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在她迷人的眼神里，隐藏着淡淡的忧郁，让人看不透，说不清。”“为什么？”“不知道。也许是因为她母亲长期生病。”云云不笑了，端起哥哥的茶杯喝了一口。眨着圆眼睛思考着：“我有个同学，家在偏僻的农村。听她说那一带农村中，兴订娃娃亲，四五岁就有了人家，是不是她……”宇空大声说：“这可能吗？”兄妹俩相视一笑。“哥，李线线天天来找你，你们到底——”“我与她不来电，只能是好朋友。”“然而，线线追你象着了魔。加上咱俩家的特殊关系，咱爸和她爸是一条绳上栓的两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官官相护……”“你，别说疯话！”你，能逃脱爸妈为你选定的政治联姻吗？”“我一定抗争！”“你选定哪种方式？逃婚、决斗、自杀、当和尚？”“我选定婚姻自由的斗争方式。”“好，哥，不行就先斩后奏！”“云云！”“妹妹可是全力支持你呀。”“谢谢好妹妹，饿死了，吃饭去。”
　　 晚饭后，云云去学校上灯课。妈妈把宇空叫进客厅。宇伟两眼微闭，疲惫地倒在沙发里。“爸，你喊我？”“嗯，坐。”他身子未动，睁开眼睛看着儿子。宇空倒杯茶递给爸爸，爸爸才坐直了身子。慢吞吞地说：“空空，我与你妈商量好了，想把你调到外贸局去。”爸，我当记者不是很好吗？”他坐在爸爸对面。
　　 “爸爸年纪大了就是这一届的事了。卸任前还有一件心事，就是把你的工作安排好。记者是个危险的职业，东跑西颠总不能干一辈子吧！还是及早改行好。如今都讲个经济效益，外贸局工作轻，待遇高，有机会还可以出国深造。”“爸，我觉得我更适合当记者，不会经商。”慢慢学吗，你妈在局里已给你安排好了，过去就挂个副经理衔。你在报社，混个十年八年，也爬不到这个位置。”“爸，请你尊重我个人的选择，我不是当经理的料。”“空空，老毛病又犯了！就爱给我们顶嘴！我和你妈都是为你好，经理不愿当先挂着。你妈正给你搞出国指标，出国学习，不是你想往已久的吗？”“我不想凭借你们的权力——”宇伟深知儿子的扭性，争起来只会更糟，还是避其锋芒的好。他呷了口茶，朝儿子摆摆手：“算了，先别谈这些，你会慢慢想通的。当务之急，你必须同线线结婚。我们老了，想要个孙子……”“爸，我与线线没有爱情。”“哼！爱情，这个字眼在中国只能叫痛苦。你看历史上的梁祝、贾林、还有那个千古风流的陆游，都饱受爱情的折磨。最终酿成了悲剧。男女之间有几个高山流水？多数都是经人介绍的优化组合。事实证明，只有理智的结合，婚姻才能稳定，家庭才能幸福。象蒋介石和宋美皊，我和你妈，都是这种理智的婚姻。我们不是过的很好吗？一向只谈政治的他，今日却涛涛不绝地对儿子大谈爱情、婚姻。“爸，你为什么不谈马克思和燕妮，周恩来和邓颖超啊？”儿子觉得爸爸的观点，他无法接受。“你闭嘴！”爸爸粗暴地制止儿子，继续说下去，“线线是个有嘴有心敢作敢为的姑娘，又有一份好工作。你们青梅竹马彼此了解，娶她有什么不好？再说，他爸爸你李伯伯与我是老战友，生死之交。这些年要不是他，哪有你爸妈的如今的政治地位？哪有你们的荣华富贵，那里有我们微湖边上的豪华别墅？最重要的是他弟弟是省委组织部长，你和李线线结了婚，以后就有了靠山，前途无量啊。”
　　 “人各有志，我不想高攀！”
　　 “放肆！”爸爸勃然大怒，啪的一声拍在茶几上，茶水溢了出来。葛丽雅急忙劝着丈夫：“老宇，你冷静点，小心心脏。”回头对儿子，爸妈是和你商量，不可顶撞。”
　　 “既然是商量我声明我的观点，咱与李伯伯家通好，我知道我理解。但是，我从没想和李线线结婚，请两老尊重儿子的感情。我心中已有人了。”“空空，你不要伤爸妈的心。”妈妈急切地劝儿。宇伟眉楞支起，目光灼灼地鄙视着儿子，抑住火气问：“你真爱上农村夏什么了？”宇空心一横，牙一咬：“是的，我真心爱她。但我还没向夏绿漪求婚。”这就好！”她什么学历？”“初中。”“农村户口？”“爸，你不是说过，我们上几代都是农民吗？”“哼！我不想让孩子，再还原成农民！”“爸，你怎能这样说？”告诉你，不管那个草编手多美丽，也是一钱不值！我要的是线线那样的儿媳妇。”宇空逆性发作，脸涨得通红，从沙发里跳起来：“不，你不是要的线线，你是要她城市户口，优越的工作，她爸的政治地位，你和省委组织部长的政治联姻。”爸爸霍地站起来，唬着脸踱到儿子面前：“都对，儿子你很聪明，当今要想立身成业，必须有个强大的关系网，不然，你学问再大，也成不了气候。为了事业，为了出人头地，你必须做出牺牲！”“不，我不要出人投地，也绝不同意你的政治联姻！”“啪，宇伟一巴掌搧在儿子脸上。“混账，如果你承认是我的儿子，绝不允许你娶那个农村姑娘。”“农村姑娘又怎样！她心灵手巧，温婉贤淑，比李线线强多了！”正在这时，一位身穿金黄绸蝙蝠衫，黑色健美裤的高个姑娘。一头撞进来，听见宇空的话，徒然立步，花容变色，肢体打颤。“空空你怎么说出这种话来。”妈妈也冲儿子变了脸。“爸，妈，我非绿漪不爱，非他不娶！”“你不后悔？”脸色铁青的爸爸，沉重的反问：“空空你这种叛逆性格会毁掉一生的，你的选择，怎对起线线对你的一片痴情？”妈妈力劝着，“正是为了一生的幸福，我才这样选择。”李线线难过地扑向葛丽雅：“葛姨！”她便抽泣起来。宇空见了线线，也不避惑，当线线的面，说清楚更好，“我与线线，只有兄妹般的情意，没有爱情！”“你——混账！”爸爸两眼冒火，丰腴的面部肌肉绷绷跳着。“线线，好女孩，别哭！”妈妈安慰着线线，“空空说的是气话，他，他绝不会…….”
　　 咔啦！外面天空一个闷雷，把葛丽雅的话淹没。全城的电灯猛然一暗，随之风起，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宇空大伤了父亲的自尊，宇伟一手按胸，吁吁喘着，一手指宇空：“明天就给我调回，调回！不许你再去丁湾村！”他命令，“我是自由之身”！说完夺门而去。“空空”妈妈和线线同时喊出。宇空返身，对线线决绝地说：“线线，我坚决反对父母强加给我们的包办婚姻，对不起，你恨我吧！骂我吧！再见！”
　　 夜空风雨大作，雷声贯耳，葛丽雅嘶喊着儿子，宇伟一掌划飞了几上的茶杯，茶杯落在地上，碎了。李线线泪流满面，痛苦不已，一头撞进黑洞洞的夜中……
　　
　　
　　 四
　　 宇空在大雨中，一气跑到报社，扑在床上大哭，身上的雨水涓涓渗入褥中。他想不通，怎么也想不通，当副市长的爸爸，做外贸局长的妈妈，竞会如此霸道地干涉自己的婚姻。他想对天呐喊：“这就是中国的伦理吗？这就是父母对儿子的爱吗？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今天，共产党干部的家庭里，还重演封建式的婚姻悲剧吗？！不，我不能听任他们的摆布，我要走自己的路！”
　　 第二天一早，他骑上摩托飞向丁湾，勇敢地去追求自己的爱。当他又一次站在夏家门口时，一路上兴致一下泄光。他把摩托停好，脚有千斤重，浑身软软地靠在门板上。遏止住袭上心头的，一种不知是喜悦还是凄苦的滋味。他呼呼地出了两口气，抬手推开大门。向开闸式的一阵喧声从堂屋传出，里面夹杂着绿漪撕心裂肺地哭声。“可能是她娘死了，我来的不是时候。”宇空吃了一惊，退不是，进不是地愣怔在门口。“大娘我求求你，别难为漪姐！”这是绿荷的声音。“娘！我听你的话，我认——命！”绿漪泣不成声。接着是几声叹息和女人的哭泣。“绿漪，绿漪，你怎么了？啊!晕过去了！”一个老女人惊炸地喊：“荷妮，快，快去叫你哥……”“哇！”随着一声惊哭，夏绿荷从堂屋跑出。
　　 “绿荷，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大娘不行了？”宇空迎上去急问。绿荷见他似遇救星，一把抓住：“宇记者，你快去救救我漪姐！”“她怎么了？你别哭，说呀！”“我大娘逼她给大哥换亲哩！明天下大柬，送彩礼。姐姐晕过去了，你快去救她，我去喊大哥。”绿荷掩面哭着冲出大门。
　　 宇空听此一说，如五雷轰顶呆了，痴了。巨大的刺激使他的大脑，象电源断路出现了空白。他好似失去知觉，直立在那里。猛然，心底涌出一股洪流，刹时巨浪涛涛。胃里酸水上下翻搅，直想呕吐。他想哭，没泪。想喊没声。想退，不妥。想进，抬不动脚。天哪！命运为什么这样作弄人？什么时代了，还兴换亲！愚昧、无知、封建、害人！绿漪，绿漪，我不能让你充当这种陋习的牺牲品！当务之急，我要把她从困境中解脱。理智提醒他：此事非同小可，一定要冷静处理。弄不好，非但帮不了她，自己也要落个干涉他人家事，心怀叵测之恶名……。“漪漪，漪漪你醒醒！妮子，你别吓我！”屋里又传出那个老女人的呼唤哭泣声。宇空再也无法细想，直冲入屋。一会儿，他把绿漪抱出，放在摩托后座上，自己坐在前边，用皮带把她绑在背后，飞车而去。等绿荷把醉熏熏的绿波找来，堂屋里几个被吓蒙的女人，慌乱地说：“绿荷叫宇记者送医院了。”绿波问送那个医院了，她们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道。绿荷说：“宇记者一定把姐姐送B城医院了。”婶婶捅捅绿波：“还不快去看看。”“B城那么大，我到哪儿去找？”“到人民医院去啊。”绿荷提醒他，绿波懵懵懂懂地欲走。直听他娘一声悲叫：“漪妮，是娘害了你呀！”朝后便倒。婶婶向前一摸，鼻息皆无，放声大哭：“波儿，你娘断气了!”绿波绿荷一齐扑上，哭声大作。
　　 宇空带着绿漪，并没去三十里外的B城。而是驰往离此五里的小镇，将她送进医院急诊室。医生说，她是暂时晕厥，没有危险，打了两针，让她沉沉睡去。宇空放下心来，为她扯扯床单，揪揪枕头，让她睡得更舒适些。又给她捋好乱发，揩去脸上的泪痕。几天没见，她瘦多了。原来鲜艳白嫩的脸，象雨打的荷瓣，苍白而清软。长长的脻毛上，凝着细小的泪珠。样子娇怯怯，可怜怜。宇空一阵心跳，很想亲亲她的额头，还是克制了。他坐在她身边，感到欣慰。忐忑不安的情绪渐渐平稳。他暗暗对她发誓：“绿漪，我一定救你，真心爱你，让你生活的比云云、线线更幸福！”
　　 初夏的黄昏，凉风习习，宇空陪着绿漪走进金湖公园。公园里林木葱郁，鲜花盛开，水上的亭台、曲桥、花榭均已完工。在落日的余辉里，五彩漂渺，象仙境一般。一对对的情侣，在花间、树下、水边，抵肩搭背，低语呢喃。十几个老人，在凉亭边悠闲地打着太极拳。“我们去哪儿？”绿漪轻问“假山，那里是我俩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她默默地随他走着，心情仍郁郁不欢。在医院里，当她从昏睡中醒来时，发现宇空坐在面前，她喜忧掺半，一阵心醉，连一句话也未说出，送给他的全是眼泪。“绿漪，别难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一边给她擦泪，一边温语安慰。等她心情好些了，就陪她出来散步。
　　 假山到了，他扶她一级级登上去，坐在凹型台上。“还记得吗？在这儿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一句严厉的喝斥。当时，你站在下面这个石洞里，对大天鹅看得入神，是我打扰了你。”她忽然脸红上。“宇记者……”“我叫宇空。”“你若不在意，我就喊你宇哥吧。”“那我叫你漪妹！”他激情地望着她。
　　 她的心紧张起来，面颊发烧，她想躲开他的眼睛，结果反被他的眼光吸引，直勾勾的对视着，两颗心灵互相触及着，撞击着。她对他又敬又爱又怕，自己命苦，不敢有非分之想。她是那种宁肯把已摧残尽，也不愿有负于人的人。她看着他，想起了那对游戏的大天鹅，它们在水中戏闹，多么亲密。尔后，比翼长空，多么自由！人不如天鹅，不如水鸟！特别是女人，总是受制于人，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可悲可叹！想到此，泪水如断线的珠子，滚滚而落，“漪妹，怎么又哭了，别难过，有什么心事对哥说。”他取出手帕为她擦泪，她挡开他的手背：“宇哥，谢谢你对我这么好。”“你信得过我吗？”他目光如炽。“当然。”他双手捧住她的脸，盯视着，她羞怯的闭上眼睛。“你看着我说，为什么同意给哥哥换亲？”“娘就哥哥一个儿子，三十多岁了还单身。娘为此忧虑成疾，没有几日活头了。她迫不得已，才拿我……换亲。”“你哥同意？”“开始不，娘坚持，后默认。”“给你换亲的男人怎样？”“我没有见过。听说也快四十岁了，和哥哥一样的庄稼汉。”“你体谅母亲，成全哥哥，情愿牺牲自己？”“宇哥，我只能如此！”“为什么？”他松开捧着她脸的手，目光审视着她的脸。“因为，我不是夏家的亲生女儿！我是一个弃女，是娘从小抱养的。她母子对我有养育之恩……我不能不答应，一个垂死老人的请求！”
　　 “绿漪！”宇空激动得热泪盈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伸臂把她抱在怀里。“漪，你太苦了，太善良太诚实了！我爱你，真心爱你！从第一次见到你，就忘不了你！”“宇哥，你别……这，不可能……”她挣扎着。他搂她搂得更紧了：“不，漪妹，你不能做这种牺牲！我不能让任何人把你夺走！如果你想报恩，我们可以想其他办法，处理好你的家事，你千万别犯傻，去给哥哥换亲。我求求你了！”宇空大颗大颗的泪珠，落在她的头发上，滴在她的脸上。她听他的肺腹之言，不再挣扎，瘫软在他怀里。两人互相抱着，哭了个够。他们用眼泪，洗去了屈辱与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