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答他，喂俊俊吃饭。
　　 “爸爸，我要去做车车，奶奶说你回来就带我去，奶奶没有钱，你有。”
　　 他丢出一叠钱在桌子上说：“拿去吧！你这么喜欢他，带他去，让他多享乐享乐。”
　　 他这口气完全不像一个做父亲的，对俊俊半点爱都没有。可是我错了，等到中午，俊俊午睡完，他在院子里和俊俊玩捉迷藏，还把他抗在肩上打圈圈，我在楼上看得真切，那种父与子的爱洋溢在有海味的空气里，也比较甜蜜。
　　 晚饭时分，他还做了饭菜，头发也理了，姨夫又去战友聚会了。
　　 “理发了才像个人样，这次在家住几天？有你和没你都一样，当初你不听我的，娶个流氓回来，要什么没什么，还给你戴绿帽子……”他狠劲瞪表姨，表姨看了我就停了嘴。
　　 “肥城不用去了，搞完了。”
　　 晚上他的房间里经常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有时是半夜被吵醒。我选了一家自认为喜欢的设计公司开始上班。除了他的吵闹扰我睡眠，对现在的生活我也算满意，尤其海边无拘无束的风和海边无惧而有规矩的浪潮。
　　 当晚饭后我带俊俊去散步玩耍时，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也会一起。我们去得最多的地方是隔壁的大学校园，去得最远的地方是穿过两条街道的海边。
　　 表姨在有时间的时候就会想起我的婚事，我的年龄是她的心病。但是有天早上她问了我一句：“晓晓，你觉得你哥哥怎么样？我听俊俊说他爸爸喜欢你。”
　　 我的脸有些烧，手心也冒了汗，这个怎么可能，并且表姨真的很厉害，这种事情可以这样直白地问。
　　 “他是我表哥，我当他是我哥哥看，没有别的。”我回房想到这一系列的误会，省察了自己，自己还是出去租房子比较合适，虽然在这些居住的日子里，我每天去买饭菜，聊表我在此居住的情谊，但还是分得不够清楚。
　　 这个档口，我接到了弟弟的电话，我们已经许久没有通过话，弟弟长大后变得和我不是很亲近，可能是距离远，但弟弟寡言少语，神情冷漠，甚至有些木讷，我即使想亲近都不可能。“姐，那个女人死了，爸让你回来一趟。”我有些惊讶，这些年我从不愿想到的人，死了，并没有什么很开心，但也没有觉得要回去的必要，我总不会去洒几滴泪，也不会去欢笑一场。
　　 爸爸也来了电话：“晓啊！”只一声呼唤，我便泪流不止，有些哽咽，我们有多少年没有说过话，见过面，声音熟悉得像刚从清晨有露珠的地里冒出来。“晓啊，回来趟吧！她死了，家产也有你的一份，她的孩子们在这里争……”其它的我已经听不到，我哭诉这些年他们在我心里种下的苦，自我的婶娘妈妈去世到我的离开，哭得头晕脑胀，多少年来的苦水被倒空了一样，我的身上都空空的，脑袋也是，心凉爽，浑身无力。等我能主意身边的环境时，屋子里是黑的，窗外的路灯和月光照进来，他坐在我身边，低着头，看我看他，递了一瓶水过来。表姨在一边还在哭着，看来他们都听见了我和爸爸的对话。
　　 “晓晓，我和你回去，这个财产要争回来，我们去报警，你们镇政府有我的老同学，我找他找人。我以前只听说你妈随你爸爸走了，其他的就没有问过，这个坏女人，你叔叔就是个窝囊废。她的孩子哪来的财产？分不着，苏妲己，和你哥他老婆一个样。”表姨她越说越激动，恨不得马上动身去我家。
　　 “妈，让她休息会吧！你看她脸惨白惨白的样。”表姨下楼去了，嘴里骂骂咧咧的。
　　 “平时看你眼神就不对劲，原来藏着这么多不干净的东西。现在好多了，清澈明亮，不比那月亮差。我妈说得没错，我也打算和你一起回去，你每天带俊俊，买早餐，作为报答，我应该当一回司机。”
　　 对他的打趣我实在无力回答，他伸手抱起我放在床上，盖好被子，拉了窗帘，窗户留了一点小缝。我实实在在睡了过去，梦到了我的婶娘和我记不起模样的父母，那是一片沼泽，开着红色、金黄色的郁金香，那些仙气里缭绕着烟火，钻进喉咙里和眼睛里，继母狰狞着脸，站在一棵盛开的樱花上，手掌在变长，牙齿也在变长，她要抓到我，父母亲还在那边郁金香花丛里跳啊，笑啊，她们看不到，听不到我的嘶喊……
　　 梦境如此真实，嘶喊声音应该很大，我醒了后发现躺在他怀里，他抱得我很紧，口里说着不怕不怕……
　　 再醒来时，天刚刚放亮。表姨小声敲了门叫着我名字，她看着我洗刷完毕，在一边不停说着她对分家里财产的计划。她让我去了就大哭，哭自己没有父母的凄惨，让我躺地下不起来，最好闹自杀，她再打110电话，再让族里的人都出来评评理。
　　 楼下，展鹏表哥正在吃早饭。
　　 “喝点豆浆，再吃个鸡蛋就够了，吃多了也没有什么用，人身体和土壤一样，过度饱和的营养只能让好土壤变坏。”
　　 “我不想回去，也不想挣什么，当初父亲自己做的决定，现在改了，这个道理我不去迎合，当时如果他坚决一些，就不会是这个结果。”
　　 “你这脾气和你妈一样倔，怎么脑子不转弯呢?此一时彼一时，她死了，她孩子哪有权利继承你们家的财产？这个法律也不允许。”
　　 “我怕是，我爸早就把房产名改成她的了。”
　　 “不回去看看你总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你这是害怕回去，不是害怕这件事情。”
　　 “你说话怎么这么直接，你妹妹心情本来就不好，你还激她。你从肥城回来，变了个人似的。”
　　 表姨这话平时是可以逗笑我的，她自己的直接和她儿子比可是要直接的多。
　　 回去吧！给自己过去的心一个交代。
　　
　　 展鹏开车，表姨收拾了一些零食，水果。她一路上除了打电话就是吃吃喝喝，她还联系了在我们镇上居住的老同学，把我们家事情根据我昨晚的描述，竟然说的头头是道，我没有说的她竟然也能捋进去。
　　 展鹏偶尔吹下口哨，越靠近我家的，他越是兴奋：“这里的土壤不错，种植大豆没问题。我没有想到，这里这样原生态，非常好。”
　　 我却在想着他们都变成什么样了，当年那两个扔我在山屋里的丫头，是不是还和当时一样坏，我的头皮感觉麻了一下。
　　 “是两个女儿吧？不用害怕，她们要是敢打，你就直接躺下让她打，我和我同学说好了，过一会他也能到，她们就是欺负你没有后台，没有人管你了，你爸爸，不对，你叔叔就是个窝囊熊。”
　　 越来越近，村里发生了很多变化，一些新房子盖起来，道路也修建了新的，我一时找不到哪是我的家了。约摸这方向最终看到了一些穿白孝衣的人在大街上，我的家就在临街口。
　　 弟弟第一个看到了我，他长胖了，一脸难过，只拉着我的手。爸爸头发全白了，双颊消瘦，在我们相见的一瞬，我上前去伏在他肩头哭起来。他拍着我的头，老泪纵横，啥也说不出来。
　　
　　 同族的人来了很多，多是因为爸爸平时为人热情，谁家有事他都回去。听到他们在议论：“还是自己的闺女亲，你看回来就抱着哭，这一家人不知道怎么的，说没了就没了，风水不好。”
　　 我没有看到她的遗容，昨天就已经火化。他们没有为我准备白色孝衣，可能觉得准备了我也不会穿。我看到了她的两个女儿和儿子。大女儿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有了皱纹，不像她三十多岁的年龄，她的眼神没有了当时的尖锐，相反带着些憨厚和迟钝，可能是伤心过度。她的二女儿应该是嫁了好人家，细皮嫩肉，一双眼睛通红，看到我用眼神表达了问候，我走到她身边让她节哀，她便拉着我的手紧紧的。他的儿子看起来是为非常有修养的男人，一直用和善的眼神看着我，等送行发丧的人都走了，她的孩子要求把她和自己的爸爸合葬，就在邻村的邻村。
　　 她们走后，爸爸拉着我的手，让我去屋里坐下。他坐着一张高凳子，拱着腰。
　　
　　 表姨没有看到打架的阵势，激昂的情绪在眼睛里骨碌了几下，在我身后，像只老母鸡护着小鸡仔一样，这刻我有种感动，感谢她对我的爱护。她的同学也还没有来，展鹏在车上没有下来。但表姨在爸爸坐下的一会就开始了询问，好在她对不熟悉的人一开始都算温柔：“我是晓晓的姨，这次陪她回来看看，你这让她回来是打算怎么着？”
　　 爸爸可能一直没有注意到表姨，听到她说话，忙从椅子上坐直，礼貌的给她倒了水，爸爸这些年真老了，我不忍心表姨再问他关于房产的事情。还没等我给表姨颜色，爸爸说：“当时翻盖房子的时候，她就要改房产证，我哥那份还是我哥的名，我去改不过来，就只在我这份的上添上了她的名，她想着是不和晓晓说了，上下两层两个儿子各一层。好在她儿子有出息，考了大学，找了好工作，还找了城里的媳妇，也不要这房子。我就想着，房子这个事和晓晓说说。”
　　 “本来就是晓晓的，这样办就对了，要是今天不这么办，我们还真不愿意。”表姨的同学打来了电话，说是让表姨去镇上一起吃饭。也中午了，展鹏开车带她去了。
　　 出乎意料的没有纷争，爸爸应该是怕我不回来，故意说他们要和我挣房产。
　　 她们到了下午又折回来，各自带着自己的对象，说话非常客气。尤其男孩说：“我们一家人怎么也有缘分在一起生活过那么久，我感谢爸爸对我多年的养育，供我上大学。”他说到动情处还流了泪。
　　 两个女孩子，也只是附和着点头，擦着泪。谁都没有提分房产的事情。
　　 他们走了，我送出门外，她的大女儿握了我的手一下。爸爸去床上躺着，已经没有了多少力气，我发现他有些发烧，叫弟弟去找了医生来打了点滴。
　　 表姨和展鹏哥都回来，楼上楼下看了一圈。弟弟做了饭招待他们。
　　 “这个房子收拾的就是简陋了，不过过几年农村有发展，你可得收好了，明天去把你那份过户到你名下。以后有地啥都有，比城里不好多了，空气好，水也干净。”表姨叮嘱我个不停，展鹏示意她不要说了，她根本没有看见。
　　 隔壁的堂叔和婶婶过来，问候了一番，对我这个继母也没有几句好话，和表姨一拍即合的说的热闹，堂婶还邀请表姨去她家住宿，像是多年的知己一起去过去了。
　　 房间虽然简陋些，床铺倒算干净，给我留的那一间，弟弟找钥匙找了好一会才找到。这间房子不知道几年没有打开过了，一股书籍发霉的味道。床上一层厚厚的灰，里面还有一些杂乱的不用的旧家具，椅子桌子，弟弟力气大，展鹏也一起帮忙把那些都搬出去，他还去拿了拖把给拖了一下。我本想和弟弟说会话，他没等我和他说，下去就没再上来，展鹏对我书橱里书很感兴趣：“这些书都看过吗？都是文学青年该看的书，会让人多愁善感，一些虚无缥缈的叫感情的东西最能蛊惑人，让人生不如死，还是土地最真实，潮湿和贫瘠一目了然。你的眼神里有它们的侵害。”
　　 我翻着这些发霉的书，打开窗户，空气一会便清新了。
　　 “这些书陪我长大，要不是它们，我不知道现在的我是个什么样子，做一个坚强向上的人，极力向上，躲开的卑微…….”后面我说不下去，也不知道要不要说下去。
　　 他不说话，过了会说：“你说的卑微是不是精神的卑微？人的精神里存放着卑微，它经常会主导人的精神意志，如果这些书本有这么大作用，我可以看看。”他拿了一本去了自己房间。这一夜我几乎没有睡，精神亢奋，回忆装不下脑袋，全部溢出来，和着夜光洒在我房间的每个物件上。
　　 爸爸是做饭的好手，早饭一场丰盛，像午饭，十个盘碟。弟弟去隔壁叫了表姨，还好她没有在人家吃饭，过来吃的很香，就是对爸爸态度不是很好，一定是隔壁婶娘和她讲了一些继母的事情。
　　 饭后，我叮嘱爸爸再打针一天，打算起身回去。爸爸眼神里的不舍让我愈发觉得他老了，我还真怕他身体真倒下了，我定会后悔这些年对他的冷漠。表姨小声问我不去过户了，弟弟也问我：“姐，我陪你去过户吧！”我拉了他的胖胖的小手，和小时一个样，只是那时他会蹦蹦跳跳在我面前撒娇。我说：“不去了，你是儿子，房产当然是你的，如果我回娘家来，你能给我一间客房就可以。”
　　 他一下通红了脸，双眼闪亮着泪光：“姐，真的吗？你说的是真的？”
　　 “要我给你写个证明吗？那我可要写上，我只要一间房。”我逗他，拍了他的肩膀
　　 我们上路了，压根没敢回头，泪水早吧嗒吧嗒！
　　 表姨一个劲可惜，说我太善良，将来一定会后悔，她说的生气极了，说她就不该来。不过过了一会她来了电话，又眉飞色舞起来。
　　 展鹏说：“你歇会吧我！妈到家能打完这个电话。”
　　 弟弟给我发了一条信息：姐，谢谢你，这些天，包括这几年，自从爸爸偷偷告诉我房子有你的一半后，我就郁闷了，村里李树荣家的女儿，我们恋爱了，她说房子一定是我的她才跟我结婚，我离不开她，这也主要是她家里人为难她，这下好了。我可以结婚了。姐姐谢谢你！还有，和你一起来的那个男人就是年龄大一些，看着人很好，你也老大不小了，差不多就结婚吧！姐姐，你下次什么时候回来？回来你和我说。
　　 这小子原来是为了这个郁闷，我破涕而笑，展鹏说我像个小傻瓜。
　　 可能因为太困了，我睡着了，直到他叫我上楼去睡。
　　 表姨还没有打完电话，我真佩服她手机的电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