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大妈额上的川字越聚越深，一双小脚不住地在地上来回走动。面色严骏地说：“岗哨林立，警卫森严！怎么出得去呢？搞不好，连你都搭进去了。”
　　 和尚好像并没有听老伴在说些什么，他正朝窗后望着。窗外是一条乡间小路，有一个村民正拉着一车草从路上走过。和尚忽然眼前一亮，大眼睛又转了几圈。他思索了一阵，有了主意。不禁喜上眉稍，偷偷与老伴耳语一阵。老伴听了也喜形于色。直夸老伴能干！会想办法。
　　 和尚有个缺点，就是听不得别人说好话。一听别人对他说好话，就不知自己是几斤几两？高兴得不行。哪怕别人的好话里边夹杂着讽刺挖苦，他也听不出来，依然拿这好话当补药吃。现在，老伴对他一竖大拇指，他浑身都是劲。连忙能呵呵地为他的伟大计划忙去了。
　　 过了两天，站在村口值班的哨兵正站得不耐烦。忽见和尚公母俩拉着一车草从远处走来，看样子要走出村口。忽然，草好像要翻车，朝一边歪斜，和尚忙停下车，用身子抵住歪斜的草，口里叫着老伴：“快将草扶正，草要倒了。”
　　 正在后边埋头推车的老伴忙上前将草一起扶正。正待用绳子捆草，不好！江书记的头露出来了。
　　 和尚一见，急了，急忙扯把草盖住头。
　　 又想将草捆紧，又出事了，草底下露出一双鞋底。
　　 大妈忙用草将鞋底盖上，对和尚说道：“不好！要露馅儿了。”哪知这时起了一阵风，顺风将常大妈的话送进哨兵耳朵。哨兵怀疑地对和尚叫道：“和尚，你老婆刚才说什么？露馅？”
　　 和尚忙掩饰道：“她是娘家口音，将线讲成馅。是捆草的线儿要断了，她才说断线了。”
　　 哨兵赶快纠正和尚的话：“什么线儿？捆草是绳子。用词不当。”
　　 和尚忙说：“对！对！我们没文化的人，是用词不当。谢谢教诲！”
　　 他们又将草扶正，和尚对哨兵求援了：“革命的战友！当革命的战友遇到困难时，请战友伸出援助之手，帮帮我们。”
　　 哨兵只好过来，一起帮忙将草捆好，勒紧。
　　 和尚将车推到平地，试了试。这才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飞马牌香烟来，朝哨兵很潇洒地一甩：“尝尝，孩子他舅捎过来的。”
　　 哨兵双手接过烟，舍不得吸，放在鼻子上闻着。
　　 和尚这才和老伴拖起草，顺利地通过了哨兵的关口。
　　 造反队长从远处奔来，询问哨兵：“刚才可有什么可疑情况？”
　　 哨兵说：“没有别的情况，只有和尚公母俩拉着一车草过去了。”
　　 造反队长怀疑地：“他拉草干什么？你捡查过了吗？”
　　 哨兵立正道：“捡查过了，我还一起将他们的草装好捆紧呢。”
　　 造反队长还是不放心：“和尚这家伙诡计多端，我得去看看。他这时拉草干什么？”
　　
　　 九
　　 在一个小山坡旁，书记江世昌眼含热泪，双手紧紧握住和尚公母俩：“你们的救命之恩，大恩大德。只要我江世昌不死，当报大恩！”说着，就要跪下去。
　　 和尚公母俩连忙将他拉住。和尚充满感情地说：“江书记，并不因为您是书记，我们才救您。只是，我实在看不惯那些口头革命的人，借着革命的晃子整人。您快走吧，晚了就来不急了。”
　　 江书记恋恋不舍地告别了俩公母，一步三回头。
　　 直到江书记望不见了，俩公母才回过头来正准备处理草。常大妈眼尖，低声对和尚说：“那边好像有人来了。”
　　 和尚抬头一看，果然是造反队长。他也低声对大妈说：“来的好，他来了就叫他替我们装草。”
　　 说完假装拉车走路，一不小心，将车翻倒了，草撒了一地。
　　 造反队长见草里没人，正想转身就走。和尚叫住了他：“那不是造反队长吗？你说说，这个小王，也太热心了。自己帮助了我还不算，连队长也动员来了。你说我怎么好意思？！来！来！抽烟、抽烟，抽完烟再装草。”
　　 造反队长不好再走了。只好返回来，讪笑着。接过香烟，真的帮和尚装起草来。
　　
　　 十
　　 江世昌为难地：“和尚，您救过我的命。我理当报答。不过，这事我一个人作不了主。我得征求大家的意见。等我回去征求他们的意见后，再回答您。”说完，转身就想走，赶快脱离这是非之地。
　　 “慢！”和尚拦在他面前：“当初救您，从来没想到要您报答。”想了想，接着问道：“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江世昌无可奈何地说道：“您问吧？”
　　 和尚：“我们村的公益金做什么用途了？”
　　 江世昌微微一震：“公益金当然用在村民福利上。”
　　 和尚忽然怪笑着说：“可我听别人说，几个村支委将这笔钱为私人买了保险？”
　　 江世昌见底子被揭穿，假装恼怒道：“竟有这等事？我去问问会计，若是真的，一定叫他们退赔。”
　　 和尚聋子不怕雷：“不用去问了，你自己首先退赔吧。”
　　 江世昌不认识似地看了和尚半天，发怒道：“真正岂有此理？！”
　　 和尚赖劲上来了：“村长，我说过。从今天起，我就紧紧跟党走，一步也不拉。免得犯了方向不清、路线不明的错误。”
　　 村长实在没有办法：“那好吧。”
　　
　　 十一
　　 俩人一前一后来到江世昌家。村长老婆正在灶门口烧火，见他们进门，连忙起身招呼。和尚见她起身，就赶快填她的缺，坐到灶前去为她烧火。谁知灶门口睡着一只肥猪，（七八十年代，农家养猪，因为怕偷，都是睡在家里厨房柴草里。）和尚一屁股坐下去，刚好压着它的肚皮。
　　 肥猪受惊！爬起来不要命地跑。
　　 和尚这一惊非同小可！跟在肥猪后边拚命地追，想将它捉拿归案。
　　 肥猪见背后有人追，更加不要命地、发了疯般朝前跑。
　　 村长、村长老婆在后边气得跳脚。大声咒骂着常和尚——
　　 跳了一阵，村长老婆不解恨。放开大铁链锁着的大黄狗，指使狗去追和尚。
　　 前面一只肥猪，后边一条黄狗。
　　 中间夹着一个和尚，与两个畜性来了个马拉松角逐游戏。
　　 村民们呼爷叫娘，喊姐唤弟。全从屋子里跑出来，看着这精彩的一幕，觉得比马戏还好玩。他们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有的笑着揉着肚子，大叫道：“真好玩！哎哟，笑死了。”
　　 但是，没有人肯上前将黄狗撵走。而是笑着、跳着、叫着，看这不花钱的游戏。
　　 村长老婆婆指手跳脚地继续骂着和尚，惹得村民们哈哈大笑。
　　 肥猪跑到一个小山坡，里面有一丛荆棘。它不要命地往里钻。和尚跑近，拉住猪尾。想将它拖出来。
　　 肥猪拚命挣扎！发出大声求救声，和尚又死不放手。后边黄狗见这个矮个子老头拉住它家的猪，也不服气。从后边咬住和尚的裤脚。
　　 和尚又发出大声叫痛声，脚被狗咬住了。脸上、手上、被荆棘刺得鲜血淋漓，但他还是不放手，死死拉住肥猪尾巴。
　　 幸亏玉春率领几个小伙赶来，撵走了狗。七手八脚将和尚解救出来，将肥猪捉拿归案，才解了和尚的驾。
　　 诚心感动了上帝。江世昌握着和尚的手，看着他五花八门的脸。感动地说：“我与村委们商议一下，挪用的公益金一定退赔。余下还不够的话，再想别的办法。这次一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十一
　　 和尚真赖，不仅在外边赖，也在家里赖。你们看，刚刚吃完饭，他就吃起了旱烟。滋滋有味地吸着，不时飘一眼桌上。
　　 桌上的剩菜盘中，杯盘狼藉。鱼盘里，只剩下一个鱼头，一身鱼骨横在盘内。汤只剩一点儿，肉骨头霸占着桌子的一角。孙子面前的汤汤水水如一条淌水沟，顺着桌缝朝桌子底下‘嘀嘀嗒嗒’地流着。
　　 常大妈坐在桌边，望着空碟子空碗发愁。嘴里叽哩咕噜地念道：“老的老、小的小，这碗呀碟呀何时是个头？老东西，今天也该你洗一回碗了。”
　　 和尚闻言色变：“什么？要我洗碗？从古到今，哪个男子汉洗碗？你真是反了天了。”
　　 常大妈委屈地说：“下辈子做牛做马，也不当个女的。白天跟你们一样劳作，回家的家务全包了。公平吗？”
　　 和尚见话说得太硬，正想找个台阶下。一大一小两只眼睛骨碌碌地转一通，高兴地：“从古至今，男子汉大丈夫。是不会做这些小事的。你没听说，世界上是先有男人，所以男人不用洗碗。”
　　 常大妈不服气地说：“世界上是先有女人，才有男人，因为男人是女人生的。“
　　 和尚怪笑着说：“没有男人，女人生得下来吗？所以是先有男人，才有女人的。”
　　 常大妈说：“怪事，我听老辈说过，是先有女人，才能生下男人。接着又生下女人，才有这个世界。”
　　 和尚不服，引经据典：“天地乾坤，乾属阳，坤属阴，所以是先有男人。”
　　 常大妈笑道：“阴阳四时，阴在前，阳在后。世界上先有哪种人？就不用我说了。”
　　 “儿女孝当先。哪个在前？”
　　 “女子无才便是德。谁人在后？”
　　 “男女老幼？”
　　 “老婆汉子。”
　　 和常见辨不赢老婆，气极了。烟杆差点磕在大妈头上：“夫妻？”
　　 大妈没想到今天跟老头子开了这么久的玩笑，笑得直不起腰来：“母子。”
　　 和尚见不能赢，更急了：“公母？”
　　 大妈简直直不起腰来：“雌雄。”
　　 亮亮一见没他的戏，急了。扯着嗓子叫道：“爷爷、奶奶，咱们三人来玩石头、剪子、布的游戏，好吗？”
　　 和尚借机下台：“对！我们来玩游戏，输了就洗碗。老婆子、小亮、怎么样？敢不敢？”
　　 亮亮转动着明亮的大眼睛，看看爷爷，又看看奶奶，不知说什么好。
　　 常大妈见犟驴子转了弯，也来了兴致。挥拳挽袖：“来就来，输了可不许悔。”
　　 和尚点着头应付道：“好！好！不悔，不悔。”
　　 亮亮也来凑热闹：“我输了也不悔。
　　 好！既然大家都同意，那就来吧。和尚首先出了石头，大妈随即出剪子、小亮也不甘落后，马上出布。
　　 布可以包石头，石头可以砸剪子，剪子又可以剪布。
　　 闹成僵局，如何收场？
　　 和尚见不是事，那只大眼睛又转了几圈，坏主意霎时就出来了。他低声对亮亮耳语道：“小亮，出石头，打败奶奶。我明天给你讲故事。”
　　 亮亮立场不稳，将布换成了石头。
　　 和尚大笑：“怎么样？老婆子，认输了吧？！”
　　 “唉！”大妈叹了一口气：“真没办法，斗不赢你爷孙俩。”说完，就无可奈何地收拾着餐具。
　　 玉春走了进来，直截了当地问：“大伯，您前段时间找村长说办文化站的事。他答应了吗？”说完随手递过一支香烟。并为他点燃了火。
　　 和尚接过香烟吸着：“你又不是不知道，在共产党的干部手上办事有多难？我死皮赖脸地赖上他。那天不是你带领人来解救我，我还不知道被狗咬死？他被我缠不过，才说要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
　　 玉春告辞。
　　 亮亮却又缠上爷爷：“爷爷，你还欠我故事呢，快讲吧。”和尚拖欠惯了：“过几天，行不？过几天吧。”
　　 亮亮撒娇：“不吗？不吗？”
　　 爷孙俩正闹着。常明风尘朴朴回来了，鼓鼓囊囊的带回一个大包。
　　 和尚笑眯了眼：“明明，你怎么又回来了？回来看看就行了。带那么多东西干啥？”
　　 亮亮丢掉和尚，扑向常明：“爸爸，妈妈怎么不回来？”
　　 常明疼爱地抱起儿子亲了又亲：“妈妈没回来，以后妈妈有空回来看我们。”
　　 大妈又将热饭热菜端上来。
　　 常明一边吃着饭，一边说：“爹，吃完饭，跟您商量个事。”
　　 亮亮又缠住常明：“爸，您明天不去上班。好吗？陪我和爷爷多玩几天。”
　　 常明借梯下台：“爸爸不上班了。在家和爷爷奶奶一起种地。”
　　 和尚放下吸得滋滋有味的烟杆：“你说什么？”
　　 常明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斟字酌句地：“爹，这次回来，就是跟您商量这件事。”
　　 大妈见爷俩刚到家就干起来了，忙从中调解：“吃饭，吃饭，吃饭以后再说。”
　　 和尚将烟杆一摔：“现在吃饭，将来吃什么？”
　　
　　 十二
　　 和尚听说常明要回来种地，气坏了。加上老太婆从中和稀泥，对常明痛爱有加地说：“先吃饭，吃完饭再说。”
　　 和尚忍不住将烟杆一摔：“现在吃饭。将来吃啥？我们好不容易将你培养出来，有个正式工作。却要回来种地？肯定是你不学好，叫单位开除了。若是犯了经济罪吧？你小子与钱不搭界。犯了偷劫罪吧？你小子没这本事，常家没这子孙。对！现在电视上一天到晚教唆，肯定是犯了作风问题。”
　　 “唉！爹！看你想到哪里去了？实话告诉您吧，是我自己留职停薪回来的。”
　　 和尚不懂什么叫做留职停薪：他怀疑地看着常明：“什么叫做留职停薪？是你自己要回来的？”
　　 常明觉得是这么回事，但又不好对父亲明说。只好低着头，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嗯！”
　　 和尚听到了这句他最不愿意听见的话。不禁跳了起来，喝问道：“谁叫你回来的？你不知道六三年，许多人丢了公职回来种责任田。结果把商品粮、养老工资、医药费白白丢掉了。有的人回来，死在文化大革命的棍子下，我亲眼见过多少？你这个人没长脑子充么事能？政府一宣传，就丢掉公职，回来种田。我告诉你，哪朝哪代，种田的都是最下层的人。你竞然连工作都不要，世上只有你这个糊涂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