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石磊骑着车拐出巷口，在路边的馄饨摊上吃了一碗三块钱的馄饨，正欲走，突然有人在他的后背不轻不重地打了一拳，回头一看，是胡桐雨。
　　 “干什么呢？”胡桐雨问。
　　 “没干什么？”说完扭头就跨上了车。
　　 胡桐雨一把抓住车笼头：“急什么？”
　　 “我要回家了。”
　　 胡桐雨挑高一侧眉毛：“你家好像在那边吧？”又指了指石磊背后的方向。
　　 “我去奶奶家。”小磊说完又觉得自己有点傻，怎么她问什么自己就回答什么。于是没好气地冲她嚷嚷：“你管我去哪？”
　　 胡桐雨好像没听见似的，完全无视他的叫嚷，自顾自地往小磊的自行车后座一跳，坐稳后说：“带我一段，我不想走路了。”
　　 石磊吓了一跳，见她坐上来了，便不好意思再让她下去。
　　 “你要去哪？”
　　 “回家。”
　　 “你家在哪？”
　　 “骑过那条大街就是。”
　　 “大街很长，究竟在哪？”
　　 “骑啦！问这么多！”
　　 石磊依旧不肯骑，涨红着脸问：“究竟在哪嘛？”
　　 “金丽雅苑。”
　　 石磊知道那里，距离有点远，他还在犹豫，胡桐雨在他的背上又重重地拍了一巴掌，说：“骑呀！愣这干吗？”
　　 小磊像被上发条，被动且无奈地踩起脚踏，自行车终于有气无力地向前驶去。
　　 胡桐雨双手放在他腰的外侧，小磊觉得好像有两个小小的烙铁在左右腰际炙烤着皮肤，这缓慢且持续不断升高的温度让他很快全身汗津津的。胡桐雨出了名的凶，尤其是对男生，再加上她是校游泳队的队长，因而成了除教练之外让队员们害怕的“大人物”。她今年念高二，算是石磊的学姐，平时只有训练时大家才会在一起，所以不训练时小磊对这样的厉害人物都是避而远之。可今天偏不走运，不仅遇上了，还被逮个正着，成了代步的小驴子，不容反抗地卖起了苦力。
　　 两人沉默地骑了一段后胡桐雨哼起歌来，这首歌小磊听过，也很喜欢，他在心里悄悄地跟着唱。
　　 “停！”胡桐雨突然喝道。
　　 吓得小磊条件反射一个急刹。胡桐雨的脑袋惯性地向前一冲，撞在小磊的肩胛骨上。
　　 “哎哟，撞死我了，你会不会骑呀！还有……你怎么这么瘦？”小雨捂着脑门。
　　 小磊一言不发地低着头，好像在承认长得太瘦真是自己的一个错似的。
　　 小雨跳下后座，用命令的语气说：“跟我来。”
　　 小磊用余光瞟了她一眼，猜她应该没伤着哪里，便放心了，他推着车跟在小雨的后面，一直走到一家汉堡店前停下。
　　 这是去年刚刚进入中国市场的一家美国快餐店，刚开业的时候，购买队伍一直排到大街上。小磊没进去过，对于这些洋食品，父母持观望的态度，好像外国食品里都含有“鸦片”之类的成分。
　　 “快点！”小雨催促。
　　 进了店，没有多少人，与刚开业盛况相比显示有些冷清。
　　 小雨让他坐着等一会儿便独自去了点餐区，没过几分钟，她捧着一个托盘回来了。托盘上有两杯汽水，两个汉堡，两小盒鸡翅。
　　 她把托盘往小磊面前推了推：“快吃。”
　　 石磊没动，望了望食物，又望向她：“我不饿，吃过饭了。”
　　 “再吃点。”
　　 “不吃了。”石磊边说边摇头。
　　 小雨突然眼睛一瞪：“吃！撑不死你。”
　　 石磊被她这么一吼，赶紧把手伸向托盘，他的手悬在托盘上空，一时不知该拿什么好，犹豫了一下，拿起一杯汽水。
　　 小雨白了他一眼，拿起一块鸡翅递到他嘴边。
　　 小磊脸红红地，慢吞吞地拿手接住，咬了一口，鸡翅比想象的好吃，他很快吃掉了。小雨见状，忙递上第二个，小磊这次不再客气，连忙用手接住。
　　 小雨只喝汽水，什么都没吃。
　　 “你怎么不吃？”小磊问。
　　 “吃腻了。”
　　 “你经常来？”
　　 “嗯。”
　　 “干吗请我吃东西。”
　　 “不能让你白白地骑车载我呀。”
　　 “没关系。”
　　 “真的吗？我怎么觉得有人刚开始一百个不愿意呢！”
　　 小磊被说破心思，尴尬地一阵急咳，小雨嗤嗤大笑。她看了一下手表，起身去柜台要了一个塑料袋，将没吃的两个汉堡装进去。
　　 “拿着，你拎回去再吃吧，赶紧送我回家，太晚了。”她又恢复之前命令的口吻。
　　 小磊一听立马像受到指令的士兵迅速站起，向外走去。
　　 把胡桐雨送到家后，石磊飞快地向奶奶家骑去。车把手上挂着装汉堡的塑料袋随着车子的颠簸一晃，一晃……
　　
　　 六
　　 小区一片漆黑，向一扇扇敞开着的大门和窗户望去，可以看见蜡烛正无力地发出昏暗的光。
　　 奶奶家门窗紧闭，小磊不禁怀疑妈妈是否在里面。他按了一下门铃，门铃发出低沉且时断时续的“嘶嘶啦啦”的怪声，像零件生了锈，又像电池没了电，仅仅依靠残存的一点微弱的气力努力发出最后的叹息，这声音让小磊联想到奶奶，奶奶似乎就这个门铃，老了，但依旧固执地坚守着什么。
　　 门内没有人回应，于是他又用力地敲了敲了门，片刻从里面传出轻柔而警戒的声音：“谁？”
　　 “妈！是我，小磊。”
　　 门缓慢地打开一条细缝，美芝从门缝往外看了看，确定是儿子后这才笑着把门大大地敞开。
　　 小磊问：“妈，干吗关着窗户，不热吗？”
　　 美芝笑了笑，走到窗前逐一开窗：“你热吧？”
　　 奶奶家里一股老人家特有味道，那是一种酸酸的腐损的味道。不管天气热不热，光这味道小磊就受不了。他想妈妈应该也不喜欢这味，估计是一个人待着害怕才把门窗关得这么严实，这让他觉得自己来得太对了。
　　 他把装着汉堡的袋子在美芝的眼前晃了晃。
　　 “妈，来吃汉堡，是队友请我的，你一个，我一个。”他将一个汉堡放在美芝的手里。
　　 “洋快餐呀，你吃吧，我吃过晚饭了。”
　　 “尝尝嘛，很好吃的，不许不吃”
　　 美芝不忍心回绝儿子的好意只好接过汉堡。
　　 吃完，两人躺下，美芝睡在奶奶那张老红木床上，石磊打地铺睡在床边。
　　 “睡地上会不会冷？”美芝有点担心。
　　 “哪会冷呀，地板也很烫啦，天气预报说最低温度也有三十度呢。”
　　 “你爸爸知道你来吗？”
　　 “当然知道了。”
　　 “他怎么会同意？”
　　 “他不同意干吗？”
　　 美芝无言以对，是呀，丈夫为什么要不同意呢？他原先也是不同意自己独自留在这的，他还说这破房子有什么可看的，难道还怕进贼不成。可是婆婆就是不同意，说家里不能没人，没电她也待在这。丈夫想着不妥，黑灯瞎火的把老太太摔着可不好，于是说他留下看屋子，可婆婆听后便以沉默表示反对。美芝明白婆婆是不愿意单独跟她住两天，最后他们夫妻衡量再三还是美芝留下，反正就两天的工夫。
　　
　　 七
　　 一夜过来地上居然湿湿地，不知什么时候夜里下了一场雨，估计雨量不大，所以没有察觉。太阳依旧勤勉地准时出来打卡，经过一夜的雨水变得分别耀眼。
　　 石磊见妈妈要出门：“妈，你要去哪？”
　　 “我去给孩子上课。”
　　 “暑假哎，不休息休息吗？”
　　 “暑假才是你妈妈挣钱的黄金档期好吗？”美芝笑着说。
　　 “现在的小孩真苦。”他老气横秋地说。
　　 美芝笑道：“你苦不苦呢？”
　　 “还行吧，只要不让我弹什么琴，吹什么号，就行。”
　　 “你就这么不喜欢音乐？”
　　 “喜欢！我喜欢唱歌。”
　　 “那怎么没听你唱过？”
　　 “爸爸不让唱，说我唱的那些歌都是通俗歌曲，哼哼叽叽的，没有男子气概。”
　　 “你爸比较正统。”
　　 “正统？是古板，腐朽吧！”
　　 “小心你爸听见，揍你。”
　　 石磊吐了吐舌头。
　　 “好了，我要走了，不然要迟到了？”美芝看了一眼墙上的钟，一副既想多聊会，又不得不走的样子。
　　 “妈，我骑车送你吧。”
　　 “啊？你骑车带我，行吗？你还是小孩呀。”
　　 “别总说我是小孩。我比你高，比你重，让你骑车带我，也带不动吧。”
　　 石磊这话不假，美芝骨架纤细玲珑，模样又柔弱，近四十的年龄却还是一副姑娘般细弱的身材。
　　 “现在不让骑车带人了，警察会抓的。”
　　 “天这么热，马路上哪还有警察呀，他们早不知躲哪吹空调去了。”
　　 提到空调这个还没有在老百姓的家庭广泛普及的电器，想想都让人心生羡慕，那一阵阵凉丝丝的风带来的是怎样一个舒适的夏天呀，石征说明年入夏之前买两台装上，今年全家再克服一下。
　　 美芝又看了一眼挂钟：“好吧，走吧，不过你骑慢点。”
　　 “行，我送你去哪？”
　　 “去金丽雅苑。”
　　 “嗯？”
　　 “怎么？不认识？你边骑我边告诉你。”
　　 “我认识。”
　　 石磊心里窃笑，昨晚刚去过，一觉过来，又去了，不会碰到小雨吧。
　　
　　 八
　　 石磊把妈妈送到一幢楼的单元门口：“妈妈，要我等你吗？”
　　 “你回去吧！”美芝向他挥了一下手，便快步上了楼。
　　 石磊骑着自行车在小区内晃悠，他不知道小雨家住几号楼，昨天只是送她到小区门口，小雨就让他回去了。他觉得有些无聊，可又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如果能有人陪自己一起玩就好了，那怕是凶巴巴的小雨。
　　 突然车头前有人挡住了他，是一个精瘦的老头。
　　 “小子，你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
　　 “我看你鬼头鬼脑的在院子转了好几圈了？”
　　 小磊心想自己那有鬼头鬼脑，这老头是在存心找麻烦吗？于是反驳：“不行吗？”
　　 “小子，别想干什么坏事呀，我可盯着你呢？”
　　 “我找人？”
　　 “找谁？”
　　 “同学。”
　　 “几号楼的？”
　　 “不记得了。”
　　 “叫什么名字？”
　　 石磊犹豫了一下，心想要不要把小雨的名字说出来，说出来会不会有麻烦，小雨知道了会不会骂自己？但眼前这个老头的样子，不说点什么，估计是摆脱不掉了。
　　 他不敢正视老头，他总这样，躲躲闪闪的眼神让人觉得更有问题。
　　 老头像是故意的，紧紧地咬住他的视线。小磊把眼睛转向哪里，他犀利的眼神就立马追到哪，非要与他对视。
　　 小磊被他看得毛骨悚然，只好说：“胡桐雨，她叫胡桐雨。”
　　 老头的眼睛射出怀疑的射线，定了几秒，像是在计划着什么阴谋。
　　 “来，小孩，跟我来。”老头对他换了一个称呼。
　　 石磊只好乖乖地跟着，老头让他把自行车停进小区的车棚后领着他向小区深处走去。每幢楼的外观都差不多，石磊已没了方向感，只能跟着老头，七绕八绕，上了一幢楼，最后在一户门前停下。
　　 老头虚着眼又看了看他，再无其它表情，按下了门铃。
　　 门开了，一个中年男人站在门内。
　　 见到男人，老头一改刚才的面孔，笑呵呵地欠着身子，说：“赵先生，有一个小孩找你家千金，说是同学。”
　　 男人看了一眼石磊，问：“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石磊垂下眼睑，低声答：“叔叔好，我叫石磊。”
　　 男人微微转头，仍用余光盯着小磊，大声地朝屋里喊道：“小雨，你出来一下，有你的一个同学来找你。”
　　 屋里立即传来小雨轻快的声音：“来了。”
　　 很快，小雨跑了出来，一看是石磊，吃惊地说：“呀？怎么是你？我还以为是吴梦菲呢。”
　　 石磊尴尬地冲她笑了笑。
　　 老头见石磊果真是小雨的同学，不自然地冲着大家点点头，匆匆下楼了。
　　 小雨将石磊直接领进了自己的房间：“找我干吗？”
　　 “没事。”
　　 “嗯？”
　　 石磊觉得这样说好像不太好，赶紧找了一个理由：“找你一起去游泳。”
　　 小雨想了片刻：“好呀，等一会吴梦菲来了，我们一块去，原本我们也准备去游泳的。”
　　 这时，隔壁房间传来琴声，石磊本能的一惊，他隐隐觉得那是妈妈在弹琴，于是装着随意一问：“谁在弹琴？”
　　 “噢，是教我妹妹弹琴的老师。”
　　 “你还有妹妹？”
　　 “我妈妈和她的新丈夫生的。”
　　 “什么新丈夫？”
　　 “就是刚才你看到的那个男人。”
　　 “那人不是你爸爸呀？”
　　 “当然不是。”
　　 “那你爸爸呢？”
　　 “问这么多干吗？查户口呀。”小雨不快地说。
　　 他见小雨不高兴了，便不敢再问下去。又想起刚才老头称那个男人“赵先生”一下子似乎已明白了许多。
　　 琴声时断时续的传来，旋律一会流畅优美，一会稚嫩生涩。小磊越发肯定教琴的人就是妈妈，心里生出几许骄傲，但他还是克制着没有说破。
　　 小雨推了推正聆听琴声的小磊：“你发什么呆呢？我们一会去哪里游？”
　　 “你们原准备去哪？”
　　 “没想好，菲儿想去体育馆游，我想去俱乐部游。”
　　 “都没劲，去镜水湖怎么样？”
　　 “去湖里游呀……”小雨面露难色。
　　 “怎么了，不敢吗？”
　　 “湖水太脏了。”小雨找了一个理由。
　　 “游泳池才脏呢，尽是尿，大家都在游泳池里小便。”
　　 小雨扑哧一笑，推了他一把：“说得这么难听，就是有，也是你们男生尿的。”
　　 小磊被推得踉跄了一下：“才不是呢，我就看见一个女的，游着游着，突然僵在那里。”说着石磊模仿起动作，他双腿微微弯曲，膝盖向外打开，两臂向前半曲半伸，嘴巴微张，面颊僵硬，两眼直楞前方，停了两三秒，表情恢复松驰，接着屁股向前后各拱了一下，最后做了两个正常的游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