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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户口往事(小说)


作者:姚鄂梅 举人,3119.28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6053发表时间:2018-10-23 22:52:51


   李明达却不晓得究竟荒芜了些什么。他看看昌菊,小脸瘦了一圈,眼泡肿肿的,眼圈红红的,不像是在小题大做。便想,这可能就是女人跟男人不一样的地方,男人既可以当工人,也可以当农民,女人当了工人,再回来当农民就要死要活。
   结婚那天,昌菊犟着不穿红裤子,只穿了一件深红色的上衣,暗暗的像猪肝,没一点喜气。不过李明达并不计较,他觉得昌菊穿什么都好看,就算她不穿一身红,一眼望去,他的新娘子也是整个送亲队伍中最出众的。
   长乐坪的规矩,新娘子到婆家不能早不能迟,要刚好卡在天黑前到家。男方家的鞭炮手早在薄暮中的院门口候着,一吊吊小鞭专往新娘子脚下扔,把新娘子吓得直跳,跳得越高,众人就笑得越响,鞭炮手就越显得有本事。昌菊跳了几下,突然不跳了,本来心里就不快活,崭新的裤子又被炸出了几个小洞,如果不是新娘子身份,她真想跳起来跟那个鞭炮手吵一架。
   鞭炮手冲她挤挤眼,笑了起来。昌菊看了他一眼,高大结实的一个小伙子,四肢灵活有力,嗓子也十分洪亮,站在人群里格外醒目,不免又看了一眼,五官也生得好,鼻子高挺,两道眉毛像上了黑漆,眼睛似乎没有眼白,只有深深的不见底的黑,像两口深井。他吸了一口烟,两股青烟从鼻孔里漫出来,雾一样蒙住他的脸。昌菊心里更不快活了,转正无望也就罢了,模样中看些也好嘛,现在可好,没有前程不说,还又穷又丑!她本能地躲掉李明达伸过来牵她的手,一头扎进新房里,借着新娘子的矜持,整晚一言不发。
   已经比她第一次来这个家时强多了,但昌菊还是不满意,墙刷得不平整,包包坑坑,石灰质量不好,一摸一手白灰,新打的家具样子粗笨,比有些人家的牛栏强不了多少,抽屉也生得很,不是打不开,就是打开了关不拢。她问身后正在陪她检阅的李明达:“这也算木匠打出来的东西?”李明达有点不好意思:“我只学了一年。”昌菊嗤了一声,在长乐坪,跟师傅学艺,头半年只能帮师傅背背工具,后半年才能帮师傅磨磨斧子。一切都是打了巨大折扣的,她的转正梦,她的理想中的家庭,就像这些家具一样,既可笑又让人绝望,让人想抽身走人。她踢了一下摆在墙边的松木三角柜,柜门上立刻凹下去一小块,李明达蹲下去心疼地抚摸起来,昌菊见状,发出一声玩世不恭的笑声,又踢了一下,柜门上又凹下去一块。
   请客剩下来一些酒,李明达把它们收拢在一只酒壶里,壶的弯嘴上倒扣着一只小酒杯,稍有空闲,取下来就倒一杯,就着几颗炒盐黄豆喝得滋滋有声。李明达想起在矿上昌菊陪他喝酒的情景,也给她倒了一小杯,她一抬手,酒杯翻倒在桌上,他直呼可惜,拿起一根筷子,小心翼翼地把酒刮进杯子里。她狠狠地扫他一眼:“酒就这么好喝?”
   “其实我以前滴酒不沾,都是在煤矿养成的习惯,最开始是为了壮胆。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不敢下井,我从小就怕黑,第一天下去,差点没把尿拉在裤子里,喝点酒就不那么怕了。后来,我又觉得应该庆祝一下,毕竟每天都能活着爬出来。”
   “你不是班长吗?你不是先进工作者吗?既然害怕还那么积极?”
   “你错了,越是害怕就越是干得欢,不要命地干,你看那些被追杀的人,跑得比兔子还快,要在平时,怎么也跑不出那个速度来。”
   “别忘了你现在已经不在煤矿了,既不用怕黑,也不用庆祝,还喝?”
   “……我也不晓得,大概上瘾了,酒是很容易上瘾的。”
   听说女婿喜欢喝酒,老丈人专门请人熬了两大坛苞谷酒,装在箩筐里,挑着走了几十里山路,来到女婿家。翁婿两人敞开肚子喝了一天。老人说:“酒是好东西啊,粮食的精华,这一担有一百多斤,我一路过来只歇了三歇,我今年六十五岁,不是常年喝酒,能有这把力气?”李明达一听,立刻站起来敬酒:“从今往后,这事就让它倒过来,您喝的酒都由我来供应,我全包了。”老人笑得眼睛都没缝儿了。
   临走前,老人再三对昌菊说:“小李这人不错,喝起酒来一点都不耍滑,酒品就是人品,人品不好的人,喝酒爱耍滑,我看得太多了……那种人最终是不可靠的……”
   昌菊低头走在爹旁边,想起那天她去找他的情景,他现在倒是如愿了,可以经常陪她爹喝酒了,她呢?简直是竹篮子打水!
   结婚不到一个月,李明达的老母亲突然死在床上,可能是一觉睡过去的,早上昌菊去叫她起来吃早饭,没有声音,一摸,身上早凉了。
   队里的人都过来帮忙,结婚那天的鞭炮手也来了,昌菊这才晓得他叫尚先培,就住在山背后,跟自己算是隔座山的邻居。
   按规矩,子女们应该隔个把时辰就围在棺材边唱哭一次,昌菊装模做样哭过两次之后,再也装不下去了,她根本就哭不出那个调调来,不像李明达那几个姐姐,一哭三叹,有腔有调,有板有眼,能把一件小事哭成一段揪心的唱本。再说她才过门没几天,跟老人之间既没感情,也没故事,实在哭不出内容来,只好找了个机会躲进厨房,混在一群忙忙碌碌的厨娘中间,其实她帮厨也不内行,没几下,她就找不到事情干了,借口剥蒜,端着一只小笸箩悄悄退出来,坐在屋后的竹林边,剥几下发一会呆。
   尚先培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边,他在给他的铳药掺土。他瞟了昌菊一眼说:“嫂子,你这人运气真好,刚一进门老的就死了。”
   “你这是什么话?难道我不希望老人家多活几年,多享几年福再走?”昌菊不知为什么,脸竟红了。
   “嘿,嘿嘿,好,我说错话了,我不说了。”
   尚先培望着她直笑,笑得她越发窘了,就随便找了个话题:“放铳这事,不是人人都能干的吧?学了多久?”尚先培放的是手铳,就是把铳拿在手上放的,这是个危险的手艺,昌菊可是见过不少缺了手指的放铳人。
   “还要学?只要有胆量,跟吃饭一样简单!你敢不敢试一下?真的很简单,只要你敢把它拿起来,我包你会放。”说着就把手铳托在掌心里,直伸到昌菊眼皮子底下。
   昌菊吓得往后退。片刻,又走上前。“你是天生胆子大,还是后来练出来的?”
   “不晓得,也许是天生的吧,我妈是难产死的,我从小就不晓得什么叫怕。”
   昌菊没想到他身世这么可怜,赶忙低头去看他的手铳。手铳只比一只茶杯大不了多少,上面有三个错开的眼,里面装满了炸药,引火线从眼里牵出来,大约有两三寸长,尚先培放铳的时候总是叼着一支烟,烟头在引火线上杵一下,轰的一声,铳在手上响了,山呀地呀水呀,都跟着发出颤颤的回声。三声过后,手铳就空了,要续上火药才能放下一次。昌菊看明白了,才觉得放铳真的很简单,无非是看人胆量够不够。
   “下一铳就由你来放,敢不敢?”尚先培两只黑眼珠子定定地望着昌菊,那里面似乎藏着什么活物,昌菊心里发慌,嘴上却说:“真的不危险?”
   “只要你肯听我的话。”
   昌菊的脸倏地红了,尚先培接着又说:“照我说的做就不会有危险。”
   昌菊一笑,闭着眼睛把手伸了过去。
   “不行,闭着眼睛哪行?不但要把眼睛睁开,还要看仔细了,不然真的会把手指炸掉的。”尚先培不由分说,一把扯过昌菊的手,用力把手指一根根摁在合适的位置,“拿好了,千万莫动,手臂伸直,眼睛看着对面的山,好,很好……”
   轰的一声巨响。昌菊失声尖叫起来,她还没准备好呢,这小子就把引线点了,还好,胳膊还在,手也还在。她一手捂着怦怦乱跳的心,一手用力捶打着尚先培。尚先培也不躲,笑嘻嘻地任她打,昌菊越打越起劲,好像不打不足以安慰她刚才受到的惊吓。她的确吓坏了,拿铳的手到这时还麻酥酥的,两条腿抖抖的像在过电,也不知还能不能平复下来。
   无意中一回头,昌菊举着拳头不动了,后面黑压压站着一大堆,人人都不吱声,静静地看着他们,李明达也站在那里,一身孝服,一双红红的眼睛,一边嘴角还在轻轻颤动,不晓得是刚刚在母亲的棺材前哭过,还是为昌菊的行为感到难过。
   昌菊在无人处向李明达道了两次歉,每次李明达都望着别处说:“现在不谈这个。”昌菊不耐烦了:“不谈就不谈,以后永远都不要跟我谈,有什么了不起,我到底犯了多大个错!”
   李明达说:“那不是女人该学的东西。”
   “女人还不该下井呢,我不照样下了?”
   “时间也不对嘛,你自己想想,那是学放铳的时机吗?”
   这才是昌菊觉得理亏的地方,她想了想说:“又不是我要学的,尚先培非要教我。”
   “尚先培百无禁忌,你也跟他一样百无禁忌?”
   昌菊又不服气了:“凭什么他可以百无禁忌,我就不行?就因为我是女的?”
   “人家尚先培从小就没妈,没得家教没人说他,你呢?你就不怕人家骂你没家教?”
   昌菊终于加入到唱哭婆婆的队伍中来了,她仍然不会唱,只是跪在那里嗷嗷地哭,长长的两行泪,不断线地滚滚而下。她不是在哭那个躺在棺材里的陌生老太,而是在哭她自己,没能留在煤矿已经是个巨大的损失了,紧接着又嫁到了这里,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啊,这倒是一句不错的唱词,可惜她不能说出来……
  
   3
   屋后这座山,虽然是山,名字却叫尚家坡,坡上没多少树木,只有齐腰深的茅草和黑色的大石头,远远看去,零零散散像一坡吃饱了的大水牛,躺在茅草丛里反刍。
   昌菊一早起来,就瞪着屋后的山发呆,结婚这么长时间了,她还是觉得像在做梦,只有待会儿太阳出来,热烘烘的照得她浑身发痒,她才明白这一切都是真的,她从此就是尚家坡的人,她将一辈子住在这里,死了埋进这里的土里。
   尚先培哼着小曲走了过来,她懒懒地迎着他的目光,这个吊儿郎当的家伙,他能不能给她带来什么意外呢?不可能,她都能替他看穿这辈子,他今天怎么过的,明天还会怎么过,后天、大后天,一辈子都将这样过下去。
   “嫂子,听说我连累你跟李明达吵架了?这个李明达也是,白当了几年工人,还跟这些农民们一般见识。别看那些人在棺材前哭得死去活来,那都是假嚎,不是在哭死人,而是她们自己在逞能:看,我多会哭啊,我多能干啊。不像嫂子你,哭得虽然没曲没调,眼泪却是真的,我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
   没等昌菊答话,李明达走了出来。“尚先培,你这口才待在尚家坡屈才了,你应该出去,到外面随便当个什么干部都有前途。”
   尚先培一笑:“借你吉言,我去年就是大队治保主任了。”
   李明达惊呼一声。“真的当干部了?”
   “算什么干部!不过是给上面跑跑腿而已。”
   “干部不都是由小到大吗?没有小的哪来大的?我有预感,你这个干部肯定会越当越大,你一张嘴巴太会说了,整个尚家坡没人赶得上你。”
   昌菊不由得来了兴趣,问尚先培:“给上面跑腿?哪个上面?”
   尚先培轻描淡写地说:“派出所呗,别听李明达瞎说,哪有你们当工人好,月月都有工资,我这个治保主任,除了一年跑烂几双鞋,什么都没有。”
   “怎么没有,地位高了嘛。我们虽然有点工资,其实跟种田的无二,不过是拼命下力气,下力气还得看运气,运气不好,人家让你今天走人,你不敢拖到明天。”昌菊不知怎的,突然话多了起来。
   话题就绊在了“亦工亦农工人回乡”这件事上,昌菊说起来还是愤愤的:“分明就是糊弄我们农民,拿我们当骡子当驴呢,要你下力的时候,给你脖子上挂个大红花,哄得你飞飞地跑,不要你的时候,一鞭子赶得远远的,还要把嘴给你笼起,生怕你胡乱吃了他的什么东西。”
   “你说得没错,我们农民是最好糊弄的。”尚先培一副深有感触的样子,望着昌菊说,“我在上面开的会多,最有体会了,只举一个例子,到年底,城里的军烈属可以领到一床棉被,农村的军烈属却只能领到一张‘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的年画,心里还喜得不得了,拿米汤刷了,高高地糊在墙上,生怕一不小心戳破了它。”
   李明达在一旁说:“要自己瞧得起自己,不是我们农民种出粮食来,他们吃屁。”
   尚先培原本是面向昌菊的,这时猛地回过身来,质问李明达:“不错,粮食是你种出来的,但你种出来的粮食属不属于你呢?不是你的呀,你得把它乖乖地送到粮管所去,至于你自己吃的,你得凭工分去取,多吃一口都不行。”
   “就是,李明达总是想不明白这些大道理,看不到事情的本质。”昌菊不屑地扫一眼李明达,看人家尚先培,到底是大队干部,说起话来就是比他有水平得多,有见识得多。
   “我是不懂得大道理,尚先培就懂?笑话!他那是狡辩,他从小就会狡辩,老师在课堂上说,旧社会暗无天日,他马上举起手来说,旧社会要是真的没有太阳,人家晒在外面的衣服是怎么变干的?人家铺在地上的谷子又是怎么变干的?”
   尚先培冲昌菊嘿嘿直乐,昌菊由衷地说:“这说明你打小就是个聪明人,一般的小孩怎么会想到这个问题,就是大人,也未必想得到。”
   李明达突然向尚先培提起一个叫老五的人来,他从矿上回来后一直就没见到他。尚先培说:“老五早就走啦,修水库的时候天天帮人扛仪器、看仪表,结果被长乐坪水利局的人看中了,带到其他地方修水库去了,连户口都从我这里下下来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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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户口是个法律概念,在我国已经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至今仍具有浓厚的等级色彩。城镇户口与农村户口有本质差别,北京等一线城市的户口与中小城市的户口含金量也不相同。尤其是在计划经济时代,拥有了城镇户口,简直就是人上人了。如果不了解这样的历史背景,就没有办法理解文中女主人公昌菊的所作所为。小说自始至终围绕户口问题来展开,户口决定着男女主人公命运的沉浮。小说塑造了三个人物。昌菊是一个煤矿上的临时工,正值婚嫁年龄。她想通过嫁人来改变自己的命运,使自己和子女都拥有城镇户口。想来想去,她把目标锁定在李明达身上。李明达虽然还不是正式工人,但他年年是先进,很快就会农转非。但是,她的如意算盘打错了,上面一纸政策下来,所有的临时工全部回乡。她极不情愿地跟随李明达回了老家。她不爱李明达,嫌他太老实,长相又不好。当她遇上能说会道,长得高大英俊的尚先培时,她那颗心又不安分了,很快与他勾搭成奸,并生下一个儿子。为了儿子能有一个城镇户口,她竟然让尚先培领养了儿子。没承想这下把儿子害了,他长大后仇恨父母,离家出走,走上了犯罪的道路。性格决定命运,昌菊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竹篮打水一场空。当然,昌菊这个人物性格比较复杂,她有许多可恨之处,但她对女儿和儿子的爱,也令人感动。老实巴交的李明达因为喜欢喝酒,学会了酿酒,掌握了秘方,竟然成为一名酒厂的正式工人,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也应了一句老话:好人有好报!尚先陪,是靠投机钻营,吃软饭上去的混混。他与昌菊生的儿子兵兵成了通缉犯,对他也是当头一棒。小说篇幅宏大,人物性格鲜明,反映了特定历史时期普通人的命运,揭示了人性的美与丑。佳作,倾情推荐!【编辑:燕剪春光】【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810250008】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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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燕剪春光        2018-10-23 22:54:19
  喜欢这样的小说,有着厚重的历史感。
有花皆吐雪,无韵不含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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