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春娘见儿子不理她，儿大爷难管啊？只好擦着眼泪，回到房里去了。
　　 王五得意的喊声又似打雷一般传来：“自摸，清一色。”
　　 房里娘儿俩个听见喊声，吓得浑身一抖。
　　 玉春爹的痰卡喉咙里，吐又吐不出来吞又吞不下去。一进一出，一进一出。黄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下来！他口不能言，手只能朝外面指着。
　　 在堂前，玉春偷偷摸摸口袋，口袋里只有两层布，钱都长翅膀飞走了。玉春不动声色，硬着头皮继续打下去。
　　 奇怪，玉春的手气开始转了，牌渐渐有起色。
　　 房间里，玉春爹的病越来越急了，眼睛在朝上翻。只剩最后一口气未断。
　　 堂前，玉春的牌风大转！面前的牌有三个牌搭子。还有两张牌是六饼靠八饼。上首光头打下来一张七饼，光头吃进。牌已定局，单吊二条。他高兴地哼着歌儿，脚在地底下打着节拍。
　　 玉春妻从房里奔出来大声哭叫。
　　 玉春怪妻扰乱了他的牌兴，不耐烦地骂起了妻子：“你鬼叫干什么？他就不能等一会再断气？”
　　 这句浑帐话恰巧传到了刚进门的和尚耳朵里。和尚的两只眼睛很特别，碰到好事。便尽量睁小眼，大眼也跟着眯着，做出一付和善的样子。碰到坏事，大眼就睁得大大的，犹如铜铃。灼灼闪光！小眼也狐假虎威，跟着虚张声势。
　　 和尚听到古今中外没有听到过的奇谈怪论。阎王接人时还可讨价还价？！好象天南海北从未有这个风俗习气。他又好笑又好气，走上前来，抡开那在朝鲜战场与美国鬼子经过生死肉搏的铁手！朝玉春那略显瘦削的脸上狠狠甩了过去。
　　 玉春的脸上煞时出现五根长短不齐的指印，如农民用的劳动工具“四齿耙”挖在他的脸上。又象进了红染缸，染得血红。
　　 几个赌友全都如孙猴子使了定身法。定住了身子，定住了精气神儿。连眼珠都定住了，成了几尊雕塑。
　　 玉春气极，摆出拚命的架式！要教训教训胆敢打他的人。但回头一看，也被定身法定住了似的，一动也不敢动。
　　 和尚用大眼逼视着玉春。
　　 玉春情不自禁地软了下来，象一只泄了气的皮球。
　　 和尚跺脚骂道：“不争气的畜生？！家产败光，整天进出赌场。为了你糊牌，老爷子还不能断气！”
　　 这一耳光甩出了水平，玉春的神气劲儿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他勾头缩脑，听任和尚发作。
　　 正在这时，玉春弟抹着泪从房里出来：“爹死了。”
　　 玉春趁机放声大哭。哭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哭啊，哭啊，亲爹死了，他不借机哭过痛快。那还叫人吗？那还是人生父母养的吗？
　　 光头、王五、小四子在玉春的哀哭声中偷偷溜之大吉。
　　 在玉春家门口，王五和小四子摸着鼓鼓的口袋。互相做了个鬼脸，笑眯眯地走人。
　　 光头也跟着他们走出了玉春家家门，但他口袋里只有两层布了。他也象玉春似的死了爹，哭丧着脸。一生气，将空空的口袋翻了过来，垂头丧气地走了。
　　 门里，玉春望一眼挺在床上的爹。想到爹死了，连棺材都没有。又受了和尚的气，挨了这个老家伙的打。他妈的，哪天等我赢了钱，我不报一箭之仇我就不是玉春？又想到自己还没钱发送爹。不由得眼泪水如断线的珠子，一串串掉了下来。哭着，哭着，玉春朝走到房里去帮忙办丧事的和尚，狠狠地挖了和尚背脊一眼。
　　 玉春哭得喉干气短，哭昏了过去。他妈妈见儿子这个样子，也吓坏了。跑来搂着儿子大哭起来。
　　 弟弟和玉春妻，跟着嚎哭。一家人哭得象一锅开了的粥。乡亲们知道了怎么回事，有好心的，走得近的就主动走进玉春的家。帮忙做一些杂事。
　　 和尚见玉春昏过去了，就用铁钳一样的手指，掐住玉春的人中。玉春三魂渺渺，七魄幽幽从鬼门关回来，口里哎哟了一声。众人都说：“好了，好了，玉春醒过来了。”
　　 玉春迷迷糊糊中，还在打麻将，而且自己连连糊牌。一百元，五十元的票子朝玉春飞来。将玉春口袋里塞得鼓鼓的。玉春咧开大嘴，开心地笑了。
　　 妻子见玉春笑，连忙上前叫道：“玉春，你醒醒，又做了什么好梦吧？”
　　 玉春被妻子叫醒，回到现实。现实中还是爹躺在门板上没有棺材。他又哭了，不过这次哭得温柔一些，只是泪珠不停地流了下来。
　　 和尚和众乡亲们一起，向一个暂时还健康的老人借了副棺材，才把玉春爹发送出去。
　　
　　 三
　　 和尚家晚上，三个人正在吃晚饭。常明夫妻俩果然不食言，留下了亮亮。亮亮也喜欢在爷爷奶奶家生活。奶奶用小碗盛了一小碗饭给亮亮，叫他坐在小凳上吃。亮亮调皮，一会儿不吃这样，一会儿不吃那样。害得奶奶不停地起身，为他夹菜，不吃的又调过来自己吃。亮亮还是不乖，吃的饭撒了一地，好象种饭一般。
　　 爷爷喝道：“亮亮，你看你，吃饭象什么样子？要爱惜粮食。你懂不懂？粮食是我们这些人冒着冬风雨雪，烈日酷暑种出来的。你一点也不爱惜，你对得起农民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吗？”
　　 和尚的质问，对于亮亮来说，无疑是牛头上读祭文。亮亮一点也不理解和卖爷爷的帐，照样我行我素，饭就象天上下的雪子，一粒粒往下掉。
　　 吃过饭，常大妈拿来扫帚。将亮亮撒的饭扫起来去喂鸡，这才将战场收拾干净。
　　 亮亮虽然不好好吃饭，但爱听故事。吃过饭后，他就缠着爷爷：“爷爷，给我讲个故事吧？爷爷，您给我讲个故事吧。”
　　 和尚大眼一眨，想出了主意：“你要我讲故事？好，但是这个故事说完，你要好好吃饭，能不能做到？若能做到，我就讲故事。”
　　 亮亮说：“报告爷爷，我一定能做到。”
　　 和尚说：“那好，你就听着——一九六0年，那是大灾荒年哪。到处都有饿死的人，到处都有人讨饭。我和你二爷爷也去讨过。——”
　　 亮亮惊奇地：“爷爷，您讨过饭？我怎么不知道？你讨饭就跟街头那些讨饭的爷爷奶奶一样，伸个磁碗在过路的人面前，将磁碗不停地在人面前摇晃，要人家拿钱给他们。”
　　 和尚说：“大致上差不多，只是那时大家都穷。没有人象今天有钱的人一样，舍得给钱施舍。有时，一天都讨不到一粒粮食，一分钱。”
　　 亮亮惊奇地：“连一粒粮食，一分钱也不给，那些人太小气了。”
　　 和尚生气了：“别打叉，你懂什么？那时都穷，能拿出粮食和钱的都很少。我看讨不到粮食，乡亲们都饿得快要死绝了。就想出了一个法子，帮了乡亲们一把。”
　　 亮亮道：“爷爷好伟大呀！爷爷，您是怎么帮乡亲们？说说看。”
　　 和尚受到表杨，精神大增。吹牛的本性暴露无遗：“爷爷有的是智慧。在抗美援朝时，爷爷就是凭的智慧，才和战友们一起打跑了美国鬼子。现在乡亲们没饭吃，当然也要凭爷爷智慧为乡亲们搞粮食。你知道爷爷的智慧是无比庞大的。你看，爷爷看到粮站上有几台轧米机，那里面轧出来的米粒。细绸子似的米糠，那是我们当时想也不敢想的粮食。我就想买这些粮食给乡亲们渡饥荒，但是当时粮食特别紧张。没有县委书记批条，是绝对买不到的。怎么办？”
　　 亮亮像大人似的沉思着：“是啊！怎么办？”
　　 和尚眨着那只大眼睛：“爷爷当然会想办法，我和二爷爷装作县委机关的饲养员。扛着扁担麻袋，冒充县委机关饲养员去买饲料。当时碰到一个瘦长条子，我和二爷爷就上前对他说：‘同志，哪位是粮站站长？’
　　 那瘦长条子说：‘我就是，有什么事？’
　　 我上前点头哈腰地说：‘站长同志，你好！我们是县委机关的饲养员，我们到这里来买点饲料。’
　　 那瘦长条子说：‘买饲料不是那么容易的，要介绍信。’
　　 我连忙就将介绍信递过去说：‘站长，介绍信在这里。’
　　 瘦长条接过介绍信，生气了：‘这是什么介绍信？字迹模糊。公章又不大清楚。’
　　 我连忙上前敬烟：‘站长同志，介绍信浸了一些汗水，湿了。因我们赶路赶得急，身上出了汗。我知道，站长同志是最同情农民的，是我们农民的贴心人。’
　　 站长面子下不来，我又连忙上前敬烟。站长的个子本来就高，又将天鹅脖昂得高高的！我只好将脚尖顶起来，像电影里的白天鹅那样，还是够不着。二爷爷只好将脚底垫了两块砖。好不容易，才将烟点着。
　　 瘦长条衔着烟，颇为得意。告诉和尚兄弟俩：‘除了公章，还要领导签字。’
　　 我连忙上前讨好地问：‘哪个领导签字才有用？县委书记签字行不行？’瘦长条一听是县委书记，肃然起敬：‘县委书记签字当然行。可是，他能替你签字吗？’”
　　 小亮听到这里，也说：“是啊，那么大的官，他能替你签字吗？”
　　 和尚严肃地：“别打叉。我当时就对瘦长条说：‘书记他当然能签字，因为猪养不好，县委机关的人年底没肉吃。’
　　 瘦长条听了我的话，就说：‘那好，你们赶快去签了字回来。’
　　 我就对着你二爷爷说：‘快去，请林书记签字。要快点，站长同志还有事呢。’你二爷爷接过那张介绍信，就小跑起来，跑到围墙边，那里有一张县书记林学海的通告。你二爷爷念过私熟，他又会模仿。他在墙边上模仿好林书记的签字，就在围墙边跑了几个来回，才跑到粮站来。
　　 一边跑，还一边说：‘好险，林书记要出去，被我堵住了。您看：’将介绍信递给瘦长条。瘦长条拿着介绍信正在看，我给二爷爷使了个眼色，二爷爷就上前给瘦长条点烟。二爷爷比我还矮，当然点不着。没法，我只好将二爷爷反抱起来，再来替他点烟。还是点不着。没有办法？’”
　　 亮亮也着急了，问：“那怎么办呢？是不是没买到糠？”
　　 和尚幽默地说：“怎么没买到，你爷爷我只要出了马，没有办不成的事。你听着，我将你二爷爷抱起来后，二爷爷还点不着火。怎么办，只好再垫几块砖头了。垫了第二块砖，还是点不着火，那就再垫第三块。我和你二爷爷站在砖头上，砖头摇摇欲坠？！香烟还是点不着。砖头承受不了，一发千钧！我们俩差点就摔了下来。好不容易，香烟总算点着了。瘦长条见我们如此恭维他，很高兴，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去开票吧。’
　　 粮食买回来后，我和你二爷爷找出好多报纸，将买来的粮食一包包包好，趁乡亲们不在家里，一家家放在人家门口。乡亲们讨饭归来，看到门口放的粮食，就一个个对着天空叩拜。‘老天爷呀，您总算开眼了。’”
　　 亮亮问道：“他们知道是您和二爷爷买的吗？”
　　 和尚笑着说：“不知道。有人还问我‘他大伯，你知道是哪个好心人放了米糠在我们门前吗？’我也装作不知道，‘是呀，我家门前也放了呢。也不知是谁放的？’
　　 乡亲们就说：‘真不知这个好心人是谁？我们要谢谢他的救命之恩！’”
　　 亮亮拍着手说：“当面都不认得，那些人真笨。”
　　 和尚将脸拉了下来，大眼睛也睁大了：“你记住，任何时候，都不准说别人是笨蛋，懂吗？”
　　 亮亮从没见过爷爷这种古怪的样子，吓得小舌头一伸：“爷爷，以后我再也不说别人笨了。爷爷，没人去抓二爷爷坐牢吗？”
　　 和尚豪气上来：“你爷爷的智商，高得很呢。别人能叫我们去坐牢吗？后来，瘦长条拿着我们给他的介绍信，到县委书记跟前去邀功请赏。林书记一看，大怒：‘这是哪个，敢私开介绍信。还敢冒我的名字签字，这还得了？！这事就交给你了，你去调查清楚。到公安局立案，此风不煞。还反了天？”
　　 瘦长条只好拿着我们的介绍信，到处找我和你二爷爷。找啊、找啊、有一天，我们在山上捡拾柴火。你二爷爷伸腰站了起来，对我说：‘哥，不好了，那边好像是粮站的瘦长条来了。’我抬起头来一看，果然是瘦长条。后边还跟着俩个当兵的，腰里鼓鼓囊囊的肯定有手枪。你二爷爷吓坏了‘哥，怎么办？肯定是冒充县委书记签字的事发作了。我好怕。’
　　 我就安慰他说‘你不用怕，这事我一人兜着。你退后，待我上前应付他们。’
　　 我就走上前去，大声说：‘啊！是站长同志来了。今天是什么风将您给吹来了，是东风吧？’瘦长条恶恨恨地说：“少废话，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冒充书记签字。现在书记派我来请你去呢。请吧？！’
　　 我笑着说：‘好大的面子呀，书记竟派人来请我。站长同志，你等等，我回去换件衣服。’
　　 瘦长条不耐烦地说：‘换什么衣服？你以为请你去做客？’
　　 我笑嘻嘻地说：‘书记请我做客？真想不到。请吧！’
　　 我和瘦长条，还有俩个当兵的，潇潇洒洒地走了。路上连一个人影都没有，遍地荒凉。走着，走着，我听见瘦长条跟那两个当兵的说：‘将他先送公安局，原后再去向书记汇报。我一下子回过头来：‘你们说将谁送公安局？’
　　 那俩个当兵的说：‘当然是送你罗。’
　　 我连忙说：‘小兄弟，抡起扛枪，我可比二位的资格老罗。抗美援朝那阵子，我还在朝鲜战场上打过美国鬼子。你们那时还小吧？我来时站长同志可说是县委书记请我！现在怎么又讲送公安局？我不见过书记，怕他冒充。所以我必须见过书记。’
　　 瘦长条咆哮如雷：‘我怎敢冒充？’
　　 我笑着说：‘站长同志，我可是这里面的行家里手。要是不当面见过书记，我是不会到公安局去的。这话真是书记说的，将我送公安局。我没二话，跟你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