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女儿房间还亮着灯。灯光透过房门的双层细纹玻璃折射出茫茫白光，许志辉想嘱她早点休息，又想，上学辛苦了偶尔放纵一次吧。一墙之隔的卧室，他早耐不住了，暗中烧手燎足和妻子亲热，不敢声张，像做贼，想起那个叫小致的丰乳少妇，竟然早泄了……假装很累，闭起眼，心里却是深深的愧疚。
　　 隔了两日，是个星期天。金秋红的儿子吴济新婚，邀请了家在北城的同学。林枝好久没参加同学活动了，有些激动，她着意打扮了一番，黑色高领丝质衬衣，苍绿色毛呢长裙，同色稍浅的外套，平常在脑后随便扎成一束的中长发，让理发店整了个飘逸的发型。以往，之类场合许志辉一般不去，这回，金秋红特别提了要他们夫妻都去，况且林枝住不了几天，开学还得陪女儿去参加专业考试，再况且，她还在为许志辉扔了她的“剑兰”恼火，许志辉帮她提了包，就当陪不是了。
　　 喜宴设在“双福”酒家，门厅旁，劈眼看到闫二夫妇一个西装革履，一个珠光宝气，旁边并站着金秋红，红旗袍外披一件同色孔雀开屏的披肩，三人喜笑颜开迎客，许志辉一时不明情状。林枝悄悄和他说：“金秋红不是单身嘛，和亲家一起办，图个红火喜庆。”金秋红和闫二是亲家？许志辉听林枝和她的同学们闲聊，才弄明白了。原来吴济和闫二的女儿是初中同学，两人都住广居巷，从来没想过要交朋友，不久前参加同学聚会，好多同学都成婚或有了结婚对象，见他两单着半是起哄半是认真劝说：何不凑成一对呢？至此，两人都留了心，互相有了好感，回家和大人说了，双方家长同意，很快促成婚姻。
　　 进了酒店，有人招手：“许老弟，这边坐。”
　　 许志辉扭头，一位穿枣红色夹克中等身材的男人，咧着嘴，乐呵呵笑着。盯睛看竟然是毕风清，他戴了只假发套，浓密的假发遮盖了凸顶，像换了个人。许志辉顺着声音坐过去，是5号桌，就是当初杨宏宇被打歪鼻子坐的那张桌子，坐定了他问：“老毕是哪方亲戚？”
　　 “和闫二是党校同学。”
　　 “闫二上过党校？”
　　 “九八年，一起上的。”毕风清答。
　　 原来都是老江湖了。许志辉想。
　　
　　 二十六、变奏
　　 刚出蒸锅的馒头，许志辉一口气吃了五个；茄丝豆角炒小拉面，许志辉一顿吃了两碗，抹着汗水津津的额头说，“老婆就是好。”
　　 林枝斜了他一眼，怪他酸了。
　　 女儿许宁宁喜欢新家不远处的“绿地”烧烤，烤肉串、烤肠、烤韭菜、烤馒头片，一家三口去吃过两次，林枝说，“买些孜然粉，在家里也能烤。咱家不是有个小烤箱，原来放地下室的吗？”
　　 “还真是哪壶不开提那壶了。”许志辉于是说了，“搬家时才发现，地下室放的电饭锅、小烤箱外包装完好无损搁在木架上，里面被洗劫一空。”他去附近的杂货店查赃物，顺藤摸瓜，查出是门卫老胡干的，又简单讲了一下老胡的家事。
　　 “和儿媳妇搅缠在一起，猪狗不如了，怪不得遭报应。吉祥园如何用他看门？”林枝愤愤不平。
　　 “他有个亲戚在物业管理处，同情他。”
　　 “原来他拐腿是因为车祸，还以为先天的。”林枝道。
　　 其乐融融的日子，许志辉额头放光，出出进进春风指面，转眼又到了女儿开学的日子，这次是去参加专业课考试，半个月时间，母女俩就能回家了，许志辉把她们送上去北京的动车。
　　 数天后的凌晨，女儿打回电话，带着哭音：“爸爸，我妈昨晚遇上坏人抢钱了。她不让告诉你。”
　　 “你妈呢？”
　　 “在卫生间。”
　　 “你安心去上学，我一会给你妈打电话。”
　　 “光打电话不行，你快来！”
　　 “好，我休了年假过去陪你们。”
　　 听到许志辉答应，许宁宁放心了。
　　 昨晚北京下雨，接宁宁回到出租屋，母女俩吃过简单的晚餐。涮碗时，宁宁问：“妈，我来身上了，没卫生巾。”
　　 “你学习吧，我去便利店买。”林枝擦干手，拿了把折叠伞出了门，从租屋到便利店太约需要十分钟左右，林枝买了卫生巾，还买了块女儿爱吃的夹心面包，快到楼前时，树影中突然窜出个男子从后面抱住林枝，她大叫：“干什么？”用力挣。
　　 男子在林枝的喊叫声中抢了她手中的钱包跑了。没多少钱，又下着雨就没报案。听邻居们说，小区里出了个变态男，说不定就是他。谁会在那个时间出来淋雨。电话里林枝轻描淡写讲了经过。
　　 听到有变态男，许志辉坐不住了。再有几天女儿就要考试，可别有什么节外生枝。他请了假，简单拿了几件换洗衣物。去京城陪母女俩去了。租屋有两只单人床，并靠在一起成为一张大床，三个人睡在一起，女儿宁宁睡在夫妻俩的中间就像小孩时那样。
　　 白天，夫妻两把女儿送到学校，在附近的广场散步。
　　 过了月余，许宁宁顺利考上了北京音乐学院，妻子林枝兴奋得晚上睡不着，和许志辉说起女儿的前景，越说越兴奋，说到自己遭遇“变态男”，林枝心有余悸，幸亏是我，若是宁宁那还了得。你给她买只电警棍吧，当手电筒用，防身。
　　 “电警棍哪能随便买到？”许志辉道。
　　 “我听说黑市有卖的，网上估计也有，我看看？”林枝边说边淘宝上搜，一位桔红色卡通娃娃夸张的流两行泪，没有找到相关宝贝。“这可怎办？”
　　 “放心吧。校园里安全。”许志辉安慰。
　　 林枝神经质担心起女儿的安全，连续好几个晚上没睡意，玩“诸葛神数”游戏，输入许宁宁，声音提高了八度，瞧，咱女儿命好，你看签文“一重水，一重山，风波道坦然，壶中别有天。”；又输入“变态男”解语是“马进徐行似有程，月沉西海日东升，运来何必劳心力，风送江湖万里清”也不错嘛，妻子情绪了了。在妻子的自言自语中，许志辉安然入睡。一天，两天，一周，两周……妻子林枝在兴奋和焦虑交织中生物钟紊乱，患了严重的“抑郁症”，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找医生开了大堆的药物。
　　 不久，吉祥园成了片废墟。大冷的天，林枝穿夏天的短袖衫呆坐在废墟前……
　　
　　 二十七、一起度过的夜晚
　　 春暖花开的日子终于到了，同心广场建设拉开了序幕，推土机、挖拙机等大型机械在人们入睡的时候“隆隆”响着，其实，这些机械白天就上场了，只是白天市声槽杂，人们听不到。
　　 福田小区、吉祥园、民政院的房子都被推塌，砖瓦、石块、钢筋水泥变成了垃圾。广居巷拆了一部分，还有部分作为二期工程保留下来。保留下来的全是经营性质的。祖上留下来几百年了，没房产证，没建设许可证。表面陈旧，内部多经过翻修。居民做小买卖，开旅店维持生计。“征收”工作中，他们几户闹得最凶，集体签字按手印，在巷口两端打出白布黑墨字条幅“反对政府强拆”，并且放出风来，如若拆了，金秋红准备跳楼；开保健品的李双全扬言去天安门自焚；还有一位四十多岁、喜欢练武术的中年男子，关起门，连儿子、妻子都不见，说：房子是他一生的心血，要拆就死在里面。
　　 药物调理了一段时间后，妻子林枝的焦虑症状有所缓解，晚上能睡四、五个小时了，白天回学校正常工作。生活又恢复了原有的状况。
　　 这天晚上，北城剧院上演话剧《一起度过的夜晚》，作者杨美兰，剧情是“同心广场建设改造工程”进行期间，一对中年男女发生的黄昏恋。熟悉杨美兰的人说，剧中的方言全是宋先生写的。拆迁过程中，杨美兰和她的崇拜者宋先生有了感情。前段，杨美兰被奔跑的狗撞倒，腿部肌肉拉伤，宋先生精心照料，两人写了个搭伴生活的“同居合同”，宋先生负责做饭、洗碗，每天中午保证两菜一汤，少荤多素；杨美兰负责写剧本。写了十几年剧本，杨美兰终于有了部成功之作。妻子林枝去捧场了，许志辉没去，在他的心目中，生活的精彩早超过任何剧作了。他半躺在沙发上，翻了一会儿电视节目，没个入眼的。遂起身走出了门外，信步窜过两个街口，去到了广居巷的另端，在红灯闪闪中穿过小巷，步行到比小巷宽点的叉路口，向右边一拐，烤蛋糕的奶油香味扑鼻，斜对面就是“秋红”旅店。临街的“秋红”招牌标志依稀还在，只是陈旧模糊，不细看只有浅浅的印痕了。玻璃门上贴着个手机号，过去推门，里面反锁着，从开着的大门绕进去，西厢房门前，一位穿红衣裤，扎两羊角辫的五、六岁小女孩子满眼好奇盯许志辉看，从她凹陷的黑眼珠子中许志辉大致明白了小女孩身份，侄女儿像姑，他摸了摸她的头，问：“姑妈呢？”
　　 “在这里。”小女孩伸出纤细的手指指了指严丝合缝的木门。许志辉轻敲门，无人应；稍微用力再敲，“进来”，里面传来兴味索然的女声。
　　 许志辉推开门，大步跨了进去，屋子深处一张美容床上半坐着红衣、黑裙，肩膀上披着红花薄披肩的金秋红，她看清了是许志辉，忙站起身来，神情从瞬间的惊异换成了笑容依人。
　　 “还记得我吗？”跨前一步，许志辉问。
　　 “真会开玩笑了。”是林枝的老公。“志辉。怎么能不记得了？”金秋红涂了眼影和口红笑起来像个庸俗肥皂剧中的那种女人。“怎么你一个来了，林枝呢？”
　　 “她和女儿看话剧去了。”
　　 “女儿回来了？”
　　 “前天回来的，办入学手续。”
　　 “你没和她们去看？”金秋红明知故问，像是许志辉突然上门有什么蹊跷。
　　 “昨夜做了个梦，突然想起要来见见你。”梦，是许志辉不期然间临时编的借口，他的梦中依稀有过女人的影子，却非金秋红。
　　 “梦到什么了，要见我？”金秋红黑眼珠子在深陷的眼窝里灼灼生辉，显然许志辉的信口雌黄吊足了她的胃口。
　　 “具体记不清了，有身影像你，在前面走过，一闪不见了。”许志辉问：顶住了拆迁，你过得怎样？
　　 “可不用说了。后面闫二家的房子拆了，雨水走不了，后墙陷下去。窗台裂了，墙上像小孩子尿床，没块干地方了，还掉皮。房子若塌了得把人拍进去，性命不保。住得可怕了，不知该找谁说去。”金秋红开口，语速依然快，一句迭着一句。
　　 “你顶住不拆！不是说能养活全家人吗？”当初金秋红铮铮有力的宣言音犹在耳。
　　 “没错。吴成林出了事第三年，我翻修房子时，找风水先生看了，大门改过两次，楼上楼下二十多间客房全满着，干洗店、美容店，一年毛利五十万左右。自从说要拆迁，房客们搬走再没回来，干洗店也不开了。这破摊子，想收拾了好好住，又怕拆。”
　　 “拆，是迟早的事。你们这里定了‘同心广场’二期工程，过个一、两年肯定拆。”
　　 “这两年的损失谁补？”金秋红语气无奈，再也没了当初的气势。
　　 “找找拆迁指挥部吧。”许志辉答非所问，苍白无力。他一时理不清找指挥部是问拆，还是问不拆？抑或问两年的损失谁补？
　　 “你不知道吧？向杰已经知道了吴济是他的儿子。”金秋红不咸不淡的扔出句话。
　　 “哦。”许志辉冷不防吃了一惊。问：“他怎么知道的，认了吗？”
　　 金秋红摇了摇头。
　　
　　 二十八、纸终是包不住火
　　 吴济学习成绩不怎样，从小迷电脑、手机，什么样的新款玩意儿，到了他手里，不知怎么鼓捣几下，便能玩出新花招。机械专科学校毕业后，吴济没个正经工作，跑东跑西干过几种职业都半途而废，成婚后说他想去广州学习计算机维修，回来后开个电脑维修门市。家里人大力支持。吴济学习了四个月，回北城开了个“广济”电脑维修部，他妻子的姑姑，也就是闫二的妹妹不是民庭庭长吗？给吴济承揽了不少业务。“广济”在北城的知名度迅速扩升。
　　 尚杰从民政院搬到新家后，家里一直没装电脑。上个暑期，女儿做作业，要问度娘，又说谁家没个电脑呢。尚杰问寻到“广济”送货上门，售后服务做得好，便电话订了个联想“一体机”。吴济上门装电脑，尚杰父亲因半身不遂坐在轮椅上，一眼看到年轻时的儿子，正要开口喊“小杰”，话到嘴边硬生生咽了下去，可他不是小杰，又是谁了？那鼓鼓的额头、浓眉、蒜头鼻子，哪儿哪儿都像，世界上没有这么像的人，这年轻小伙子一定和他老尚家有血缘关系。老先生稳了稳神，不动声色的围着吴济问这问哪的，隔会儿出去买菜的老伴儿到家，他朝她努努嘴又用下鄂指指半蹲着安装电脑的吴济。老伴儿初始不明白，等看清了状况，惊诧得几乎叫出声：“这不是？”老先生忙使眼色止住了她，道：“赶紧给儿子打个电话，约了今天去医院检查，看他忘了。”
　　 尚杰妈会意，忙拿手机要通尚杰，让快回家。
　　 上班时间叫自己回家，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尚杰怕有什么意外，急匆匆赶回家。父亲说，“你先关照一下装电脑的小伙子，再去医院。”尚杰扭头见年轻时镜子中的自己，暗暗吃了一惊，明白了父亲叫他回家的用意。尚杰边夸小伙子年青有为边问：“多大了？”
　　 “二十三岁。”
　　 “成家了吗？”
　　 “成了。”
　　 “家在哪了？”
　　 “广居巷。”这回答牵动了向杰某根隐秘的神经。他“哦”了一声，道，我有熟人住那巷子，吴成林和金秋红夫妻。好多年没联系了。
　　 “是我爸妈。”吴济并不在意道：“我爸在我三岁时就车祸去世了。”
　　 “你妈身体可好？”
　　 “还行。”说着话，电脑装好了，吴济让尚杰试试。留了名片，说什么问题打电话，告辞了。两老人看着向杰，等他有个合理的解释。向杰打了个哈哈，笑：“是不是看这小子像我年轻时的样子？我看着也像了。怎么会有这么像的？你们是不是有个小儿子送了人？”
　　 “没有。没有。生了你以后，又有了你妹妹，哪来的小儿子？”两老人急忙辨解。
　　 我抽空得调查清楚。向杰打了个马虎眼，其实他心里已经有了八分明白。回头电话和金秋红确实了，吴济真是他儿子。
　　 可你不能认儿子。金秋红态度坚决：“你什么都有了，我只有儿子。”她这话理不通，但尚杰听明白了。
　　 那就暂且不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