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陶书记隔一会儿就往他碗里挟菜，让他好像又有了一种想哭一场的感觉。
　　 那年冬天，宋家宝被派到大型河工的工地上烧了三个月的饭，显然是陶书记一直惦记着那天的承诺。
　　 因为棉花和水稻产量都挺高，年底，宋家宝还清了信用社的那笔贷款。只是陶书记那一千元钱始终不曾肯要。
　　
　　 十五
　　 三年后，陶书记上调县城，任农业局局长。
　　 这三年，宋家宝可沾了他不少光。有一年冬天还让他当了几月的小官，负责一个水利工程连的财务工作。虽然没拿到工资，但能抵算一个村里的民工，免除掉他家应负担的土方任务。期间，陶书记还打算将他安排到乡多种经营办公室去当出纳会计，他不曾肯去。他知道那个单位安排了不少闲散人员，工作虽然很清闲，但一个月只有几十元钱死工资，他跟书记说：“算了吧，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我现在还不是享福的时候，家里种这么多田，忙珍跟丫头两个人也忙不过来。每年在河工任务上能得到你的一点照顾，省得被村里扣一大笔钱。我就心满意足了。”
　　 宋书记上调后，家宝就想回掉所根家那七亩多田，他怕因为没人去挑河会扣一大笔钱。后来所根他爹跟他说：“你继续种，总不能让好好的良田荒掉，所根上次回来说过了，从今年开始他每亩地倒贴一百元给代种的人家，这样也应该够挑河的钱了。后来，这样倒贴钱让人代种的方式反到成了村里的惯例。
　　 此时，宋家宝已经还清了所有债务。夫妇俩虽然觉得喘了口气，但想到，一家人六年的血汗，只是还掉了五六千元债，另外没余下一点钱，心里挺着急。眼看着孩子们一个地都到了要花钱的年龄。大女儿凤莲已经过了二十岁，这几年让她吃了不少苦，那么多年的学也算是白上了，如果不是为了生成成，好歹她爸会在乡直单位里给她安排一份工作。如今也像个没上过学的农村姑娘一样，整日地面朝黄土背朝天，他们觉得挺对不起她。现在成人了，去年跟邻村的一个小伙定了亲，总要准备一些钱，将她风风光光地嫁出去。二女儿秀莲正在附近镇上念初中，小丫头成绩不丑，如是能考上高中，还要让她继续上，上高中不算义务教育，是要花很多钱的。已经十一岁的宋成正在村小学念四年级，他可是宋家的重点培养对象，总不能因为家庭困难让他中途失学。
　　 一句话，他们家需要改变目前这种死种田的经营模式，重新找到一条尽快致富的路。
　　 后来，宋家宝看到有人家养螃蟹挺赚钱，市面上一斤螃蟹已经卖到二三十元，就萌生了想养螃蟹的念头。那时，土地不值钱，外出做生意的人家情愿有人将承包田接过去。于是，几经周折，他们家也开挖成了三十多亩螃蟹塘。
　　 让他没料到的是，搞养殖也是有风险的，一要有本钱二要有技术，即使养成功了还要看当年的市场行情好不好。他是个门外汉，那几年行情又不好，养了三年没赚到一分钱，还又落下了一万多元的新债务。第四年，家宝将螃蟹塘转让给外地的一个养殖户，他自己替人家螃蟹塘上打了一年工。
　　 没想到，给人家当了一年的伙计，却让他从此摆脱了困境。原来，那个姓陈的老板同时雇人经营了好几个螃蟹塘，多年来积累了丰富的养殖经验，从来不曾失过手。因为长成的螃蟹产量高、个头大，遇到行情好的年份就能大赚一笔，即使行情不好也能少赚点儿。那一年，陈老板赚得不少，宋家宝也从中掌握了全套关键技术。而且还和陈老板成了朋友。年底，陈老板跟他说：
　　 “我又在另一个村接手了一个五十多亩的大搪，如果你想养，这个小塘还给你，其实养螃蟹也没什么奥妙，你也看到了，就是要舍得喂高蛋白的饲料和注意防病。你别担心，养殖上遇到什么问题就来问我。”
　　 他说过后看到家宝好像拿不定主意就又接着说：“如果你现在困难，这个塘的转让费就先别忙全给我。等赚到了再还我。”陈老板知道，家宝将拿到的一万多元转让费已经还了债。
　　 “不瞒你陈哥说，我真不好意思开这口，如果你肯帮我一把的话，我现在只能先给你一半的钱，那一半到秋后出螃蟹时再给你。假如再失败了，我还将螃蟹塘给你抵债。”
　　 “好的，就这样，一言为定，你放心，不会再失败的，有我呢，我会经常过来看看的。”
　　 后来，陈老板这一声豪爽的承诺成就了宋家宝的柳暗花明。
　　 头一年他就弥补上了前头三年赔掉的钱，第二年净赚了一万多元，他们将这笔钱全部给了凤莲。四年前，丫头出嫁时，因为养螃蟹赔了钱，什么也不曾准备，丫头就被人家娶走了，至今仍是夫妻俩的一块心病。现在补偿她一下，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第三年，他们又将螃蟹塘扩大到五十多亩。
　　 那年，二女儿秀莲已经从邻县的一所卫校毕业，被分配到乡卫生院当护士。宋成考上了一所重点中学，去了县城读高中，家里只剩下了老两口。五十多亩螃蟹塘，他们没舍得雇人帮忙，老两口既当老板又当伙计，他们常年住在螃蟹塘边上的舍子里。在捕捞螃蟹的季节里，因为怕人偷，两个人只能轮流着睡一会儿。他们希望宋成能考上一个正正规规的大学。他们想多苦些钱，将来能帮儿子在城里买房子。那年宋家宝五十七岁，忙珍五十五。
　　 接下来的几年，宋家宝可谓苦尽甘来，路子越走越顺畅。到了宋成考上大学后来又继续读研究生的那些年，虽然每年要负担一大笔昂贵的学费和生活费，但并不觉得怎么吃力。那时他们的螃蟹塘已经扩大到近一百亩。顺顺当当地走到现在，他们已经存下了五十多万元钱。
　　 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些年上海那地方房价竟然会涨得这么快，即使是在近郊，买一套不大的商品房光首付也要一百大几十万！因此，他想如果这次邹娴再生个丫头，就真的是一点儿指望都没有了，哪怕是媳妇愿意为宋家再作一次“牺牲”，咬咬牙赌一把再生一胎。国家的政策会允许吗？现在才放开二胎，还会继续放多胎吗？再说就是全面放开了，小两口能负担得起吗？还有，他们老两口也都已年过古稀，即使是雇人帮忙，要继续打理好这么大的螃蟹塘也会力不从心。所以说，再往后，他们帮不了儿子多少忙了，一旦身体出了问题还要拖累他们，成为他们的负担。
　　 后来他在车上睡着了。没多会儿，就听车上人说到了上海。好像天还没亮，他迷迷糊糊地看到宋成开了辆车子来接他们。见到他们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昨晚生了，你们有孙子了。”
　　 只可惜，那是他在客车里做的一个梦。一阵电话铃声将他从梦中拉了回了现实。
　　
　　 十六
　　 电话是宋成打来的，他问：“爸，到哪儿了？”
　　 “几点了？”家宝还没从梦境中清醒过来。原先一团漆黑的车厢里已经亮起了微弱的灯光。
　　 “两点多了，我已在车站等了许久了。”
　　 “应该快到了，说是两点半左右到。哦，到了，车子进站了。”
　　 老两口在出站口见到了裹着羽绒大衣的宋成，样子像是挺疲惫。忙珍问：“哪天进医院的？”
　　 “昨天。”宋成支支吾吾地说
　　 “没什么问题吧？”
　　 “没，正常。”
　　 他们在车内坐定后，宋成却没有立即启动车子，而是从从驾驶座上回过头说：“爸，妈，现在告诉你们吧，其实邹娴五天前就生了，其所以没给你们打电话，是因为对你们来说不是个喜讯。”
　　 “这么说又是个丫头？”一下车家宝就有了预感，他以前听人说过，梦里见到的都是反的。
　　 “是的，让你们失望了。”
　　 “也好，也好，丫头就丫头，母女平安就好。”家宝现在只能这样安慰儿子了。
　　 “丫头好，你别难过，人家还想不到呢，小邹和儿伢都好吗？”忙珍也连忙表了态。
　　 “都挺好。”
　　 “快开吧，让我们看看宝贝孙女儿。”
　　 “这会儿就别忙着去了，昨天已经出了院，都睡在家里。邹娴她爸也过来了，说是等你们来了就带她妈回湖南。我在旅馆里定了个房间，你们先过去歇会儿。”
　　 小旅馆就在宋成的租房楼下，早晨七点多，宋成就过来喊他们上楼吃早饭，手上拎了一包刚买的早点。租房在六楼，不大，小两室一厅，据说每月租金三千多元。老两口爬上楼时，一眼就看到亲家母用奶瓶给婴儿喂奶。忙珍知道，并不是邹娴没有奶，大孙女就没喝过一天母乳，那时邹娴说是因为上班不方便，其实是听人说怕哺乳会影响身材恢复。她跟亲家母打过招呼后就端详起小孙女来，说：“真彤，活像她姐姐小时候的模样。”亲家母笑着对小人儿说：“别呆喝了，快看看你奶奶，明天外婆就要将你交给奶奶了。”后来忙珍又到卧室看了下还在床上的邹娴。刚起床的大孙女婷婷喊了声爷爷奶奶后便忙着去洗漱，她还在幼儿园上大班，明年就要上一年级了。亲家是两天前来的，正从厨房里端出一锅粥，两亲家寒喧一阵后，一大家子便开始吃早饭。宋成一边喝粥一边频繁地看墙上的挂钟，口中还催促婷婷吃快些。他要在上班前先将她送到幼儿园。宋成带着女儿出门时，又回头关照他岳父说：“中午饭就别在家忙活了，这两天苦了你了，楼下有一家小饭店，家常菜的口味还不错。吃过饭你同爸一起到外滩公园去玩玩。”
　　 那天正好是周末，黄浦江边上的游客摩肩接踵。宋家宝还是三十多年前来过一次，那次是去杭州出差回程经过上海的。江这边变化不大，还是那些一百多年前外国人在这里砌的石头房子。变化最大的是江对岸，一幢幢超高层建筑像雨后春笋般地剌向天空，还有一座闻名世界的东方明珠塔。据说其高度是亚洲第一世界第三！不远处的两座大桥像巨龙腾飞似的横跨江面，江面上不时有巨轮穿梭而过。这景象，让第一次到上海来的亲家大开了眼界。
　　 后来，两亲家在公园的长椅上谈了好一会儿家常话。亲家先开口说：“邹娴又生了个丫头，知道你心里不好过。我劝你想开点儿，还是顺其自然吧。这世界上又不是你一个人有儿子没孙子。”
　　 “也没什么，我想通了，看看两个可爱的孙女儿，我也知足了。”他只能这样说了，想不通也得通。
　　 “你能这样想就好。不过，虽然上次在湖南我们之间曾经有过约法三章，这一胎无论生男生女，不得再有得陇望蜀的念头。可我现在又想，如果在近几年内国家政策完全放开，我可能还会再帮你做一回工作的！”
　　 “真是太谢谢亲家了，这话题我没提你倒先说出来了。不过我已经不抱多大的希望了。虽然全面放开是迟早的事，从一胎到二胎其实就有了一些‘纠左’的意味在其中了。但宋成他们都是知识分子，又是被计划生育洗过脑的一代人，如果再想要他们生三胎，不但邹娴不可能会同意，就连宋成我也不想难为他了。他们这一代人对于生儿育女是带有一点功利性质的。常言道‘养儿才报父娘恩’意思是说将一个孩子培育成人的付出是远远大过赡养一个老人的。如果一对夫妇生了两个孩子，就是不赔不赚，父母在他们身上付出的辛劳还给了下一代，如果只生一个孩子，他们便从中赚了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假如不去考虑这样下去每一代人类就会减少一半的严重后果，这种“生意”还是挺划算的，因此，当年国家提出的‘只生一个好’他们是举双手赞成的。还有，他们在大城市也挺不容易，生存的压力这么大，我也不忍心再有什么奢望了。”
　　 “我也就是说说而已，可能性确实是微乎其微，邹娴怀上这一胎时，彩云就在我跟前发过好几回牢骚。她说，这一胎生下来，让她奶奶也过去住几年，公平合理，一家带一个。明天我们她就要回湖南了。过了春节她肯不肯来还是未个知数呢。”
　　 “这事我跟宋成妈也商量过，这几年确实是苦了邹娴她妈了。我们的岁数一年比一年大，螃蟹塘也不打算继续养下去了，打算最多明年再养一年就转出去。因此，亲家母那边还要请你帮着说说，最好再坚持一年。”
　　 “这事你别担心，她也就是发发牢骚而已，她也舍不得宝贝女儿和外孙女儿呢。”
　　 亲家老两口走后那天晚上，家宝夫妻俩就住到了楼上。忙珍睡进了大孙女婷婷那个小房间，家宝睡客厅沙发。他想明天回苏北，“保姆”送过来了，他算是完成了任务。
　　 夜里，宋家宝又做了个奇怪的梦。梦到十年后，四十岁出了头的邹娴又生下第三个孩子，而且还是个带把儿的。听说，那时国家为了阻止人口持续下降的颓势，在经济上出台了许多鼓励生育的政策，对一对夫妇只生了三个以下孩子的家庭征收重税。同时，还将多生孩子提高到了政治层面上。号召有生育能力的党员干部带头多生，为国家繁荣民族兴旺作贡献。对于能生不生的党员干部，将会受到行政和组织上的双重处分。那时的邹娴已经是那家医院里的党委副书记，主管计划生育工作。见到孙子那一天，八十多岁的宋家宝夫妇兴奋莫名，由衷地感谢共产党英明伟大。
　　 天快亮时，笑醒了的宋家宝又回到了现实，觉得又做了个反梦。尽管他多么希望这个梦不是反的。
　　 有梦想总比没梦想要好些，万一真的实现了呢？
　　
　　 （2019年初夏初稿成于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