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教嘛，幼儿园老师说，那些知识要到小学才教，不符合孩子的身心发展，幼儿园重在养成好习惯，发展特长，反正我也不懂，还是听老师的最好。”丽娟又瞅了他一眼。右手指在窗台上弹着“钢琴”，小声问怀存：“你会不会想我？”
　　 怀存四处看看，凑近一点说：“想嘛，每隔几晚都会跑马，短裤都洗怕了，你在外面要安分守己，别给我戴绿帽子。”
　　 丽娟指着她笑了，又故意逗他说：“我找过十多个了，隔几天换一个，气死你。”
　　 怀存信以为真似的配合她说：“十多个少了，再找几个。”他话锋又转，故作镇定地对丽娟说：“让儿子多听广播，那天我听到一条，讲有个老人经常放广播给孙子听，那孩子成天才了。”
　　 丽娟责怪他怎么话题总是转到儿子身上，他才告诉丽娟，学习很重要，知识就是力量，不想儿子像他们一样。
　　
　　 十五
　　 春天，草长莺飞，桃花绽开朵朵笑脸。春风狂吼着，把树枝吹得左摇右摆，摇摇欲坠。都说春天是最温暖的，可这里的春天总是狂风不止。不时还会来个倒春寒，人们又得换上厚厚的棉衣。当地有句话说十里不同天，还的确是这样。春天早晚温差也很大，突然天晴后，同一条街上，穿短袖衬衫的和穿长棉衣的经常擦肩而过，都互相看着对方觉得搞笑。
　　 姑奶奶是在春光明媚的早晨，家人都聚在一起时，念着怀存的名字，遗憾地闭上眼睛的。丽娟赶到时，大声呼喊着她，她禁闭的双眼再也没有睁开。
　　 几个儿子把姑奶奶送上对门坟山，还给她立了高高的墓碑。蹲坐在坟前，一边烧纸，一边痛哭，都说还没来得及好好孝敬她，她就走了。丽娟也哭着劝他们别伤心了，后面几年，他们都做得很好了。他们说以前没做好，还是怀存和丽娟自始至终，一如既往，让他们佩服。
　　 办完姑奶奶的丧事，又过了一个月，丽娟去监狱探视时，才把姑奶奶去世的消息告诉怀存。她这次是带着儿子去的，他已经上小学一年级，个子长高了一大截。怀存看着他，他也看着怀存，表现出一副陌生的样子。丽娟叫他喊爸爸，他迟迟不叫。怀存说别勉强，然后就问他学习怎么样，考了多少分。儿子说成绩不好，在班上倒数第二名，数学才考得八十多分。怀存感叹，八十多分都是倒数，他们那个年代算尖子生了。儿子说，别个同学，晚上都有爸爸辅导作业，检查改错后签字，他从来没有谁帮着检查，有的题，妈妈也教不来。
　　 怀存听了，低头不语，陷入沉思。
　　 这时候，丽娟才把姑奶奶去世的消息告诉他，怀存眼神呆滞，眼泪在脸上滚动，顺着鼻子两侧，流到嘴里。他闭上眼睛，瘪着嘴，小声抽泣。
　　 丽娟说：“姑奶奶也想活到你出狱那天，临死前一直念着你的名字。几个叔叔婶子也后悔当初没好好孝敬姑奶奶，但最后几年，良心发现了，确实让我挑不出刺来。他们还让我得闲就回去吃饭，都把我们当一家人了，老四媳妇把老屋基给我们，虽然出路不好，只能三轮车进去，但总比身无定所好，她叫我赶紧转告你。”
　　 怀存用右手在脸上揩了一把眼泪，往空中吹了一口气，他说：“我孝敬姑奶奶，从来就没有图过他们的家产，你转告他们，我什么都不要，以后准许我去上坟就行。”他看着儿子说，“好好读书，将来考个重点大学，爸爸这辈子过得窝囊，帮别人盖了上百栋房子，自己却没有一个安身之所。丽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出去一定给你们建一套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我们不会辅导儿子做作业，就出钱请别人教。”
　　 丽娟笑了，眼里闪现出无限的憧憬，他相信眼前这个瘦小的男人，一定会给他们创造美好的生活。因为他勤劳上进的形象已经深深烙在她的记忆里。
　　 在超市上班，同事会借下馆子吃饭的时候，介绍一些单身男士给丽娟认识，他们都对温柔贤惠，善解人意的丽娟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当他们想借机表达爱意时，丽娟总是斩钉截铁地说：“孩子他爸快出来了，我对他情有独钟，接受不了其他男人。”
　　 丁飞是个小生意人，在旧街开了一个水果店。他老婆出轨，和一个来这边做建材生意的外省人厮混。去年，他在建材城的宾馆里将二人捉奸在床，那厮给了丁飞一笔钱后，带着她远走高飞了。
　　 丁飞原本看破红尘，对女人已经死心，认为天下乌鸦一般黑。可认识丽娟之后，他顿然觉得万花丛中还有一点绿色，丽娟就是他苦苦寻找的纯洁女人，不爱慕虚荣，也不水性杨花。男人在监狱里呆了那么多年，耐得了寂寞和孤独，一个人带着孩子，任劳任怨，一直洁身自好。
　　 他经常提着水果篮，去超市找丽娟，想要接近她，可丽娟总是无以为然，小小的身影在超市忙碌着，把丁飞当空气一样。让超市里一起上班的几个姑娘羡慕不已。
　　 一天晚上，丽娟下班，刚走出超市，丁飞一把抱住她，醉话连篇，丽娟一把推开他，撒腿就跑。之后几天，丁飞总是借酒消愁，喝酒以后就去超市门口等丽娟，或者去拍她家的门，弄得她生活不得安宁，她打电话给表哥寻求帮助。
　　 第二天中午，丽娟没有上班，在家里休息，丁飞喝醉酒，又大声敲门，喊着：“丽娟，我想和你谈谈，我是真心喜欢你啊！你是我看破红尘之后，唯一动心的女人。”
　　 丽娟赶紧打电话给表哥，他赶过来，揪住丁飞的领口就是一顿狂揍。丽娟开门拉住，劝告丁飞以后别打扰她的生活。丁飞酒都被打醒了，鼻孔流着血，眼里流着泪，脸上挂着“大杂烩”，狼狈地走了，从此再也没有来骚扰过丽娟。
　　 当然，去探监时，丽娟绝不会把这些事告诉怀存，免得他放心不下，在监狱里耿耿于怀。这样，他更会觉得监狱生活度日如年。
　　 丽娟把五年的时间换成六十个月，再折算成天数，眼看怀存出狱的时间只剩下十个月左右的时间，她的心一天比一天舒畅，加之怀存日日牵挂的儿子，这次期中考试进步很大，还带回了一张奖状；上次参加运动会，短跑项目还荣获同年级组第二名。她骑着电动车上班，一路上，会不由自主地哼着街上听到过的流行音乐。
　　 周末，她让妈妈进城来帮忙带孩子，打算第二天一早就乘车去监狱探望怀存。一个年轻的女同事掏出手机说：“丽娟姐，别去坐大客车了！我有个微信群，里面全是跑省城和市区的网约车司机，留下电话号码，他们会按时到上车点接送，价格也便宜。那大客车买票不方便，又脏又臭，司机还大拽，到站还需要转车，麻烦死了！”
　　 丽娟让同事把她拉进那个微信群。果然，拼车载客的广告像纸片一样，让人目不暇接。全是“车找人，从县城到周边城市差几人”这一类的信息，丽娟照别人的拼车信息复制一条，稍作修改，添上自己的电话号码，发了出去。
　　 不到一分钟，陌生电话就打了进来，问她是否要去市城，几点走。丽娟与他定好接送的时间和地点后，刚挂了电话，谁知又有无数个陌生电话接二连三地打进来，问她同样的问题，她说车已经联系好了，接着又连续接听到四五个同样的电话后，吓得索性把手机关了。
　　 第二天一早，网约车司机驾驶一辆白色起亚汽车如约而至，丽娟是第一个上车的乘客，就选择坐副驾驶位，这样不容易晕车。司机脸上挂着黑眼圈，显得很疲倦。他性格有些急躁，开车速度很快，前面有个人变道或者起步慢一点，他都要嘴里咕嘟咕嘟骂几句。他接到其他三个乘客后，便马不停蹄地驶入高速路。一边开车，一边用耳机发着微信语音信息。丽娟坐在他旁边，知道他是在寻找和联系回程的乘客。心想，他们生意这么好，一天一个来回，一个月下来，至少要赚个几千上万。等怀存出狱，他有驾驶证，也可以做网约车司机。
　　 到了第一个高速路口，司机和车上的乘客商量，接下来的路程走二级公路，不然他们挣的钱还不够给高速路费，他说：“他妈的，这高速路收费真他妈的贵，一公里估计要收六七毛，比老子的油钱还贵。就走二级公路了，省过路费，车还少，时间慢不了多少。”
　　 大家觉得他说的也合情合理，也就没计较这么多，能安全到达就行，反正又不赶那一个小时的时间。
　　 他还是一边开车，一边玩手机，前面一辆大货车在坡上走走停停，排气管里冒出滚滚浓烟，显出很吃力的样子。司机玩着手机，嘴里又咕嘟咕嘟地骂着。
　　 后排的两个女人和一个孩子都呼噜呼噜地睡着了。丽娟坐在前排，太阳光很刺眼，试着睡几次都没睡着，极不耐烦地听着司机一路叫骂。
　　 爬完坡，又是陡急的下坡路段，司机见机会难得，准备踩油门超那辆早就让他怀恨已久的大货车，那大货车好像故意跟他开玩笑，下坡就像打了鸡血，速度立马提高几倍，让他心急如焚，嘴里破口大骂起来。他随着骂声，朝着油门一脚踩下去，从大货车尾部猛冲了上去。丽娟眼前一片黑暗，喊了一声，头部鲜血滚滚，脑海瞬间一片空白。
　　 她来不及想怀存、想儿子、想她在乎的一切，就随着这辆白色的轿车，丧生在大货车下面。
　　
　　 十六
　　 这起交通事故，连同司机，一共死了四人，自然包括丽娟在内。经过抢救后，唯一活下来的是坐在后排最左边的那个孩子。
　　 丽娟父母连同其他三个失去亲人的家庭，在医院内哭声四起，悲痛欲绝。旁人走过，都好言相劝，然后强忍不住，跟随他们默默流泪。司机的父母，向其他几个失去亲人的家庭深深鞠躬，表达歉意。看着他们失去儿子后哭得红肿的眼睛，大家同病相怜，只能互相安慰着，互相关照着，反倒像一大家人一样，拉着手，心里一起悲痛着，眼泪一起流淌着。
　　 丽娟父母没有得到一分的赔偿金，这样的网约车没有取得正规的牌照，属于非法营运。若是司机还活着，还能由他承担责任，他也一命呜呼了，只能让死的人去阴间商量着怎样赔偿了。
　　 丽娟什么东西也没留下，只留下一个在读二年级的儿子，他的父亲还在监狱服刑，无依无靠的他，只能暂时跟着外公一家生活，等怀存出狱再去外公家接他。
　　 怀存苦苦等着丽娟再来看望他。依照惯例，她应该早就来了，可一个月后，他等来的是另一个女人。
　　 她比丽娟高，丰乳肥臀，后腰深陷，走路时胸部笔挺，迈着轻盈的步伐，向探视窗口慢慢走来。怀存挤挤小眼睛，又揉了揉，远远打量着这个气质出众的性感女人，旁边的两个警员也远远地欣赏着她。
　　 走近一些，怀存看出来了，这个博人眼球的女人是他的老相好琴仙。她眼角上扬，嘴角微微展开，露出洁白的牙齿，动情地看着怀存。她穿着一套橘红色的紧身运动服，在怀存前面坐定后，收敛了笑容，眼神忧郁，泪水在眼睛里打着转，她说：“丽娟死了，就在上个月，出车祸走的。”
　　 “什么！怎么可能，她半年前还来见过我一次，你是不是希望她死，才编造了这个谎话。”怀存瞪大眼睛。不过，他细小的眼睛，无论怎么瞪，都睁不大。
　　 琴仙眉头一皱，眼泪夺眶而出了，大声责斥：“你以为自己算个球。我一直稀罕你，但你不能诬陷我希望丽娟死，我来就是想告诉你，她确实是死了。而且死的很惨，很可怜。我有一个闺蜜是你们村的，我经常向她打听你们家的情况。”
　　 “她骑车被车撞死的吗?我儿子呢？”
　　 “你儿子在他外婆家等你出狱去接。丽娟是坐网约车上来看你，半路上追尾一辆大货车，当场死亡，听说司机和乘客，一共死了四个，只有一个孩子幸存下来。”
　　 “什么是网约车？丽娟父母可以争取得到赔偿金。”
　　 “你在里面呆久了，这些年的发展快呢不得了，做什么都靠手机，看新闻、看电影、上网、视频聊天、打车、叫外卖、开车导航，反正功能多着呢，你出去我教你。”琴仙说着，把手机拿出来，举得高高的。她告诉怀存，“你不想打字，还可以对着手机说话，它就变成文字或者语音，嘟嘟一下就发出去了。丽娟乘坐的网约车是微信群上私自约的，没有任何保障，所以得不到赔偿金。”
　　 怀存听完，眼角流下了两行泪，他用手掌揩了一把，然后右手托着额头，手肘拄在大腿上，小声哽咽着。
　　 他哭了一阵，右手捏得紧紧的，攥成硬硬的拳头，使劲敲着头。琴仙也被她感染得泪如雨下，小声抽泣着。她不知道如何安慰他，便转了个话题，对怀存说：“我离婚了，黄毛这杂种终于开窍，我和嘉琪总算解脱了。他没有生育能力，精子不液化，成活率低。去年，他再次出轨，他老爹还指望那个婆娘给他生个胖孙子，天天打电话撮黄毛把我蹬了，我还巴支不得。嘉琪现在县城里读初中，我帮别人卖化妆品，一天自由自在，一个月的工资，加上提成，娘俩都用不完。以前还要拿给那个砍脑壳呢打麻将，慢点拿就拳打脚踢，日娘骂爷地吼个不停。”
　　 怀存还是低着头哭泣，没有应和一声。只是哽咽声小了很多。琴仙接着说：“你这个孤儿一生坎坷，说你命苦呢，又是憨包有天养，无心插柳柳成荫，儿女双全，又有我这个憨婆娘把你当个人，老板帅哥通通不要，就喜欢你这个憨包，总想当憨包媳妇。”
　　 怀存立马抬头，听出了琴仙把爱情的种子主动撒向他荒芜的心田。心里兴奋不已，但又故意生气，不解地问：“你才是个大憨包！我只有一个儿子，哪来的儿女双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