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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妇女节的秘密(小说)


作者:姚鄂梅 举人,3119.28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6068发表时间:2018-10-25 15:12:46


   她又不能动弹了。她仿佛看见这样的日子正在向她走来,她将成为那个地方的女主人,她将拥有那一切。
   她没有更长的假期,她要回去了。他给她买好车票,她拿出他在江边捡起又丢下的石头,对他说,你不能再把它丢下了,除非你忘了我。那块石头圆嘟嘟,通体绯红,形状乖巧,他叫它“红酥手”。
   再也没有如此悲伤的出发。他帮她收拾好东西,送她去机场。她穿戴齐整,像一个来此小住的客人,麻木地站在他身边,看他锁门。不是他的住所,他锁得笨拙。
   她的脚步也笨拙不堪。他拎着她的行李,步履匆匆,她却走得磕磕绊绊。眨眼间就来到机场,他在机场里依然风度翩翩,她却萎靡不振,像一个被揉皱的纸人儿。
   他向她挥手。他是笑着的。她也想笑,但她笑不出,正好一阵风吹过来,她的头发挡住她的脸,她不想撩开头发。她躲在自己的头发后面,匆匆离他而去。
   考研果然没有结果。她迟迟不敢告诉他,他也没有催问。他很忙,也许他忘了研究生入学的日子。
   她终于在一个深夜给了他电话。她问他在干什么,这是她的寒暄。不等他回答,她就开始向他汇报这两天的生活,在确定以什么样的语气告诉他考研结果之前,她絮絮叨叨说着一些可有可无的话。他突然打断她,他说他没力气说话了,他病了,一个人躺在家里,正在等待家庭医生的到来。她大吃一惊,接着就是巨大的羞愧。她不能照顾他,还用无聊的电话打扰他,她仿佛看见了他埋怨而不抱希望的样子。
   这是最伤心的一个夜晚。在他最需要人照顾的时候,她远在千里之外,毫无用处。她无法挨近他,他也不指望她,对他而言,她连一个陌生的小护士都不如。还有,她考砸了,他们在一起的希望也渺茫起来,她毁了他们的计划,他再也想不出别的好办法了。
   她越想越难过。她辜负了他的安排。他的确做了很多安排。他说他已经从家里搬出来了,这是他第一次谈到家,仅此一句,再也没有多说什么。
   他说他决定把那套小房子长期租下来,为她租下来。他买了些家具,她将来可以不必住校,他们住在这套小房子里,彼此早出晚归。他还说他给她买了个衣柜,橘色的,很漂亮,还有一个小写字台,也是给她买的,让她做功课用。她一手拿话筒,一手捂住嘴巴。她不想被他听见抽泣的声音。他说过,他不喜欢女人哭,他一听到女人哭,就觉得胆战心惊。印象最深的就是他母亲的哭,母亲哭了整整一晚,第二天父亲就死了。不堪批斗,自杀死了。然后就是姐姐的哭,姐姐一哭,母亲就来求他,含着泪求他,他就听话地扛着被窝卷,顶替姐姐下乡去了。等他回城时,姐姐又哭了,因为姐姐在街道工厂上班时,不慎伤了两只眼睛,姐夫观望了一年多,最终离开了她。关于他的家,他以前也暗示过,他妻子不敢跟他哭闹,她一哭,他摔门就走。
   她捂了一会嘴巴,假装感冒。然后用愉快的声音说,书桌是属于男主人的,女主人不要书桌,女主人有灶台就可以了,有衣柜就可以了,她可以在灶台上写作业,可以在柜板上做功课。
   他继续为她安排一切。他甚至给她寄来上海的地图,每天的报纸,他要她先熟悉它,了解它,提前融入它。她照他说的做了,她找出了她报考的那个学校,他的新家的地址,两点之间的地铁,或者是公汽。她知道了那附近的几家超市,菜场,各类生活用品的价格。哪几个地方经常有打折的商品,哪几条路上有干洗店,哪几条路可以散步。有一天,她在电话里告诉他,只要他肯早起,他可以在某个地方免费领取一瓶五百克装的咖啡。他听了哈哈大笑。丽杨啊,你已经比我还熟悉这个城市了。
   在这条路上,她动身太早,走得太远。见缝插针复习功课,早上六点起床读英语,还要抽出点滴时间看那个城市的报纸,她再也没有时间来关注当前的生活了,她甚至忘了回家看看母亲,忘了跟路上相遇的同事打个招呼。她后来才知道,母亲每天晨练回来,都要在楼梯上对邻居抱怨女儿的硬心肠。同事们也说她变得不可思议,说她心不在焉,目中无人,而且毫无来由。显然,他们并不认为她有这样做的资本。
   她一点都不知道这些议论,她沉浸在远方的爱情和生活里,备感孤独。她从来没有把这段恋情告诉任何人。她不能对任何人说。在这个小地方,任何一件新鲜事,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都是没有说服力的,都是痴心妄想,只会引来一阵无端的猜测和非议。这种风气让人学会谨小慎微,三缄其口。在考取研究生之前,在她终于要动身之前,她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她收拾出一个大柜子,锁着他的每一封信,他寄来的各种小礼物,报纸,地图,照片,尤其是他第一次发给她的传真,一页A4纸,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我爱你三个字。她是在清早收到这份传真的,当他确信可以由她本人收取时,他按下一个键,给了她一声长鸣,那三个字就雨点般密集地向她洒过来。她当时就哭了。她匆匆收拾好传真,来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了一场。
   也许那时她就错了,她不该哭的,即便是幸福的哭,也不是个好兆头,所以她走向他才这么艰难。但她控制不了自己,那三个字像三只红通通酸溜溜的小山楂,一浪一浪,无休无止地向她袭来,她怎么也关不住汩汩直冒的眼泪。
   她的初恋男友没有对她说过那三个字。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那三个字。他说他也没说过那三个字,以前,大家不兴那样说,后来大家都开始说了,他又没有对象说。他说,不是对谁都可以说出来的。她把这话听成了一种暗示,他在暗示她,他不爱他的妻子,至少现在不爱,所以他对她说不出那三个字。她把那张传真收藏在一个木匣子里,和母亲给她的那枚银戒指放在一起,那是母亲的嫁妆。
   后来,她又陆续收到过一些传真。他画给她小屋的平面图,画给她衣柜,书桌,画给她他的睡衣款式,以及拖鞋的样子。画给她厨房里的西红柿和黄瓜,还有新买的电饭煲。他请她提要求,对于新家的要求,问她想要添置些什么,喜欢些什么,她就照直说了,她要白色的拖鞋,带长长绒毛的。下厨的围裙,她要面前带口袋的那种。她的漱口杯,要陶瓷的,不要塑料的。还有她的浴帽,她要带花边的。他都一一给她买了,画成图形,传真给她。她也给他传真,她借助烹调书,安排了一周食谱,冬夏季食谱,各种饮料,还有几样可以自制的点心。她也传真过去,请他审阅。他及时回给她批示:营养全面,操作简单,值得推广。
   她到底还是走得不够远,她既没能力走到既定地点,又不能抽身退回。许多次,她真想脱口而出,告诉他她没考取,这条路她走不通了。她走得太吃力,她学的是中文,自修的是财政学,他给她推荐的是经济学导师。可她没有勇气告诉他,她不敢宣布,他们之间的桥梁架不通了。
   某一天,她去参加一个同学的婚宴,除开她,这是同学当中的最后一个婚宴了。她喝了些酒,越想越感伤,回到家就给他打电话。她一定得告诉他,她再也不能这样含糊下去了。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他是有可能知道结果的,她的导师是他的朋友,导师是有可能告诉他的。也许他早就知道了,他也很沮丧,又不敢说出来,怕惹她伤心。
   拿起话筒,她又改了主意。她故作轻松地说,我明天就过来吧,我实在不想再等下去了。
   他说,可以啊,你来吧,这里的人民张开双臂欢迎你。他的语气还是那样,明亮,干净,她却说不出话来。以前,她也这样开过玩笑,他总是很紧张,那怎么行,不能因为我丢了工作,我不想你将来后悔。他现在不紧张了,还多了一点油滑的味道,她觉得不对头了,她不喜欢他这样跟她说话。
   后半夜,她突然莫名其妙从梦中惊醒,她一醒过来就想到了那件事情。她躺了一会,没开灯,摸黑拨通了电话,好像她要趁着黑暗的遮掩,说出那句憋了许久的话。她的声音又轻又软,透着委屈,像犯了错误的孩子。她小声告诉他,她没考取,她失败了。
   他似乎睡得正香,咂吧了两下嘴,说没事儿,明天再说吧。这是她没想到的反应,她久久答不上话来,他趁势又睡了过去。她不知道他到底听清了没有。
   第二天,她被巨大的羞愧压得抬不起头来。她第一次害怕听到电话铃响,害怕他来跟她谈考研的事。他说好了今天要给她电话的。
   幸好,他一整天都没有打电话过来。他有时会很忙,从上班开始,一直到晚上,才有自己的时间。
   三天过去了,他都没有电话打过来。她有点坐不住了。
   第四天傍晚,她没吃晚饭,一直在电话机前踱来踱去。她终于一咬牙,拨通了那个号码。他的注意力不太集中,好像接电话的同时,还在做着别的事情。她说一句,他应一句,她不说,他也就没有声音。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这句还没说完,下一句又冒了出来,他们像那些用两只手抛耍三只瓶子的艺人一样,忙碌地接应着彼此的话题。两三秒钟的冷场过后,她的脸突然红了。来不及说再见,她慌忙挂了电话。
   又过了些日子,她在一个深夜打电话过去,他们绝口不提考试的事情,在一起的事情,以及那套小房子的事情,他们说些与自己无关的事,好笑的事,好像这不是什么私密的电话,只是普通朋友间的问候与寒暄。她故意把电话拖得很长,急中生智,东扯西拉。她一边心疼着电话费,一边等着他转移话题,重新回到他们自己身上来。她的等待没有用,他似乎心情很好,话题越扯越远,最后竟扯到人类登月的事情上去了。她终于逮到一个机会,幽幽地问他,还记不记得她的电话号码是多少。他马上脱口而出。他说早就铭心刻骨了,想忘记都难了。她又捂着嘴巴哭了,传到话筒里的却是湿湿的笑声,他问她为什么笑,她说她在想象那个号码刻在他骨头上的样子。他们在调侃的笑声中结束了电话。
   电话一放,她就哭着拔了插线,她宁可不要这种东扯西拉的电话。想想不对,又重新插了回去。她找出钥匙,锁上长途,再把钥匙从五楼扔下去。她再也不想打这个电话了,她不想听他来宣布他们的死刑,她宁肯就这样糊里糊涂,不了了之。
   可第二天一早,她就冲下楼去,捡回了电话钥匙。她安慰自己,她可以靠意志战胜打电话的欲望,而不是靠锁电话机这种愚蠢的办法,她可以锁住家里的电话,但她锁得住外面的电话吗?她锁得住她急于拨号的手指吗?
   没过几天,就是妇女节,她的生日。她等着他打电话来庆贺生日,或者给她寄来一样意想不到的礼物。去年生日,他给她寄来一块手表,为了安全,他在一摞书中挖出一道深深的槽沟,她的手表就躺在那个槽坑里,像婴儿睡在摇篮中。她至今保存着那些被掏心的破书,她一直想问他,他是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样的时刻,用什么样的工具,掏出那些破洞的。
   那是她在春天过的最后一个生日,从那以后,她的生日就变成了冬天,变成了某个她根本记不住的日子。
   妇女节的下午,她参加了单位组织的女职工趣味运动会,在疯闹的人群中,她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也不知道究竟抱回了些什么样的奖品。她被那个或许会打来的电话折磨着。运动会好不容易结束了,她三步两步奔回家,一门心思等着他的电话。
   那是有生以来最最漫长的夜晚。她盘腿坐在电话机旁,一动不动。她对自己发了誓,她就坐在这里等他电话,等不来他的电话她就不睡觉。她相信他今天一定会打电话来的。
   地板上凉凉的,她有些不舒服。从运动会上下来,来不及换衣服,她就把自己困在了电话机旁边。她知道这样做很傻,知道她有可能等不来这个电话了,如果他想打电话,晚上九点以前,她的电话一定会响起来,现在都十点多了。
   到十一点的时候,她突然想到一种可能,如果他正出差在外,或者他正在接待商务造访什么的,他就没法打电话给她呀。她决定试试自己的猜测,如果猜测正确,她就可以从地板上爬起来了,她就可以解脱自己了。她拨通了他家的电话,才响了两声,他就接了。她等了片刻,以为他会向她祝贺生日,但他没有,他提都没提,他似乎忘了。
   他问她,有什么事?他的声音听上去疲倦无力,了无生趣。
   她没吱声,他也不吱声,两人比赛似的沉默着。她听见闹钟一声一声绝望地往前走,还听见他在那边敲着什么东西,发出细碎的咔嗒声。她突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她含着哭声说,我来不了上海了!我来不了了!就在刚才,她还没想到自己会哭,她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哇哇大哭,涕泪横流。她等着他来打断她的哭声,安慰她,询问她。
   不过是几十秒钟的工夫,她听到砰地一声,他把电话挂了。
   她止住了哭。她忘了,他不喜欢女人哭,他把女人的哭泣视为不祥之兆。
   过了一会,她又把电话打过去,她想道歉。电话通了,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又挂上了。他居然挂了她的电话!他不想跟她说话!她惊呆了。又拨了过去,他又挂了。她简直要疯了,他怎么能挂她的电话!他怎么能这样!再拨,再拨,无休止地拨。拨不通了,永远都拨不通了,他把话筒拿开了,她打不进去了。
   她知道,宣判死刑的这一天终于来到了,也许早就来了,只不过她一直坚强地抵制着。他们走在一条断桥上,走在一条绝路上,这一点,明眼人可能一开始就看出来了,但他们假装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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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因一个人,爱上一座城。丽杨爱上大上海,还源于她的初恋,源于那个令她爱的死去活来陈阿根。可是,这场爱恋却有缘无分,陈阿根有家,有妻子。为了能到大上海,为了与心爱的人长相厮守,丽杨听从了陈阿根的安排,决定通过考研进入上海,结果未能如愿。无法与心爱的人相守,丽杨只好与陈阿根做了异地恋人。从此,大上海,成了丽杨朝思暮想的地方。思念成殇,丽杨决定继续考研,可在考试前,她的准考证莫名地丢失了,考研也就此泡汤。接着,在选拔部门经理的考试中,她却列前茅,一举中的。从此,她身边的男人像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她却无动于衷。因为,她一直无法放下陈阿根,以致到37岁还是孑然一身。当她决定接受体育老师的求婚时,陈阿根来到了她身边,并对她说,他不是老总,也没有能力给她在上海安排工作,因为爱她,怕失去她,当年才拿走了她的准考证。当一切真相大白后,丽杨欲哭无泪。小说构思奇特,故事情节跌宕起伏,人物形象饱满,人物内心刻画细腻,细节描写详细。佳作,编者推荐阅读!【编辑:五十玫瑰】【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810260004】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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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五十玫瑰        2018-10-25 15:15:21
  初恋是苦涩的,也是令人刻骨铭心的。
   欣赏小说,感谢作者的分享!
五十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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