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似乎在回避、转移着话题。阿娘，我有小名，也有大名，你肯定也有大名，你的大名叫啥？我咬住她不放。
　　 我的大名叫王腊梅，冰封雪地里的一朵傲然开放的梅花。阿娘说着，眼里放着光彩，她为她这么好的一个大名而自豪。
　　 我瞅瞅阿娘，阿娘确实很漂亮，是一腊梅花一点儿不为过，我见到最多的是沟里的野菊花，金灿灿的，依我看，她就是那一朵朵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野菊花。王腊梅，我记住这个名字了，比老姑娘好听多了，老姑娘里面有个“老”字，多难听。我不知道阿娘咋想的，谁要是在我的名字里加个“老”字，比如说老犊子之类的，我肯定跟他拼命。
　　 守根，阿娘教你唱首歌，好吗？
　　 世上只有阿娘好，有娘的孩子像块宝，投进阿娘的怀抱，幸福享不了；世上只有阿娘好，没娘的孩子像根草，离开阿娘的怀抱，幸福哪里找……
　　 阿娘一遍遍地教着，我一遍遍地学着，学得很认真。我学会了，能独自唱下来了，唱了一遍又一遍。阿娘笑了，笑得像山坳间的月亮。这个夜晚特别地美好。
　　 在我上小学高年级的时候，阿娘就带我下地干活了。有一次，她给我讲了一个笑话，说以前有城里人来我们沟里，见了地里绿油油的麦苗，管它叫韭菜，见了树上的红桐籽，以为是苹果，摘了吃，涩得嘴巴几天吃不得饭。说着，她不管我笑不笑，自己笑得前俯后仰。这是阿娘的特点，天塌下来了，她的脸上总挂着笑容。说实话，先前，我在小学低年级的时候，每天只知道学习，和小伙伴们玩耍，天天都是一只快快乐乐、自由自在地水中游来游去的鱼儿，没有忧愁和烦恼。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见识、阅历也渐渐增多，仔细端详起阿娘。阿娘在当小姑娘时，绝对是山坡的野菊花，芬芳而充满野性。当大姑娘时，她肯定是沟里沟外的小伙子追慕的对象，就那身段，窈窕得就是沟里一株百合花，美丽而大方。如今成了老姑娘，风情不减当年，徐娘半老，风韵犹在，就是三九寒天中的一枝红腊梅，妖艳而老辣。她教我翻地、播种、施肥。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二十四时令中该种什么作物，如立春，修置农具。雨水，小麦开始返青,抓紧耙麦锄麦。惊蛰，小麦起身,及时中耕、追肥、浇水,施用除草剂。春分小麦拔节,看苗追施拔节肥,看苗、看墒、看天浇灌拔节水等等。
　　 阿娘，你教我这些有啥用，我将来要靠智慧的头脑及文化知识吃饭，我不想耕地。
　　 守根，靠脑子吃饭固然重要，但你一定要记住，李王沟是你的根，你一定要像你的名字一样，守住自己的根，不管将来身在何处，种地也是一门养家吃饭的技能，多一项技能总比少一项好。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懂得了一个道理：虎毒不食子，爹娘说的都是对的。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我觉得读书走出大山沟就是我的出路。走不出李王沟，就是种地，也要种出个名堂。
　　 阿娘是沟里出了名的种地好把式，她把地整得如棉花被，庄稼长得欢实，同样一块地，我家的那块地总比别人家的那地多种出两百斤粮食来。常听到沟里人的啧啧赞口声，老姑娘的地呀种得没话说，赛过我们这帮老爷们。阿娘听了，脸上荡漾着明媚阳光般的笑容。我听了这些话，心里也为阿娘自豪、骄傲，而听了“老姑娘”这三个字，脸上又显现出不悦。我眼前又浮现前些年我与独蛋干架的事儿，阿娘听到狗蛋叫起“老姑娘”时，身子在颤抖，脸色铁青，那时阿娘正值半老徐娘，头发乌黑，留着两条粗粗的辫子，就象沟口那棵柿子树上的一个熟透了的红柿子，久经风霜，散发着成熟的气息，怎么看也没见得老，怎么就叫起“老姑娘”？实在让人匪思费解。我正要向阿娘再次询问这个问题。阿娘似乎是我肚里的蛔虫，看穿了我的心思，不等我开口，又开口给我讲了一个长长的却很感动的故事。
　　 守根，你刚出世那阵子，让人挺闹心的，天天夜里哭啼不停，你阿爹要出门挣钱，在你满月后就搭上了出煤洞子的列车。
　　 说到这里，我打断了阿娘的话，说，阿娘，我阿爹啥模样？咋没见他回来？
　　 阿娘一惊，眼角闪过一丝恐慌，转而又是一副笑脸，说，守根，你真是读书读傻了，你阿爹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在煤洞子干活，挣的钱是别人的二倍，年关时，别人都回家过年了，正是挣钱的好机会，加班挣钱是平时上班的二倍，因为你是男娃儿，要去沟外上学、沟外买房、娶婆娘，这三样你算了没有，要得多少钱。你阿爹说，只要儿子将来有出息，他常年在外打工都行。
　　 是的，每逢星期天的时候，我都会接到阿爹的电话，一个男人的声音，很浑厚，询问我的成绩，还问我是否吃得饱、穿得暖？每年过年都会给我邮寄两套印有奥特曼图案的衣服，我很喜欢，穿在身上特舒服。我有一个深深爱我的阿爹。
　　 阿娘，我想阿爹了。
　　 守根，你阿爹说，只要你考上了大学，他就立马当夜搭车把钱给你背回来，所以你要努力，不要成天念叨他，这样会让他分心的。
　　 阿娘，我知道了，我一定要努力学习，考上大学，给你们脸上增光添彩。
　　 阿娘抚摸着我的头，说，真是个乖娃儿。你还没满月的时候，可不是现在这么乖，那些个夜晚，我哪能睡得上一次好觉，夜夜抱着你在屋里转悠，嘴巴念叨着，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过往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光。然而,并没有用。你照样哭，哭得我心烦意乱，狠狠地打你屁股，但还是不顶事儿，你咧着小嘴巴哭得更凶了。哭声惊动了屋后的狗蛋娘。狗蛋娘抱着狗蛋来到我们家，老姑娘，你咋打娃儿呢？这娃是饿了，打不得的，说着，她望了望我的胸前，真是个老姑娘，不会带娃儿。我很羞涩，说，他婶子，我的奶子回奶了，没奶水。她二话没说，把正吊在她奶子上的狗蛋递给我，又从我怀里抱过你，把丰腴的奶头塞进了你的嘴巴，你立即不哭了，大口大口吮吸着，吸着满头是汗，吸瘪了左奶子，又吸右奶子，把她的两只鼓鼓的奶子吸得瘪瘪的。吃罢，你就呼噜噜地大睡，而狗蛋只好噙着那没奶汁的奶子干哭着。这就是你的婶子狗蛋娘，狗蛋也因你吃了他的奶水而生得瘦弱。
　　 我听了阿娘的叙说，心里一阵莫名其妙的感动，原来我和狗蛋虽然不是一个阿娘身上掉下的肉，可是却吃着同一个人的奶子长大的，狗蛋还因为我夺走了他的奶水，身体长得不壮实。
　　 守根，受人滴水之恩，须以涌泉相报，狗蛋娘对我们有恩，要不是她的奶水，你也不会长得这么壮实。
　　 阿娘，你说的话我记住了，以后不与狗蛋闹矛盾了，他永远都是我的大哥。
　　 守根，你这话说的好，狗蛋学习成绩差，你要帮着他。
　　 嗯，阿娘，我知道了，可后来不管我怎么帮狗蛋提高成绩，都无济于事，他根本就不是块学习的料儿，小学没毕业就跟着老叔下地干活去了。
　　
　　 三
　　 我去了沟外的乡上中学读书，成绩一直班上第一，深得老师们的器重，每学期除了捧回一张金灿灿的奖状之外，还有学校的奖学金。阿娘见了这些奖状和奖金，眼睛笑得眯成了缝儿，见人便夸我，我是她的希望、骄傲，或者说是她的全部，近几年，她和狗蛋娘的关系特别好，情同手足，如亲姐妹。每个周未，狗蛋娘总要接我到她家吃顿饭，狗蛋还是先前的那个狗蛋，不上学了，却养成了吊儿郎当的习气，三天两头往沟外的街上钻，成了街上的混混，气得狗蛋娘常骂骂叽叽的，狗蛋呀儿蛋，你啥时能混成了人样啊！让我有些担心的是，阿娘的气色有些不正常，她真的成了老姑娘了，曾几何时，她的发际边飘出了几缕白发，眼角的鱼尾纹越来越长，额头纹越来越深，如李王沟的沟沟壑壑，尽显岁月之沧桑。
　　 过了星期三，不愁星期天。对天我们这些寄宿在沟外中学的学子来说，最盼望也最快乐的事情就是周未回家与爹娘团聚且吃几顿好的，在学校，清汤寡水，油不了肠子。昨天是周三，上午第二节课，班主任胡老师说，校门口有人找我。我忙跑了过去，是阿娘。
　　 阿娘，你咋来了？我有些惊喜。
　　 守根，还有两天就周未了，我要到周日中午才能回来，这两天你要自己做饭吃，能做到吗？说着，她递过来一包我最爱吃的鸡蛋煎饼。
　　 阿娘，你啥事儿？
　　 沟北桑树坪的胡老爹去世，我得去帮忙几天，且送送他。她说着，眼角似乎有些泪水。
　　 阿娘，你早去早回，你放心，我会照顾好我自己的。
　　 守根，一定要记得按时做饭吃，别光顾念书而忘了时间。她叮嘱着，脸色有些憔悴。
　　 如果忘了，我就去老婶子家吃饭。
　　 狗蛋娘也跟我一起去，你一定要学会自立，哎！这么大了。
　　 阿娘，我知道了，去年我还做过饭，炒了两个菜，给你送到地头上，难道你忘了？
　　 嗯，我家的守根一定是个有出息的娃儿。
　　 上课铃响了，我得回教室了。阿娘坚持让我先回到教室，她才肯离去。我跑回到教室门口，回头看了一眼阿娘，她向我挥了挥手，然后步履蹒跚地去了。我的眼睛一热，几滴热泪流了下来。写作课上，我写了篇习作：《挥手的阿娘》，被胡主任作为范文进行了点评，并让全班同学学习。
　　 周未，我飞奔着跑回李王沟，跑回了家里，未进家门，我就叫喊起来，阿娘，阿娘。没有人回应，哎，看我这记性，念书真念成了个书呆子，前天，阿娘已经交待了，这个周未她不在家，我却把这事儿给忘了。生命中若一个人突然离开了，还真有些不习惯。阿娘就是我生命中一部分。我开了门，进了厨房，冷火冰灶，没有热气腾腾的饭菜，以前，每次这个时辰，阿娘早已把喷香的饭菜端上了桌，等着我回来吃。厨房里什么也没有，阿娘也是的，你有事儿，也得把菜、米面给我备好，可眼前的灶台上什么也没有。我在厨房翻腾了一阵子，终于在厨柜里找到面条。菜篮子空空如也，我只得提着它去了菜园子，路过狗蛋家的时候，想去婶子家蹭饭。我朝他家的大门瞅了一眼，真如阿娘所说，铁将军看门，锁得紧紧的。我死了这条心，只得去菜园子摘菜。去年，阿娘就开始着手让我自己动手做饭。我说，阿娘，一个男娃儿，哪需要下厨房做饭？阿娘说，如今媳妇都金贵着，都需要男人宠着、哄着，多一门手艺对你有好处。我拗不过阿娘，只得下厨房。厨房里，阿娘把面条、菜都备好了，我只是烧着火下锅炒熟即可，不像今天，厨房里空空如也。
　　 我摘了一篮子菜折回的时候，狗蛋家的大门依然是铁将军把门，看样子，婶子这个周未也不在家，我只得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我炒了两个菜，下了碗面条，草草吃罢，就埋头做起作业。今年九年级了，这是我人生的转折点，成绩的好坏是决定自己能否继续去城里的重点高中上学的关键。教室黑板贴上了巨幅标语：腊梅寒中香，十年磨一剑。横批：直刺中考。迎接中考，我不敢含糊。那晚上，我埋头做作业一直做到深夜。平时，阿娘给我端来洗脚水，督促我早点儿上床休息。而今晚，我却忘了这一切。
　　 窗外，漆黑的一片，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我忽然想起了今天是月初，月亮、星星早躲进云层里去了。呼呼的山风刮着，风中似乎夹杂一些不知名的野兽的叫声，我的心里泛起了一阵怯意。以前，阿娘总是等我睡着了之后掖好我的被角才睡去。今夜，我将独自一个人面临漆黑的夜晚。
　　 我洗了脚，嗽了口，进了卧室，开了灯，床铺被阿娘早已叠放得整整齐齐，脱了衣裤，上了床，总感觉少了啥，室内及室外寂静无声，哦，想起来了，少了句阿娘温馨的叮咛：早点睡，明个儿早起。
　　 那个时候，我总觉得阿娘咋学会了叨唠，烦死人了，蒙着被子便呼呼入睡了，一觉睡到东方泛起鱼肚白。今晚上，我关了灯，蒙上被子，翻来覆去地翻着烤饼，怎么也不能入睡。吱吱吱，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哎呀，我的个娘亲，一只老鼠偷偷地窜到了我的脚头，竟咬起我的脚指头了。我吓了一跳，一个鲤鱼打挺般地弹了起来，迅速按照了灯泡，是只小老鼠，顺着床帮逃之夭夭了。我看看我的脚肢头，咬了一个红印子，痛倒是不痛，但我的睡意被这只小老鼠搅得全无了。
　　 我躺在床上，不敢关灯。7岁以前，我每天都睡在阿娘的脚头，抱着阿娘丰腴的大腿入睡了，7岁后，阿娘就给我分床了，每晚只要有一点响动，阿娘就会轻声地呼唤，守根，别害，是老鼠。我又安心地入睡了，而那些老鼠再咬我的脚，我便无动于衷了，甚至梦里逮着了一只小老鼠，放在手里把玩。今晚咋了呢？我竟然怕起了一只小老鼠，一只微不足道的小老鼠。我和狗蛋玩老鼠玩的多了去了，特别是狗蛋，每当笼子套了只老鼠婆的时候，就把老鼠婆的身上淋些煤油，然后点燃，打开笼门，一个火球在场子上飞快地转悠，直到烧成了灰烬。我看着，扭过头去，觉得好残忍，而狗蛋却不以为然，说，老鼠过街，人人喊打。一个小老鼠，有啥怕的，就算来一群老鼠，我也不怕。我把电灯灭了，重新蒙着头，可怎么也睡不着了，眯着眼，迷迷糊糊中，眼前总出现一些奇形怪状的怪物，晃来晃去地，很瘆人，还有一个怪物吐着长舌头，吓得我啊地一声叫，惊醒了，赶紧又开了灯。记得阿娘说过，怪物及野兽都怕火光，当你感到害怕无助的时候，就得用火光来给自己壮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