了，放羊也背着弟弟。堂姐让她等的时候，多数是要把弟弟喊醒穿上衣服，带上吃的东西，才能出门。羊一赶进沙河，她们就轻松了。羊在绿毯似的草滩上慢慢移动，堂姐把弟弟往沙地上一放，两个小丫头就开始了自己的游戏：抓籽儿，跳绳，踢毽子。有时候把刚刚会走的弟弟算上，玩过家家。弟弟是孩子，月芳和堂姐轮流担当爹妈。月芳更喜欢当妈，她抱着小弟弟，心里总会升起一种说不出的温暖。当爹的时候，说话便模仿起二哥的粗声大气。
　　 像沙河岸上水沟边的柳树一样，月芳姐妹玩着玩着就长大了。村里开始有了红卫兵的时候，她们都被编进红卫兵，戴上红袖标，很威风地跟在扛着红缨枪的三哥屁股后边去参加形形色色的批斗会。她们的任务主要是跟着喊口号，打红旗，壮声势。至于批斗公社书记王大队长的那些事情到底是咋回事，她们一概不知。跟着去地主富农家抄家的时候，月芳从老地主家炕洞里发现了一包银饰，上交到三哥手里。看着四下无人，三哥悄悄把一个银簪子递给她。她刚要拒绝，三哥挤了个眼色，把东西往背包里一装，转身出了街门。那一天月芳心里都别扭，揣在怀里的簪子成了个咬人的小蛇鼠，时而窜出来叫她心上一惊。过了两天，月芳跟堂姐说，咱就不再参加他们的抄家了吧。堂姐说，我也这么想。那些爬高上低翻箱倒柜的事情，男人们干还行。冬天农闲，大队组织文艺宣传队。团支部书记陈国帮喊她们去跳舞。她们跳的是藏族舞蹈《毛主席的光辉》。跟着陈国帮跳了一上午，出了好几身汗，才差不多学会。柴月芳跟陈书记说，我们这么笨，不是跳舞的料，还是算了吧。陈国帮擦着一脑门子的汗说，哪里，你们算学得最快的了。我开始在公社学的时候，学了好几天呢。再说，你们这么好看的女子，到公社汇报演出还不把那些评委震住？这样，我们就能得奖呢。
　　 陈国帮说的还真准。那年三合村的节目得了二等奖。公社那个造反主任殷勤得不行，要留他们吃饭。陈国帮站在前面背着手捅了捅傍边的柴月芳，柴月芳有点明白了，连忙抢出头去说：哎呀主任，真对不起。我老子的皮车今天刚从山里出来，就在门口路边等着呢。刚才过来招呼让我们搭车回去呢。再晚，爹等不住了还得来找。陈国帮立刻对公社主任两手一摊说：你看看主任，真是不好意思了，好不容易等来个车，省得让大家走这好几里地了。今天我们就先回去。等过几天汇演的时候，我们一定专门请主任吃羊肉。主任虽然半信半疑，但也不好强留。于是看了一下手表自找台阶：噢，好吧。正好，我想起还要给县革委会汇报一下工作呢。下次，下次可不能让我失望哦。
　　 走出公社大门，陈国帮长出一口气：主任居心不良，下次你们就别来了。经陈国帮一说，柴月芳她们才知道这个主任劣迹斑斑，早就出名了。“虎口脱险”参加节目中正上中学放了寒假的小姑娘脱口而出。
　　 林彪出事的第二年，开始有人上门给月芳介绍对象了。二爷一盘算，差不多了十八岁了，要是过去都有娃了。就答应让人进门说事。介绍人是从村里搬迁到泉湖市郊的老周。老周说他所在村里有个小伙子，前两年被招到铁路上工作，吃了公家饭。上次到三合来串门看到过月芳，回去就找他，想请他给搓合一下。说着拿出个相片来。二爷二奶奶人老眼花，就叫老大两口子看。柴多福一看，小伙子人模狗样，一表人才。柴多福到底见过世面，为了妹子的终身幸福，还是很上心的。
　　 他问周家人，这个马家小伙子家庭情况怎样，兄弟姊妹几个，父母咋样？
　　 周家人说，弟兄四个，他是老三。父母已经过世。要说，负担也没啥，兄弟都是各过各的了。
　　 柴多福一听老三，心里咯噔一下。他是想到了“三搅棍”这个词，又想到了三弟那样的形象。如果妹子嫁给那样的人，可不是个好事情。但当着父母和外人，他又不能说出来，就对周家人说，行吧，我们再了解一下。如果方便，下次我去城里，顺便去看看他们家，见一下小伙子。周家人说，好好，这样好，更踏实些。你要到城里，就先来找我，我带你一起去。
　　 月芳知道来人给她介绍对象，心里紧张地噗噗跳。等周家人走了，她才到嫂子屋里。嫂子知道她的心思，却故意问：妹子，你可是稀客，今天来有啥事吗？月芳自然不好说来问她看了男人的相片是啥样子，只好敷衍地说，没啥事，就胡乱转转。看到殷会莲正纳的鞋底，便拿起来说话：嫂子，你的鞋底纳得真密实，啥时候给我做双鞋啊。嫂子说，等你结婚的时候，我就给你做双嫁鞋，绣花的那种。月芳一听结婚两字，脸一下就红了。嫂子，人家还小呢，啥时候能结婚啊，你不是哄我说下了个空话吧。嫂子说，咋还小？我像你这么大，建设都生下了。结婚还不快吗。早上周家人都来给你介绍了，说是个铁路工人呢。妹子啊，以后你就能享福啦，不像嫂子，一辈子都得在土地里拱了。月芳说，谁知道那人能给介绍个啥人呢。嫂子说，我看相片了，小伙子模样周正。听他说，家里也没负担，我觉得能成。
　　 月芳打听到了自己想知道的消息，心里却有一种很复杂的情绪。她不知道这种情绪该怎么排遣，也不知道心里装的一堆话跟谁说好。能跟堂姐说吗？她也被家里催着出嫁，自己的事情还扯不清呢。唉，看来，自己心里早早种下的那个影子得抹掉了。
　　 月芳心里最隐密的地方，留下的是王大队长家的老二王志峰的影子，他们小学的时候一路走过一年多。年龄渐大，她跟志峰对视的时候越少。不知道是一起参加红卫兵活动，还是一起去西干渠修路的时候，反正总能感觉到他关心的目光，她也越来越关注他。志峰高中毕业，现在在村里当会计。他有个叔叔在县民政局，听说是管招工的，他家咋不来提说一下呢？
　　 月芳不知道的是，志峰早就跟下了台的王大队长说过月芳，但被王大队长一口回绝了。王大队长说，批斗我最凶的人，除了李书记，就是柴多贞了。他当着全村人的面在台上扯了我的耳光。你说，这样人的妹子，咱们家怎么能说回来当儿媳妇？我知道那个女子不错，但以后我无法面对村里的人啊！
　　 被父亲掐断了爱情苗头的志峰无颜面对月芳，虽然两人之间从没什么承诺，但他感觉上欠了月芳好多东西似的。当听到老周家的人给月芳介绍对象的时候，他反而觉得轻松了些。就在那个月，他叫父亲找当时的村干部，申请去县城水电局当农民装卸工去了。
　　 好些日子里，月芳对着窗外的圆月发呆、流泪。后来，大哥从泉湖回来说，老周介绍的没差错。二爷点头说，那就好。过了三个多月，月芳被马家小伙子带着离开了三合村。
　　 听到消息的志峰在县城汽车站里，远远地看着月芳穿着一新，跟在一个小伙子后边上了车。班车开动的一瞬，志峰的一串清泪噗嗒一声嘀落在了车站围墙下的水泥地上。
　　
　　 六
　　 柴二爷的家教挺严，三个儿子无一不孝。小时候挨打最多的是老二，因为老二最不长眼色。老三最乖巧，但二爷最不放心。知子莫若父。二爷知道自家几个孩子的尿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