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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户口往事(小说)


作者:姚鄂梅 举人,3119.28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6061发表时间:2018-10-23 22:52:51


   “李明达这小子命真好。”
   昌菊有点难为情地说:“你也快点结婚吧,等你结了婚就晓得,孩子说来就来,根本由不得你。”
   尚先培说:“那你帮我找,找个跟你一模一样的。”
   “不能像我,我命苦,你要找就找个有福气的,能让你走好运的。”
   “说真的,快点生吧,今天是几号?我们今天在这里说好,生孩子前你是他的,生孩子后你就是我的,我会天天扳着指头算的。”
   “真的吗?你说的是真心话吗?”
   “要不要我发誓?”
   昌菊摁下他要发誓的手,落下泪来。“先培,其实我真的不希望你结婚,不是我想缠住你,而是替你着想,你还有大好前程,你不能过早地让家庭拖住你,你应该晚一点再结婚。”
   “我有什么大好前程?”
   “你会被上面抽到派出所去的,我有预感,你一定会成的,到时候不要忘了我呀。”
   “那好,你就天天替我求吧,我要真去了,一定回来把你抢走。”
   “别给我说好听的了,到时候能记着我就不错了。”
   “我尚先培不是那种人。”
   从这天起,怀孕真正变成了一件有盼头的事情,一件幸福的事情,似乎往前走一天,就离好日子近了一天。分娩那天,更是极度喜悦,借着阵痛,昌菊躺在床上声声嘶喊,似乎是在给山后的那个人发信号,她要生了,他盼望的那个日子到了,她马上就是他的了。孩子下地的瞬间,她看看被她折腾得乱七八糟的房间和床铺,恍若重生,是的,这一天将是她人生的分水岭,从今天起,她的生活将跟以往不同。
   可是第二天与前一天并没什么不同,山后那个人并没像她所想的那样,孩子一下地就过来敲她的窗户,或者跟李明达摊牌,他说过的,他要找他摊牌。也许他需要再三给自己打气,这是需要勇气的,她不能急,她应该给他时间。可她到底按捺不住,她找了个借口对李明达说:“去尚先培家借本字典来吧,我想给孩子好好取个名字。”她想让李明达去给他报信,她生了,他可以做他想做的事了。李明达想也没想就说:“别说是字典,他家连一片纸头都没有,再说他也不在家,他带着一批人抢修水利去了,前段时间下雨,冲毁了引水渠,他要把渠道修好了才能回来。”
   昌菊在心里估摸了一下,他这一去至少得半年,说不定还不止,不禁松了一口气,从此把眼光落到孩子身上来。孩子是早产,像只瘦筋筋的小猫,闭着眼睛在她手上嗷嗷叫唤。产婆走的时候再三叮嘱,养七不养八,孩子正好是八个月出世的,一定要仔细照料,否则,出了事别怪她没提醒她。昌菊想起产婆的话,又想起孩子一出世可能就要面临做娘的带来的变故,又是担心又是心疼,立即打起精神,不分白天黑夜地疼惜女儿,似乎想把未来的亏欠提前弥补给她。
   昌菊自己都没料想到,母爱就在紧张与担忧中排山倒海而来,不由分说淹没了一切,当然也淹没了李明达。李明达被昌菊撇在一边,觉得一天比一天孤单,又没有理由埋怨。有时他觉得昌菊像一个士兵,腰里总是扎着武装带,武装带上别着一把驳壳枪,那驳壳枪就是孩子,有了孩子,没人敢靠近她,更别说跟她亲热,他独自端着酒杯,一口接一口抿他的小酒,酒慢慢麻木了舌根,也麻木了一颗总是得不到回应的心。
   被冷落的李明达渐渐学会了一桩打发时间的本事。不知从哪天起,他对商店卖出来的白酒渐生不满,觉得那酒清汤寡水,淡薄无味,他专门去了一趟老丈人家,两人谈了一通品酒之道,老丈人就带他去拜了师。回来后,翁婿二人又是砌墙又是架锅,他决定从此自己酿酒喝了,他要酿出老丈人说的那种又浓又香的老白酒,用筷子沾一下,一滴酒能在筷头子上停留两分钟之久。第一坛酒是在老丈人的指导下酿出来的,老丈人回去后,他就开始一个人操作了。农闲时节,他飞快地干完地里的活,就躲进家里,关上门埋头酿酒,自己喝得醉醺醺的不说,还允许别人拿谷米来换酒,没有谷米,鸡蛋鸭蛋也行,甚至孩子不穿的旧衣服也行,什么都没有的话,拿点下酒菜来也可以。他在场院边上摆了一副桌椅,谁来换酒,都可以先免费喝上一杯,顺便跟他说说话。
   “李哥,这槽酒比上次淡呢。”
   “那是,晚稻米嘛。”
   “李哥,这酒太真了,一口下去,从喉咙到肚子,能烫出一条槽来。”
   “嘿嘿,谷子好呗,我自己酿自己喝,还来假把势?”
   李明达喝酒的时候,昌菊背着孩子走来走去,收拾院子,给菜园子浇水,剁猪草,喂猪喂鸡,一分钟也不歇。人人都羡慕李明达有一个勤快能干的婆娘,听得多了,李明达竟不再觉得她像扎着武装带的士兵了。
   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昌菊慢慢发现,女儿都半岁多了,两条腿还是绵软无力,一颗脑袋在肩膀上滚来滚去,立不起来。昌菊越想越紧张,抱到长乐坪医院去看了一回,结果不妙,又去了几趟其他医院,最后还去了省城的医院,医生终于有了结论:“可能是酒精婴儿,目前是治不好了。”
   从医院回来,刚一进门,昌菊二话不说,劈头就甩了李明达五六个嘴巴子,熬酒的大铁锅被她拿锄头砸了,酒壶被她拿剁猪草的刀砍了,酒杯被她摔得粉碎。还不解恨,扬言要把孩子闷死,自己再去投河,免得看着这孩子将来受苦。说罢真的跳起来去拿枕头,要去闷睡得正熟的孩子。
   其实昌菊心里清楚,她当然不能就这样死去,看在孩子的份上也不能死,她死了孩子更可怜,也不能真把孩子闷死,那不过是发泄给李明达看的。
   李明达咬紧牙关戒起酒来,还把自己的计划宣扬出去,为的是让大家都来监督他。开始两天,李明达还能硬着头皮响当当地说:“真不喝了,不就是个酒吗?说不喝就不喝了。”过了两三天,就蔫了半截,看见的人都回来说:“李明达怕是不行了,吃不下饭,脸煞白,还直淌涎水。”又坚持了十来天,涎水倒是不淌了,人也差不多要瘫了,翻着白眼,奄奄一息,眼看就要性命不保。昌菊倒了一杯酒,蹾在他面前:“你就喝吧,喝死了是快活死的,不喝是被我折磨死,这个罪名我背不起。”说完就哭着往外冲去。李明达没有拦她,一是没力气,二是没脸。
   这一晚,昌菊没有回来。第二天一大早,昌菊在院子里梆梆地剁起了猪草,李明达披着衣服小心翼翼地问:“你一夜没睡?”昌菊只当没听见。他看了看她的脸色,不像是通宵未睡的样子,又问:“你昨晚……在哪睡的?”昌菊还是不吱声。整个早上她板着脸一声不吭,喂好猪,收拾好屋子,连早饭都没吃,就扛着锄头下地去了。
   从这天起,不到万不得已,昌菊就不再跟李明达说话了。李明达呢,戒酒不成功,酒瘾反而更大了,他又去了一趟老丈人家,带回了几壶酒,以及老丈人的一席话:“你回去跟昌菊讲,孩子有问题那是孩子自己的命,不是大人的酒,我喝了一辈子酒,他们兄妹几个不都好好的?”昌菊闭着嘴巴一声不吭,让他一个人唱独脚戏。李明达开始还觉得没趣,后来就慢慢习惯了,何况人一沾酒,没趣也变得有趣了。从此越喝越凶,不仅中午晚上要喝,连早上都要喝,从床上一立起来,就去酒缸里舀一提子,倒在杯子里,再从腌菜坛子里舀一勺辣椒豆豉,一个人喝得嗞嗞有声,想起来还要发几句牢骚:“也不能全怪我,孩子又不是在我的肚子里长大的。”昌菊只当没听见,一脚把门踹开,噔噔噔地走了。
   尽管医生已经明说治不好了,昌菊还是没死心,稍有闲暇,就带着孩子四处求医问药,还不知从什么地方讨来一杯又一杯佛水,逼着孩子喝。有一次,昌菊刚出去不久,天气就变了,瓢泼大雨,电闪雷鸣,李明达端着酒杯,在家自饮自酌了半天,才想起家里一大一小两个人都不在,也不晓得去向。一直到傍晚,雨停了,昌菊也回来了,看样子她并没淋着雨,除了裤腿上有些泥浆,头上身上,包括背篓都是干的。他问昌菊这大半天都在哪里,昌菊破天荒答了话:“你只管造孽,过后便不问不闻,还要问我去了哪里!”他受到鼓舞,顺势追问她到底在哪里给孩子看病,她没好气地说:“地上的人物,天上的神仙。”看看李明达还是一副不甘心的样子,又狠狠地甩了一句,“你死了会下油锅的。”
   有天傍晚,李明达放完牛,刚刚把牛牵进牛栏,发现牛鼻子上的鼻扣不见了。本来可以弄一只新的,可他担心新的鼻扣磨坏牛鼻子,看看天还未黑定,便决定顺着回家的路去找一找,一找就找到了后山上,凭记忆在刚才牛吃草的几个地方一步一步地踩,踩到一蓬深草处,李明达听到一阵不同寻常的声音。开始以为是谁家的牛系在那里,仔细一听,觉得不像,轻轻拨开草丛一看,只见尚先培和昌菊两个人,正紧紧地嵌在一起使劲呢,李明达感到自己的脑壳轰地一声爆炸了。他不晓得他们是如何发现自己的,他忘了出声,也忘了做任何动作,木桩一样站在那里,但他们还是猛地发现了他。
   尚先培干笑几声,穿着一条裤腿跑了,昌菊的表现很奇怪,她坐起来,想了一会,才开始慢慢穿衣服。穿好衣服,却不打算走,依旧坐在那里,大义凛然地说:“发话吧,还要不要我回去?不要的话,我现在就走,一根草都不拿你的。”昌菊等了一阵,没有反应,又说:“要不你就拿刀把我砍了,我情愿死了算了。”
   李明达还是什么都不说,昌菊突然哭倒在地,一边哭一边打滚。
   “你这杀千刀的,你害了我一辈子,又来害我儿,你不得好死。”
   “我好恨哪,千刀万剐都不解我心头之恨哪,天哪!我儿这辈子怎么过呀。”
   李明达听见自己的声音飘飘悠悠的,像秋天的蚊子:“快点回去做饭吧,孩子饿了。”
   李明达没有在家吃晚饭,昌菊想,他大概去找尚先培了。她想过去看看,又怕他们打起来,她不晓得应该帮谁,与其为难,还不如让他们自己去争个高下。就抱着孩子坐在家里等。也不知过了多久,李明达回来了,一头一脸的伤,昌菊跳起来问他,他什么也不说。昌菊就寻思,李明达的块头比尚先培大,他都伤成了这样,尚先培还不知是个什么惨景呢,可她到底不敢现在就过去看他。
   第二天一早,昌菊提前出工,拐到尚先培那边,远远地就见尚先培站在院边刷牙,看样子没什么大碍,待走近一看,才发现尚先培毫发无伤,心里就有点不平衡了:“你昨天也太狠了,把李明达打成那样,你就让他打几下不行吗?毕竟是你对不起他。”
   尚先培睁大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昌菊这才晓得,李明达昨天晚上根本就没来找尚先培。
   “他要是敢来找我算账,我倒想心平气和地跟他谈一谈,既然他不想来,那我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5
   对于那天山上发生的事情,两人都没再提起过,包括李明达身上的伤。昌菊后来都搞清楚了,那伤是他自己弄出来的,他像头疯牛似的往柴垛子上撞,硬是把屋后山上码得结结实实跟房子差不多大小的柴垛子给撞歪了,晒干的荆棘把他的脸和上身戳得像一张破鱼网。
   很久以后的一个夜晚,昌菊突然从熟睡中惊醒,抬眼就见一张眼珠暴突的脸悬在自己面前,吓得她连尖叫都忘了。
   李明达问她:“我就是有一点想不通,你既然看不上我,当初为什么要嫁给我呢?”
   昌菊两手死死抓紧被子,不知是该跳下床逃跑还是向他求情。
   李明达猛地掐住她的脖子:“你说,你为什么要嫁给我?既然不喜欢我为什么又要嫁给我?你快说啊。”
   李明达好像是真掐了,昌菊出不来气,两手在他身上乱抓乱刨,李明达总算松手了。昌菊喘着气说:“说就说,我还以为你真能转正呢,不图这个谁稀罕嫁给你,谁稀罕嫁给你!”
   李明达在黑暗中望了她一阵,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吭声了。
   孩子长得眉清目秀,白白净净,只是整天无声无息,没精打采,看着越发让人心疼。昌菊对孩子的确没说的,时时刻刻都把孩子带在身边,就连晚上去跟尚先培幽会都把孩子带在身边。李明达自残没能阻止她,对她动粗也没能阻止她,反而因为撕破了脸,连遮遮掩掩的谎话都省了。好多次,昌菊背着孩子,故意从李明达的眼皮子底下绕过,向后山走去,表面上她若无其事,其实一颗心是悬着的,她怕他会像那天晚上一样,再次扑过来掐住她,可他没有。她在心里鄙视他,走了好远,回头一望,李明达还站在刚才的地方,呆呆的像一根柱子,她又隐隐地心疼起来。
   有天下雨,昌菊没下地,在屋里做起了针线。天还没黑,李明达就去灶屋里烧起了火,昌菊以为他要烧茶水,不一会,却听见了锅铲打在铁锅里的声音,昌菊想,大概是肚子饿了,想炒碗剩饭吃。又过了一阵,李明达过来喊她去吃饭,昌菊看看外面,意外地说:“吃这么早?”李明达说:“你不是要出去吗?下雨,天黑得早,早点吃饭,早去早回。”
   这天晚上,昌菊破例没去尚先培那边,也没去吃李明达提前做出来的晚饭,她一直坐在窗边做针线,直到天完全黑下来了,她还抱着针线活坐在那里。李明达把饭碗给她端过来,她没接,李明达说:“人不能跟饭赌气。”昌菊突然回过头来,大声朝他咆哮:“我就是要跟饭赌气,我从此不吃饭了,我饿死算了。”李明达既不还嘴,也不撤退,就端个饭碗直直地戳在她面前。昌菊突然一扭身,趴在窗台上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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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户口是个法律概念,在我国已经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至今仍具有浓厚的等级色彩。城镇户口与农村户口有本质差别,北京等一线城市的户口与中小城市的户口含金量也不相同。尤其是在计划经济时代,拥有了城镇户口,简直就是人上人了。如果不了解这样的历史背景,就没有办法理解文中女主人公昌菊的所作所为。小说自始至终围绕户口问题来展开,户口决定着男女主人公命运的沉浮。小说塑造了三个人物。昌菊是一个煤矿上的临时工,正值婚嫁年龄。她想通过嫁人来改变自己的命运,使自己和子女都拥有城镇户口。想来想去,她把目标锁定在李明达身上。李明达虽然还不是正式工人,但他年年是先进,很快就会农转非。但是,她的如意算盘打错了,上面一纸政策下来,所有的临时工全部回乡。她极不情愿地跟随李明达回了老家。她不爱李明达,嫌他太老实,长相又不好。当她遇上能说会道,长得高大英俊的尚先培时,她那颗心又不安分了,很快与他勾搭成奸,并生下一个儿子。为了儿子能有一个城镇户口,她竟然让尚先培领养了儿子。没承想这下把儿子害了,他长大后仇恨父母,离家出走,走上了犯罪的道路。性格决定命运,昌菊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竹篮打水一场空。当然,昌菊这个人物性格比较复杂,她有许多可恨之处,但她对女儿和儿子的爱,也令人感动。老实巴交的李明达因为喜欢喝酒,学会了酿酒,掌握了秘方,竟然成为一名酒厂的正式工人,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也应了一句老话:好人有好报!尚先陪,是靠投机钻营,吃软饭上去的混混。他与昌菊生的儿子兵兵成了通缉犯,对他也是当头一棒。小说篇幅宏大,人物性格鲜明,反映了特定历史时期普通人的命运,揭示了人性的美与丑。佳作,倾情推荐!【编辑:燕剪春光】【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810250008】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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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燕剪春光        2018-10-23 22:54:19
  喜欢这样的小说,有着厚重的历史感。
有花皆吐雪,无韵不含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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