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光】汤晓(小说)
早晨她五点起床,去赶早市,卖一些内衣床单之类的东西,货是那个男人提供的,她卖了给他本钱,也算是对她的一种帮助。她母亲一直很安静,我悄悄去她身边看了看,她瞪着小眼睛冲我狡黠地笑了一个,并不像以前愚痴的样。她只笑,没有声音,我给她吃的,她张开嘴,又闭上,反复了三四次后闭上了眼睛。
九点钟她回来,我已经做好了早饭,西红柿鸡蛋面。她吃得很多,赶早市需要体力,那些货品很重。
她看了她母亲,给她翻了身子,擦了身体,这个活也需要体力。她母亲自小就不能直立行走,最多支着马扎来回动动,加上精神有些问题,等谭红十二岁时,她便一直在床上,起初是坐着,这六年一直躺着。
我出去找了房子,中介让我等等。晚上回去谭红那里时,一个男人在,我一米六八,他比我矮,像一个有钱的庄户人,他穿着拖鞋和睡衣,在做饭。
有些尴尬,我进退两难,打算退回来门外。
“小红下去买啤酒了,马上就回来,快进来吃饭吧!”他招呼得很热情,我想着穿睡衣做饭第一次见,便觉得他也是和善之人,不大讲究。
他很有礼貌,说话很实在,喝了一瓶啤酒,也没有吹牛。
“老太太还是去医院看看,明天我开车和你去。”谭红没说话,也喝了一瓶啤酒,她拿出一叠钱递给他,他拿了一半。
“对你不错,人也实诚。”等他走了后我说。
“有什么用?我总不能让他离婚和我过吧?他老婆我见过,很好,还有两个孩子。也就暂时这样,等我再安定点,就不来往了。他也清楚不能离婚,还给我介绍过对象,我也去看过,就是没成。”
今夜又下起了雨,这几天每到入夜,雨就下起来,阁楼的尖顶,让我想到了巫婆的帽子和英国的教堂,哥特式建筑。巫婆所在的森林多么迷人,那里有精灵和各种会说话的动物,你看不出哪一只曾是一位被诅咒的王子或公主,人们在里面寻找光明的路和炙热的太阳,黑压压的森林,交叉茂密的藤条和树枝,多像这雨夜的阁楼被雨丝缠绕。尖尖的房顶,多么富丽堂皇,那些膜拜和祈祷的身影,不也是那络绎不绝的雨滴,此刻我在富丽堂皇里,有神圣的力量充满我,我成了耶稣的羔羊,绿荫里有神爱抚的大手和慈目。我读过一部分《圣经》,莫名的感动让我信了神的存在。
半夜,凌晨两点,谭红推醒我。
“我妈走了,你起来帮我给她穿上衣服。”她安然自若,平静。
我心里反倒是难过的,没有害怕。她的身体还温暖柔软,上衣很好穿,给她穿裤子时,我看到她的腿和脚之间的距离不过十几公分或者更多点,这一生她是怎样坚持过来的?
“我给他发短信了,看到后就能来,不能让房东知道我妈死在了这里,邻居们也会害怕。”
她收拾她母亲的衣服、用具,也没有多少,都装在一个黑色蛇皮袋里。雨没有要停的意思,深秋的雨还这般能下,我有些恨它。也多亏这雨声,不至于让房间里太过安静,大约一个小时后他来了,穿着雨衣,拿着手电筒。
“我背着,你拿东西。”他说得悄悄的。我早穿好衣服,等着他来,一起回谭红老家。
“天很冷,你要去吗?”
我拿过她手中的包跟在他后面。身后门被轻轻关上,我们都悄悄下楼。
他开的是面包车,老人身体矮小,很容易放进去。
一路上,静静的,路上会有流浪狗喊叫几声。雨打着车顶噼里啪啦,雨刷吱嘎吱嘎刷着玻璃。
“给你弟弟发信息了吗?”
“发了,没回,明天早晨就能往回赶了。”。
我拉着她的手,她拉着她母亲的手,跪在座位上看了一遍又一遍。
葬礼举办得很简单,当天下午就火化回来,他们家族的人不多,来了六个人。
等到晚上六点多钟,已经下葬,谭红哭得厉害,她弟弟看起来不是很悲伤,男孩子的情感可能不会太外露,但直到他走,都没有流几滴眼泪,神情漠然。
我们在她老宅子过了一个夜,这一夜几乎没有闭眼,那个男人不知道去哪弄了些吃的回来,昏暗的灯光里,我总觉得谭红的妈妈在看着我们狡黠地笑。房产中介的效率很高,给我打过好几个电话,我推辞等回去再看。
天亮我们就走了,他弟弟跟着车到了市里,谭红给了他一叠钱,让他去坐火车,他耷拉着头,说了一句我今生忘不掉的话:“她早该解脱了,我们也跟着沾光,这辈子沾着她最大的光。”谭红身体消瘦了,硬硬地回他:“要是我走了,你就更无累赘了,也算给你沾光了。”
大家各自去忙各自的,我去看房子,谭红和他回了出租屋,我想他安慰谭红比我或许更有用一些。
看了两家,选了一家,签合同,拿了钥匙后,我回到谭红那里。门一推就开了,一个沉闷的呜呜声,她把头捂在被子里嚎啕。客厅的床拉走了,白色地砖一尘不染,没有人曾躺在这里的痕迹。
我让她先跟我去住,她同意了。当夜,我们拉着我的东西去了新租的房子。
我们又爬了一个生命中的水洼,浑身湿淋淋,冲个热水澡,再迎接明天的太阳。
四
我看到城市的繁华或丑恶,乡村的宁静或愚痴,当我的眼睛里再没有了对景色的偏见,我的心里便有了真正的颜色,都饱和洁净。
月色洒下来的时候,我恰在窗前。时间存在的意义就是记录空间里的故事,丈量存亡的气数。凝滞,我想忘了它的不厌其烦和无情无义,然后自己变成魔棒,在无休无止里燃烧、空白。
春风又来了,我又老进一个季节里。谭红依旧住在她的阁楼里,生意做得大了一些,买了一辆三轮车。何雨给我来过一次电话,让我去东里公园拿我的一张相片,是他要和我彻底决裂的仪式。他眼神悲伤,说出的话轻飘飘没有力量:“我有女朋友了,我们同居,五一结婚。你的相片和你的钱,租房子用了一万元,不需要那么多。”他还给了我两万五千元,算是我还跟他的,他是要我一辈子都欠他一份,也可能是男子汉的气概。
自此我们再没有见过一面,倒是在梦里,我梦到过他,拿着刀,凶神恶煞地寻找我。
为了方便做设计工作,我买了电脑。学校老师给我介绍私活的收入,比我上班要挣的多,我也乐在其中。只是在空闲的夜晚,我就会看到前方的路,那里不只是设计,还有更多优秀的人,他们风华无双,高雅真诚。我开了博客,书写一些人生感悟和路边的风景,这个世界里,靠着对文字的理解和感觉,有诸多我向往的那类人存在。
我结识了他,还有她,众多文字思想知己中的亲密者。
他离我的城市很近,叫单伟。她离我很遥远,在美国,叫利沙。
单伟博才多学,而他真正吸引我的是他博大的情怀,在他的博客里充斥着学习、爱国,上进的思想,他的激情点燃我沉睡的热情,我活着的目标屹然树立。我不再局限于设计、市场和每月每年的收入。我们交往的一年里,我去过很多地方游玩,参加了很多学习聚会,并认识了一家报社的女社长,我们一见如故,我便也逐渐走上了文化事业,做了她们杂志和报纸的特约记者。很神奇,我的身体竟然跟着康复如初。
一年后我和单伟在我住的城市相见,他高大儒雅,大笑的时候带着一些稚气。他说万万没有想到我年轻漂亮,单从文字看,以为是三十五岁的女人。他二十七岁,在一家上市企业做技术经理,比我大三岁而已,但看起来至少三十二岁。
他说了他的家庭:“我还有个哥哥,做外贸生意,在我们的小县城。我父母住在农村,我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身上有一些负担,要是我做得更好,我父母脸上有光,我们村里人也会骄傲。现在有一个机会,我想征询你的意见。”
他说的机会是上海有家汽车公司挖他,城市和薪资都很吸引他,但现在的公司可以给他出学费到国外学习两年机会。
“那你更偏重于薪资还是学习呢?”
“如果你选你会选什么?”
“我可能会选学习,因为知识是源动力。”我调皮地冲他笑。
他伸手摸了我的头一把,说:“这也正是我的想法。但是我要两年见不到你,你会不会嫁了别的更优秀的男人?你现在可是有这个资本。”
在我们博客、QQ交流聊天里,我们之间的暧昧有虚拟的爱情存在,但也有部分真实的倾慕。
“一切都说不准,我计划终身不嫁,又无法把控。你不觉得人生若是让你跌倒,你就不能站着吗?”
“我可不相信,我相信人的力量,想要的力量。我现在就想要你!”最后一句他说得小声,坏坏的一脸笑。
窗外已是正午,我带他去吃过自助餐。他拥着我的肩头,温热有力量。
“这样,回去我就准备出国学习的资料了。对了,我有过女朋友,两个,她们对我都非常好,在我生活困顿的时候帮助过我。我想在我有所成绩的时候一定要好好给她们补偿,闲暇时,我会想这些,想我凯旋归来的样子。”
“哦,你这是潜龙在渊,静等腾飞。”我虽调侃他,但对他的这种思想并不舒服。
晚上他在我那里磨蹭到很晚,那种想法非常热切,这让我有些反感了他。我帮他订了酒店,扔下他便回了家。从他的穿着和他自己真实的介绍,我知道他经济不宽裕。
QQ上他的信息不停闪动:“我开始想你了亲爱的!我想去找你。你是不是觉得我有些轻浮你了?我完全没有那个意思,在我的心里你早就是我的另一半,没见面前是精神的伴侣,见到你后,我确认了你也是我生活中的伴侣。以前谈的两个女朋友,并不是不好,只是因为我想到,等我成功后,她们的气质和学问根本达不到我想要的。而你不同,你可以再去考一个研究生,即使是自考的也没有关系。”此刻,他与我想的那些崇高的灵魂还有很大的距离。
我没有回复他一个字,为见了他有些自责,破坏了我对他的印象。
没见过面的利沙与我的性格相似,但我少了她的胆魄和勇敢。她是一名经济学博士,近来打算回国一所大学任教,她知识涉猎广泛程度比单伟更多一些,西方文化和东方文化的对比更公允一些。他们两个也是好友,也一起谈论国际时事和历史文学,单伟说她太过尖锐。其实也正是她的这种对学术的较真让我佩服她,喜欢她。我看过她的照片,头发弯曲,短发,单眼皮,瓜子脸,嘴巴小巧,唇厚齿白,眼神忧郁严厉。她虽学经济,文学素养颇高,通过她我认识了荷尔德林的《塔楼之诗》。她于我亦师亦友,我们除了一些观点不同,如对中国的历史文学,我认同钱穆先生所说的中国的文学就是中国的史学之说。她则认为,纯粹的文学才是真正的文学,如西方的文学受教会的影响,但是一门单独的学科。中国的文学也如此,如唐诗宋词应该是一门单独的学科,并且她对诗歌研究颇深,我认为她是多啦A梦,得知她十二岁就读中国科技大少年班后,认定她是个智商超高的人。
我们认识的第二年,她回国和她的大学同学结了婚,我给她寄去一份自画的水粉画,是一个美丽的少女在花丛中仰望飞舞的蝴蝶,少女的眉眼像她。她结婚后便去博客甚少,我们经常在QQ上书信往来,也颇有乐趣。
她在大学得到重用,工作很多,也没有了闲暇时间;她的老公并不是她非常中意的,他规正,刻板,只一味默默对她好,其它琴瑟共鸣的事情是没有一分的,尤其是她骨子里渴望的浪漫和心有灵犀。
她的家庭很普通,只有一个母亲和弟弟,现在她有的都是靠自己的学问得来,若不是为了母亲生活舒适,她可能就和一个美国人成婚了。婚后不久她邀请我一起去中国科技大学游玩,我欣然前往,她比我所认为的更温柔一些,如果她静坐在那里,是再文静不过的女孩。一旦探讨她喜欢的话题,眼神就活了起来,犀利的牙齿里有幽默和智慧。我现在能记得的就是那里食堂的美味和天屎之路,这条路两侧树木茂密,一些鸟儿的粪便满地都是,故名天屎之路,我去的时候倒没有看到。
再回到单伟。我们有一段时间没有联系,他去了德国学习后,还会经常联系我,不再提及爱情的问题,只谈学问,倒又熟络起来,他的激情总可以感染我,让我对生活充满希望。他除了学习汽车机械技术,还学习其他。
我没有想过设计师成为了维持生计的工具,如今它确实给了我不错的衣食住行,一些大公司的外包活我也能接到,我的作品到客户那后,不允许有修改,若是信我,付全款。这个虽然霸道,并没有让我少了客户,慕名而来的却越来越多,身边相处的朋友很多,报社的肖社长说如果我开广告公司,她入股。这个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自由的做我自己便可。
单伟走后的年底,他用国内的电话和我通话,说晚上九点的飞机到我这边来。这种先斩后奏的做法,说是给我惊喜。我心中是有一丝喜欢,也有一些忐忑。
他进来我房间时,一股冷气,神色倦怠。他先去洗了澡,换了衣服,一下躺在我床上,我正在做着设计,看他惬意地如同在自己家里。他去行李箱拿了一个盒子,拿出一辆兰博基尼的车模,很精致。
“我很想你,你不想我?”他来搂住我腰,头压在我肩膀上。
“是想我什么?上床吗?”
“要是找个上床的女人很简单,要是那样,我何必跑那么远回来,先找你,不回去看我父母?我打算先来看你,我们可以相处十天,我再回去过年,和我父母说一下我们的事情。”他黏在我肩上,手在我身上摸索,其实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