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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妇女节的秘密(小说)


作者:姚鄂梅 举人,3119.28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6075发表时间:2018-10-25 15:12:46


   丽杨至今还在为那件事感到羞愧。她那时太没有经验了,只知道穷追猛打,却不知道应该停下来歇一歇。这就像一个口渴的人向你讨水喝,你给了他水,你已经让他喝足了,就不应该再给他水,你应该给他盐,让他继续口渴的盐,除非你希望他走,希望他离开你。
   可那时她还不懂得这一点,只一味贪恋着阿根廷的电话,得不到电话就慌慌张张,天塌地陷。如果那时换上现在的她,她一定不会那样做,就算他已经收伏了她,她也不能做出六神无主低眉顺眼的样子,就算她已经是一个被征服者,她相信,蓦地从征服者眼皮底下消失,也不失为一着转败为胜的好棋。可惜她那时什么也不懂,只想直抒胸臆,只想和盘托出,只想让他明白,他是她的全部,她没了他简直活不下去。
   当然,她现在不会再犯这种错误了。她已深知爱的节律,也懂得运用智慧,她再也不会被男人所伤,被恋爱所伤,何时长驱直入,何时抽身而退,她已娴熟自如。她喜欢看到一个男人焦头烂额,痛苦不堪,就像她当年再也得不到他的电话一样。
   她开始想象今天午夜以前即将出现的某个男人。她想象他们将怎样开始,又将怎样结束。当然,最终肯定还是她抽身而退,在他意犹未尽的时候,在他根本没想到会分手的时候。
   这才是最好的生日礼物,最具秘密色彩的生日礼物。她在镜中打量自己三十七岁的容颜,谁能看出她已是三十七岁的女人?但她自己清楚,实在不算小了,应该知道怎样对自己好一点了,知道怎样讨自己欢心了。
   她其实应该是三十八岁。除了她自己,已经没人记得这个真正的生日了。连母亲都不记得了。她回想那天,像一个母亲低头打量天真烂漫的小女儿。太可爱了,为了当上一个小小的团支部书记,她竟提笔改了那个日子,把初春改成了隆冬,她一下子从二十八岁蹦回二十七岁。她改得那么好,丝毫不露痕迹,就像随手撩去挡住眼睛的刘海,轻轻松松,矢口否认了曾经在春天吃过的那些漂亮蛋糕。从那以后,每到妇女节这天,她就提醒自己,应该秘密庆祝一下,独自庆祝一下。这情景有点像她每晚站在梳妆台前,打着圈子洗去粉底,耐心察看真实的皮肤。她渐渐习惯一年过两次生日,在春天悄悄给自己一个礼物,到冬天再吃一个工会送来的温馨蛋糕。
   她不是一个喜欢当官的人,从小到大,别说是班长,连小组长都没当过一次。她是那样的姑娘,一望而知,不适合当官,只适合恋爱。她也以为是这样,很多女人都是这样,但结果是,她恰恰也不适合恋爱,她相信她是漂亮的,但她一样被人甩掉,连电话都不愿再给她。后来就有了那个机会,她站在镜前打量自己,考研失败,恋爱失败,两手空空。她想,没准她倒挺适合当官。她马上行动起来,首先是改掉生日。没有人去核实,团支部书记,说起来根本不是官,谁也没把它看在眼里,可对她来说,这就是一,就是开始。至于生日,她无所谓,与人生几十年相比,这点误差实在不算什么。一棵树已经枝繁叶茂,至于它的种子是在冬天发芽还是在春天发芽的,根本不值一提。
   不到十二点,女职工就差不多走光了。她也要走了,没有哪个女人会留在办公室里过妇女节,就算她是部门经理也一样。她把电话跟手机绑在一起,把钱包塞满,又把信用卡插了进去。她不能坐在家里等那个人,她可以出去逛逛,边逛边等。今天下午,她准备什么也不干,她想专心致志当一回姜太公,坐等那个人的到来。
   她先来到商场负一楼,慢条斯理喝了一杯果汁。她不想急匆匆地跨进女装部,她知道她一进去就会像跌进游泳池一样,在瞬间疯狂起来,再也不想上岸。到目前为止,她仍然希望有什么电话快点打进来,阻止她跌进游泳池。她再也不想在独自购物的疯狂中过一个隐秘的生日。
   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急切地期待某个人的电话。她撑起下巴,打量那些兴奋得满脸通红的女孩子。妇女节这天,到处都是这样的女孩子,三五成群,叽叽喳喳,买点什么,吃点什么,喝点什么,总之,要把这个工作日糟蹋得体无完肤。她好像没有过这样的时刻。她像她们这么大时,莫名其妙地排斥披披挂挂姹紫嫣红的穿着,排斥凡俗的风潮。也许是为了免于被这种风潮裹挟进去,她抛开杂念,全力以赴准备那场考试,后来又去竞争一个职位。人人都说她早熟,她却认为是孤独,而且,并不像歌里唱的那样,孤独的人是可耻的。她相信,等她们到她这个光景,不一定有经理的职位等着她们,别看她们现在花枝招展,琳琅满目,一进中年,等着她们的无非是到处收罗便宜货的日子。也许这就是早熟的好处。
   竟然一直没有电话。连工作上的电话都没有。都知道女人们在过节,全世界都在这个下午纵容着女人们。
   短信倒是收到不少,全是满天飞的妇女节祝词,她一个一个删了。人越来越懒,关系也越来越简单,写信不如打电话,打电话不如发短信,发短信不如转发别人的短信。唯一一个亲手写就的短信,也是短而又短——电我,是母亲发来的,连标点符号都省了。
   母亲刚刚退休,节约是她坚持了一生的原则,哪怕这钱是从女儿那里节约来的。她听话地把电话打过去。母亲想要做头发,问她有没有什么券啊卡的。她知道她经常有这种送上门来的东西。她说最近没有。母亲噢了一声就挂了,母亲是个大大咧咧的急性子,她要解决一个问题,必须三下五除二地搞定,否则,她宁肯放弃。其实她有这种卡,但她现在不敢说有,她一说有,母亲准会要她立马送过去,没准还会拉她一起做头发,她可不想在美发店过生日。
   母亲也以为她的生日是在冬天。开始母亲说她记错了,经不住她一再强调,母亲也糊涂起来,搞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哪个季节生下了她。她是这样想的,要想把复杂的事情简单化,首先要管紧自己的嘴巴。
   母亲是个妇产科医生。也许她这一辈子见了太多女人的下体,爱情在她眼里早就褪去了花里胡哨的衣衫,只剩下赤裸裸的本质。她倒是支持女儿独身的,她经常瞪大眼睛反问那些背后关心女儿的人,这样的生活难道不是人人向往的吗?难道不是一个清醒的选择吗?弄得人家陡然间失去了方向感。她支持女儿可能跟她自己未竟的人生道路有关。她以前也是打定主意要过独身生活的,这个主意跟她的事业没有关系,她是个不相信事业的女人,她认为女人所谓的事业,不过是男人口边掉落的饭粒子。她的主意跟林巧稚也没有关系,她并不热爱妇产科医生这个职业。从她进入妇产医院那天起,她就觉得爱情是很可笑的东西,所有的爱情最终都要到她那里去解决,靠那些冰冷的器械去解决,女人在那里又羞又怕,冷汗直流,转眼间又好了伤疤忘了痛。她觉得所谓爱情,其实就是犯贱。后来,她自己也跌进犯贱的人群中去,她便无话可说了。但她仍然觉得,爱情是可笑而荒谬的东西,除非她能看到一例不需要她来解决附产品的爱情。她很想知道她的女儿到底有没有过这种附产品,如果有,她不知道她在哪里解决的,反正她从来不找她。她们母女并不知心。
   终于有电话了。她看了一眼号码,有点失望。是他,那个令她意兴阑珊的人。她没想到他能坚持这么久,换成别的男人,早被她的怠慢气走了,他却浑然不觉,安之若素。
   他问她在哪里。这是他的习惯,电话一通,就两个字扔过来。哪呢?他的简约迅速传递给了她,她也简短起来。外面!
   这不是她希望的电话。但她跟自己有言在先,今天午夜以前,不管是谁,只要不是特别讨厌的人,都要善待他。
   他的样子像他的声音。他是个大块头,身材魁梧,头发粗硬,抽烟,性欲跟食欲一样旺盛,对前途毫无来由地充满信心。她相信他不受打击继续给她电话,是因为他还没有合适的结婚对象,而她也没有。还有一个原因,外表上看他是个令人满意的男朋友。当她想要和一个男人出去吃饭,遛弯儿,郊游,她首先想到的就是他。
   她盘算着,如果他请她吃饭,她要不要去呢?她一边跟他嗯嗯啊啊,一边做出了决定,她去!如果在饭桌上另外有电话打进来,她准备拔腿就走。她要让他看看,她可不是他的备用,随时恭候驾临。
   她一直都在寻找类似的机会,找到了还要找,永无止境,因为他得罪过她。那句话是他先说出来的。他说,我们俩看上去像两个同党,还像两个伙伴,就是不像情侣。他一说完,她就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她还以为他对她已经彻底服帖了呢。她相信这也是他们藕断丝连的原因之一,她似乎还没有完完全全地征服他,她胜得还不够彻底。
   他们的确干过类似同党的事情。那时她已经是部门经理。因为另一个部门经理,她简直伤透了脑筋。那人太不把她放在眼里了,虽然她才刚刚提拔上来,在中层干部中间年纪最小,最没有经理架势,但她毕竟是正式任命的经理,她竟对她颐指气使,完全没把她当回事。她向他诉苦,他自告奋勇帮她出气。就是这个出气彻底搞砸了他们的关系。他没有征得她的同意,当天晚上就砸了那人的窗玻璃,毁了她放在楼下的摩托车。这件事后来弄得满城风雨,幸亏她给他下了死命令,躲起来,藏起来,再也不许来找她。她从这件事看出了他的素质,认定“竖子不足与谋”,决定从此跟他慢慢淡下去。他当然不肯藏,也不肯躲,只同意再也不来公司找她。他本来也极少去她公司,他是一所中学的体育老师,兼任一家健身馆的教练,对不可一世的大公司有着天然的反感,又有着无法控制的好奇。就像他对她,她足够漂亮,也足够体面,人们都说他有点高攀了。他自己也不止一次打趣说,他不过是个体力劳动者。她安慰他,别那么俗气,谁跟谁在一起,难道还有固定模式吗?又不是连线题。话虽这么说,他还是觉得他们之间隔着一点什么。他带她去见他的朋友们,她不推辞,但也不大跟他们说话,就坐在那里,安安静静,无声无息,像他带去的一件行李。他看出来了,她不打算和他的朋友们打成一片,她不想跟他们交朋友。她的回答更干脆,谈恋爱并不一定要共享彼此的朋友。
   她不知道他们最终因为什么而分开,真正的理由她永远也没搞清楚,就像她同样搞不清楚他们为什么分手后还偶有联系。她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如果碰到搬家或是丢失钥匙之类的事情,她会给他打电话,他也乐意帮忙。也许他们的关系已经降落到这个层面上。
   他也知道,无论如何,他们之间算是完了,尽管他还在给她打电话,她也没有听见他的声音就挂机。越是平静,他越是意识到,他们已经玩完了,早就玩完了,在他们还没有降落时,他就觉得他是她的外环,他甚至不是她仅有的外环,他站在他的环线上,看不到她的核心地带。他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包裹着她,也不知道她到底躲在哪里。他只知道她躲起来了,他听得到她的声音,也摸得着她的身体,但他找不着那个叫丽杨的人。他在电话里一遍一遍地喊,丽杨!丽杨!她一声一声地答应,但他还是抓不住她。他从此就不叫她的名字了,他接通电话就对着空气说出他想说的事,简短有力,这样他反而好受多了。
   这位说话干脆的体育老师似乎也在逛街。
   知道吗?我在香水店,我有必要普及一下香水知识。
   她鼻子里哼了一下。她从不拒绝任何礼物,当然也不暗示别人给她礼物。
   你喜欢夏奈尔五号吗?听说很多女人都喜欢这个牌子。
   难怪我们走了几年还走不到一起去,你太不了解我了,我什么时候喜欢过大家都喜欢的东西?她说着说着真的有点生气了。
   过节嘛,总得给你买点什么呀。
   她应该有点感动才对,但说出来的却是,这算什么节日呀!
   虽然是大家都喜欢的牌子,她还是不得不承认,她也喜欢夏奈尔五号。但今天下午,她真正的生日的下午,她对夏奈尔五号不感兴趣,对妇女节的礼物不感兴趣,她只对这个时段想到她并且可以跟她在一起的男人感兴趣。
   体育老师应该算是这样一个男人了,但她还是若有所失。
   丽杨还在喝着果汁,这是她有生以来喝得最慢的一杯果汁。她看看手表,不禁有点气恼,已经下午三点多了,居然还没有人给她电话,难道她现在就算是老女人了?就无人问津了?
   她对未来的这种难堪局面是有心理准备的。每一个女人都将老去,这一点不容反抗。她早有准备,她决定在四十五岁时彻底戒掉男色。到了那个年纪,除非是工作上的联系,她不想再和男人有什么瓜葛了。她曾经看到一些为情所困四处诉苦的中年女人,她觉得她们的所谓痛苦很不得体,也很无知。既然承认自己是正在凋谢的花,就不能将怨气撒在蜜蜂身上,那是不公平的,花有花的命运,蜜蜂有蜜蜂的命运,不能因为花谢了,蜜蜂就不再飞了。对这个问题,也许只有两个解决办法,一个是花永不凋谢,但那是不可能的。一个是花不再言语,花自凋落成泥,而且要平心静气。
   她准备在四十五岁时,平心静气地凋落成泥。在此之前,只要她能,她想以她的方式尽情招摇。既然结婚已不再是她的梦想,她为什么不可以呢?
   想到这里,她冲走上前来的男侍应生笑了一下。她从不计较男朋友的身份,她只要看着赏心悦目就行。他也回她一笑,她看见了他满口烂牙,她马上低下头去。她不喜欢一口烂牙的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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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因一个人,爱上一座城。丽杨爱上大上海,还源于她的初恋,源于那个令她爱的死去活来陈阿根。可是,这场爱恋却有缘无分,陈阿根有家,有妻子。为了能到大上海,为了与心爱的人长相厮守,丽杨听从了陈阿根的安排,决定通过考研进入上海,结果未能如愿。无法与心爱的人相守,丽杨只好与陈阿根做了异地恋人。从此,大上海,成了丽杨朝思暮想的地方。思念成殇,丽杨决定继续考研,可在考试前,她的准考证莫名地丢失了,考研也就此泡汤。接着,在选拔部门经理的考试中,她却列前茅,一举中的。从此,她身边的男人像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她却无动于衷。因为,她一直无法放下陈阿根,以致到37岁还是孑然一身。当她决定接受体育老师的求婚时,陈阿根来到了她身边,并对她说,他不是老总,也没有能力给她在上海安排工作,因为爱她,怕失去她,当年才拿走了她的准考证。当一切真相大白后,丽杨欲哭无泪。小说构思奇特,故事情节跌宕起伏,人物形象饱满,人物内心刻画细腻,细节描写详细。佳作,编者推荐阅读!【编辑:五十玫瑰】【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810260004】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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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五十玫瑰        2018-10-25 15:15:21
  初恋是苦涩的,也是令人刻骨铭心的。
   欣赏小说,感谢作者的分享!
五十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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