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头一个买了辆农用四轮车。好多农民还不知道农机补贴，他已经用补贴，又贷了两万块钱把好几样农机开回家了。补贴和贷款，都是听了大哥的话做的。大哥在财政局，那里的消息多。大哥把同样的消息告诉柴多禄，他却怕贷款要交利息，说划不来，不敢弄。
　　 柴多贞利用没花完的贷款扩大了大棚规模，引进了先进品种。种植了人生果、李广桃等反季节品种。又一个春节，他自己都没想到，大棚里净利润能出三万多。
　　 他把儿子女儿都送到学校读书。大丫头小学上完看柴莉敏嫁出去，哼哼叽叽不想到学校去，叫老子好一顿训：你想像他们家那些没文化的人吗？将来就是嫁个人家，也应当知书达礼、识文断字，不然后代也成不了气候。你当老子娘愿意躬着腰费劲把事地供你们啊，实在是不想让你们以后的日子跟我们这样。你读点子书，将来不管做啥事都不会被蒙不会被骗不会上当啊！柴学敏听了老子这番话，回到学校学习明显用功。初中读完直接考到卫校，中专学业结束前，又考上直通大专班。毕业就被地区医院招去做了护士。从此，柴老三家人有了头痛脑热到医院都有了熟人。
　　 柴多贞的大儿子叫建议。柴建议随了老子的聪明，但没有老子的心眼。他按部就班地读到高中毕业，考了个师范，毕业后经过老子多方奔走安排在县城做了小学老师。儿子对做个小学老师有些不满，嫌工资不高，责任重大。柴多贞开导儿子：当老师多好啊，有了孩子到学校方便，工资比乡里同样的干部还高一点。再说，以后教育国家一重视，比当干部的还稳当。你看那些乡里干部，今天扶贫，明天下乡，一堆任务。就那几个工资，几下都弄精光了。还不用说，每年能白赚两个假期。
　　 柴多贞的小儿子从小被娘惯的多了些，虽然也到学校，但就是学不进去。柴多贞暗想这小子可能就是我们家的一个事情人。他知道每家都有个事情人，让这个操心那个难受的人。老大家的建设，老二家的莉敏，咱家的就是这个建省了。建省建省，恐怕一点儿也省不了啊！
　　 心想事成这事儿，有时候说的是盼望的好事儿，有时候对应的就是灵机一动想到的坏事、糗事儿。说话间，柴建省跟同学搞传销被关进看守所的消息就叫建议的电话传过来了。建议说，他涉嫌诈骗，被控骗了二十几万。柴多贞说，不管咋说，先把人弄出来再说。柴建议说，托人问了，如果先把被骗钱款还上，求得被害人谅解，可能会减轻处罚。柴老三在电话里吼了一句：那还等什么，快筹款吧！你，还有你姐那里，每个人借也得弄上五万。我把老本十五万都取出来。狗日的这个建省，真不是个省心玩艺儿。柴多贞想起老婆有个堂弟在地区法院，就带着厚礼托着给活动，说把钱交上能不能取得谅解把人放了。人家很热情，说是多年没有联系的亲戚，头一回来又是姐姐姐夫娃子的事，以他对法律的了解，钱备好，剩下就是取得人家谅解了。他通过办案法官把几个受害家属招集到法院，由柴多贞夫妇给人家当面道谦，办案法官表示钱款已经得到保全，请求大家给刚走上社会年轻人一个机会。虽然有两个年轻人比较激动，但好几个大哥大嫂还是表示只要钱还回来，能够谅解。不久，柴建省被保释，回到了家。
　　 此事一出，柴多贞明显老了。过去光亮的头发一下白了多半，直挺的腰杆儿也弯了下去，看人的眼神也没有过去那么有光彩了。
　　 垂暮之年的王大队长见过一回柴多贞后感叹：唉，人老了没有背受（抵抗力），都怕大事缠身啊！
　　
　　 十
　　 2012年是柴二爷柴二奶奶逝世三十周年纪念日。柴多福几经考虑，定下在这年的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给父母做个法事，小小纪念一下。他是这样考虑的：一是父母去世时条件差，大家才从温饱线上挣扎出来，安葬父母时非常简陋，加之当时的政治气候，连个念经吹唢呐的都没有。现在大家都比较富裕，有这个条件了。二是几兄弟都已经进入老年，嫁到泉湖的马家的小妹都接近六十，再过十年，谁知道还能不能招集齐整。三是儿女们情况总体还好，也让大家乘机聚会一下。五一定下的事情，他早早通知了兄弟姊妹，让他们早打招呼早安排，届时把能叫到的孩子们尽量叫过来，让爷爷奶奶看看现在一家人。过事的费用，原则上由三兄弟分摊，但主要的支出由他负责，老二老三家里有羊有鸡，每家各出一只，粮食各出一些就可以了。其他东西都不用他们管，只管花了找他要钱。柴多福这样说是很有底气的。他正科退休，是工龄较长的老干部，退休工资五千多，在一个四线小县城算得上好收入了。殷会莲走后三年多，经人介绍跟原来工会的老头走了的林干事组合成家庭，基本是各人的工资各人花。孩子中除了老大建设一直没有找到个正经事情做，在街上修车，看着生活紧张些之外，其他都很好。柴多福知道老大坐在街上修车子的收入并不比一个公务员低，只是让人看上去不那么安稳罢了。所以他的钱，除了给孙子们上学补贴些、给老大夫妇买了份养老保险外，都存着了。他也想了，存那么多，如果不赶快花，将来还是个问题。所以一般情况下，家里有事情，都是他出钱，两个兄弟出物。兄弟们也有钱，但毕竟在乡下，没他趁手方便。
　　 七月十五那天的活动在老二当村文书的儿子建德家进行。建德成家后，在父亲支持下修了好大一座院落，大天井里立柱回廓，四合院通往后院，又是一重院落，像山西王家大院的样式。第一次来柴建德家的柴多福转了一圈差一点找不到回到客厅的路。把活动安排到他家进行主要就是房子多，几十号人都有落脚的地方。而且建德做文书以来家里就是村里招待县乡干部的据点，杀鸡宰羊收拾下水的工具设施都是现成的。还有，放在下一辈家里，老三也不好提出什么意见来。因为他的儿女都在城里，没有什么可比的。
　　 马家妹妹妹夫带着儿子儿媳来了。小辈中除了老三的女儿地区医院值班离不开，其他子子孙孙都聚齐了。两只羊，几只土鸡，城里熟食店买的各类熟食，地里的玉米、红薯、洋芋，以及柴多贞种的蘑菇，各种绿色菜蔬，前一天婆姨媳妇们就准备停当的蒸馍麻花油饼，筐筐盆盆，摆满了几桌子和一个没人睡的空床。
　　 先到坟上祭祀。做法事的宁高工拉长声调念各种经文，唢呐声声干鼓咚咚，红柳环绕的祖坟里顿时热闹起来。除了几家婆姨在家做汤熬肉，其他大大小小二十多口子都在坟里汇合。大人表情严肃各怀心事，小孩子倒觉得是个热闹，免不了你追我赶打打闹闹。当点着裱纸、烧着柴禾、供上香烛的时候，他们兄妹几个都流下了泪水。孩子们受爷爷奶奶感染，也都表情严肃地面对坟头一一跪下磕了头。
　　 一番活动没感觉就到大中午，大家又渴又饿，回家洗了手柴多福招呼婆姨们赶紧上肉端汤下面。酒也是少不了的，柴多福先倒一杯酒洒在门外，嘴里咕噜着：爹妈，你们也喝一口。这才入座重新倒满杯子，给弟兄妹子和侄男阁女祝酒：今天有这个机会聚会，非常不容易。谢谢妹夫你们远道而来，谢谢子子孙孙的热情参与！我们这个家庭能有今天的生活非常不容易。你们的爷爷奶奶给我们留下的宝贵的精神财富，他们的光辉形象，他们的品德风范，直到今天都在沙河两岸流传。他们走了三十年了，三十年里，我始终没有忘记过他们的教导，我始终觉得，他们还活在我们身边。看看在座的大家个个光鲜靓丽、意气风发，就经常想到我们在你们这个年龄时所经历过的事情，就想如果日子要能回头几十年，该多好。如果你们的爷爷奶奶能过上现在的一天好日子，该多好。
　　 柴多福的话说得有些缓慢沉重，说得柴多禄柴多贞柴月芳眼里的泪都不由自主地往下流。大家都想到当年，想到父母给自己的爱，想到父母在世那个时代生活的不容易。想到好日子来了自己却老了。
　　 柴多福看大家都悲凄起来，就打住话头，转而举起杯子：好了，不说过去了，今天我们团聚，就是一个目的，希望大家都记得过去，好好生活，别让先辈失望；就是希望大家能珍惜今天来之不易的好日子，把各自的工作做好、生活搞好，别让先辈们走了还为我们牵肠挂肚。现在，我提议，为了我们这个大家庭更加繁荣兴旺，大家身体健康生活更加美满幸福，为娃娃们快乐成长平安顺利，干杯！
　　 活动很顺利，聚会很有效。自此之后，老二跟老三见面再也不像过去一样互不理睬、捏来掐去的了。还是老三先开了口：二哥，忙呢。老二也平声静气地答复：哦，老三啊，你忙啥呢。这一开口，都觉得过去那样事事对着干实在是有些愚蠢。叫别人笑话的事情，怎么两个人就干了几十年呢！直到说老就老了的时候才明白过来。可能两个人想得差不多，所以在对视的时候，都是略带尴尬地笑。
　　 柴老二的酒已经深入骨髓。他自知身体垮得厉害，却不能自已，听见酒字、闻到酒味他就忘了其他。他发现自己腹部疼痛已经有几个月了。开始以为是胃病，后来身体迅速瘦下来，腹部疼得更加厉害。他试着用酒止疼，却喝一次加重一次。直到儿子把他送进医院，检查出来肝癌晚期，他才知道自己的时间为数不多，而现在是需要为自己过去的不听劝告、不知节制付出的时候了。肝病的剧疼让他忍不住大骂照料他的婆姨，用过药睡过去醒来后又全是悔恨。大哥三弟小妹来看，他见了哪个都是一顿哭，检讨、追悔。兄弟姊妹也跟着他一顿哭。等他吃不进东西的时候，他开始给儿子交待后事：把你们妈妈照顾好，她跟了我一辈子没享过福。你们别学爹再喝了。酒真不是个好东西，他硬是把人给毁了。在我前头，你多云叔叔不都痴呆了吗。一定要听人劝啊！要把孩子们教育好，让他们学文化，没文化的人将来社会容纳不下啊！刚强蛮横了一辈子的人突然变得婆婆妈妈、絮絮叨叨，满是慈善悲悯，确实应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话了。
　　 柴多禄逝世的时候享年七十三岁，他没熬过“七十三”这个台阶。在为柴多禄入殓之前，马兰英一遍遍地说，要是再熬几个月就好了。她真的以为，过了七十三，至少能到八十四，现在的病就没事了。
　　 送走老二，柴多福受到很大打击。他本以为跟父母会合也是按年龄大小顺序进行的。谁想到被老二领了先。他想到老二小时候的事情，活灵活现。有半个多月，他的饭量明显减小。
　　 柴多贞的亲二哥、老对手去世，让他一时之间进退维谷。过去有个对手，他干什么都有目标。跟二哥和好后，现实中的对照也还是存在的。现在，二哥说走就走了，叫他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到底是兄弟，梦里几次都出现跟着大哥二哥玩的事情。醒来就想是不是二哥在那边还没把他放下。他马上起床到中堂父母的灵主牌子前点了香、烧着几张裱纸，默默念叨：爹妈，二哥到那边你们就管着些。我们是兄弟，有什么事情都好说，内心深处没有隔阂的。二哥，过去兄弟有什么对不起你的，你也别往心里去。谁叫你是哥呢？哥哥跟弟弟，你总得让着我才好的啊。我给你送点钱，你在那边放心地花吧，缺钱了就及时说，我给你送。看着裱纸火苗熄灭，一股轻烟缕缕升上半空，他才觉得舒畅，回到床上才睡踏实了些。
　　 过了六年，柴多福以八十二岁高龄辞世。大哥的丧事后，柴多贞头顶的头发明显减少。莅年清明到父母坟前祭拜时，他祷告道：爹妈，我准备到城里去了。老家这里二哥离开，大哥也不回来，我觉得太孤单了。儿子说让我去城里，我看了一下，出租房子的费用我也承受得起，去了帮着拉扯一下孙女，互相有个照应。年头节下，我再回来看你们吧。
　　 从此之后，上一辈柴家几家都成了空寂无人的空房子，只有柴老二的两个儿子，和其他几家堂兄弟们，仍然看着日出日落坦然生活在沙河边的这片土地上。
　　 不过，沙河早就断流，多处河滩已经被人开成种植粮食的田地了。柴家门前那个突出到河里的高地，也被承包人调来推土机取高垫低推进河槽里开成了庄稼地。推地的时候有人发现一个地洞，里边坛坛罐罐里盛着些发霉变质的粮食。那人拿脚踢了一下，没发现什么值钱有用的东西，便指挥着推土机，一家伙就把空洞连同洞里的东西全部碾压到沙土中去了。
　　
　　 2018年9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