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狗蛋的眼里放出了奇异的光彩。那我以后听阿娘的话，好好干。
　　 我拍了拍狗蛋的肩膀，然后弯起胳膊，做了个加油的动作，狗蛋笑了，婶子笑了，我也笑了。
　　 王老爹、婶子、狗蛋送我到沟口。
　　 就送到这里吧，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已经度过了最忧伤的时期，阿娘若活着，肯定不愿看我这个样子。我一定要完成阿娘的夙愿，成为山沟里跃出龙（农）门的俊龙。挥挥手，再见了，王老爹、婶子和狗蛋；再见了，李王沟的父老乡亲们。
　　 新的学校，新的气象，我更加努力了，成绩一直是班上第一、年级第一，学校给我发了很多奖学金，除些之外，每个周未，我还寻到了一份家教的兼职，主要辅导初中的孩子，收入颇丰。婶子每月电话里要给我汇生活费用。
　　 我说，婶子，我挣的钱已经绰绰有余了，那些钱留着吧。
　　 婶子说，真是个懂事儿的孩子，狗蛋要是有你一半就行了。
　　 提及到狗蛋，我猛然想到了个问题，山里的孩子得早成家立业，否则过了时光就得打光棍。狗蛋正是谈婚论嫁的时候。我问，婶子，狗蛋娶媳妇了吗？
　　 电话那头的婶子怔了怔，说，还没有，王大妈给他介绍了一个桑树坪的大姑娘，彩礼得十五万，我们这穷家小户的，哪拿得出这笔钱？
　　 我听了，忙说，婶子，不要着急，把阿娘给我留的那笔钱先用吧，狗蛋娶媳妇拖不得。
　　 守根，老姑娘的钱用不得，那是她留给你上学的钱。婶子的语气有些急促。
　　 婶子，我已经自立了，能边学边打工了，阿娘知道了，会很欣慰，也会这么做的。我马上给王老爹打电话，说明我的意思。
　　 婶子还想说什么，我已挂了电话，拨着王老爹的电话号码。阿娘曾说过，受人滴水这恩，须以涌泉相报，况且我是吃着婶子的奶水长大的，我的血液里已经溶进了血脉亲情。
　　 这年我18岁，狗蛋也是这个年龄，他能娶妻成家生子是我一生中最大的愿望。
　　 再过一个星期又要高考，经历过中考的激烈战争，高考对于我这个屡考不败的常胜将军来说，我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大考大玩小考小玩不考不玩，我的心态很平和。突然，狗蛋来了电话。
　　 犊子哥，我娘想让你回来一趟。
　　 啥事儿？狗蛋，是不是让我回来给你闹新房？我开着玩笑。他竟把我叫哥了，我心里一阵莫名其妙的感动。
　　 犊子哥，你回来就知道了。狗蛋淡淡地说。
　　 狗蛋，到底啥事？你得说清楚呀。我有些着急，从没有给我打过电话的狗蛋，给我打电话就淡淡地说了这么几句话，以前打电话的都是婶子，能让我不急吗？我不敢怠慢，忙向老师请了假，赶回到李王沟。
　　 晚上，赶回了李王沟的我，直奔狗蛋家。屋内灯光微弱，狗蛋正在给婶子擦脸，对于我的到来，他好像没有察觉。
　　 狗蛋，听桃花说，你给守根打电话了？婶子呼吸有些吃力，问着狗蛋。
　　 我想让犊子哥见见你。狗蛋说。
　　 哎，狗蛋呀，你啥时才能长大？守根马上要参加高考，这是他人生关键的一步，这一来一去的，难道不耽误课程。婶子脸色苍白。
　　 狗蛋无语。
　　 我站在门外，见到旁边还有一个女的，大概就是狗蛋的媳妇桃花。我咳嗽了一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屋里人都吃了一惊。狗蛋回头看，见是我，说，犊子哥，你回来了。
　　 狗蛋，婶子咋了？咋成了这样？我吃惊不小，忙不迭地问道。
　　 桃花，这是犊子哥，快给犊子哥搬条凳子。狗蛋说。
　　 这是你媳妇。我说。
　　 桃花是个胖墩墩的姑娘，有些腼腆，对我笑了出来，去堂房搬了条凳子给我，就去了她的房间。
　　 狗蛋，你出去吧，我有话对守根说。婶子很吃力地说。
　　 狗蛋出去了，顺便带上了门。
　　 借着室内微弱的灯光，我再一次打量着婶子，她已经被病痛折磨得不成样子，瘦骨嶙峋，肚子挺得老高，像个水楹似的，眼睛深凹，没有了光彩，以前那个丰满而壮实的婶子不复存在了。我的眼里一下子涌出了泪水，婶子，你咋成这个样子了？
　　 婶子没有回答我的话，示意我坐下。守根，你回来不耽误课程，马上要高考了。她说话依然很吃力。
　　 不会的，我都准备好了，一定能考上985、211这样的一流大学。
　　 婶子点了点头，喃喃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说着，她眼睛迷糊了一会儿。
　　 我忙起身给婶子倒了杯温开水给她喂下，她的神色有些好转。
　　 婶子轻微地叹了口气，说，守根，我这鼓肚子病是好不了。
　　 婶子，你一定能好起来的，我现在就送你去医院。
　　 婶子摇了摇头，说，无用的，去医院也是白花钱，狗蛋娶媳妇还欠了一屁股债。
　　 我说，婶子，等我大学毕业后会挣钱还的。
　　 你的路还很长，今个儿回来真好，有些话跟你说说，免得以后没有机会说了。
　　
　　 五
　　 这一夜，我没睡，静静地坐在婶子的床边，听着婶子有一句没一句地讲着一个长长的故事。
　　 李王沟有一对老夫妇，男的叫王老憨，憨厚实诚的山里人，是头闷驴，碾滚都轧不出个屁来，女的叫李哑巴，说话咿咿呀呀的，沟里人都听不懂她咿呀个啥，只有王老憨听得懂。歪锅架歪灶，破窑出好瓦。老夫妇生得一对好儿女，儿子叫王传代，这名字起得有些意思，就是要把香火传承下去。女儿叫王腊梅，生得端正、秀美，是沟里、沟外方圆百里的一枝花。沟里人都说她名字取得好，是冰天雪地里的一枝傲然开放的梅花。
　　 手牵手，抱抱树，树长高我长长。兄妹们无忧无虑地围着屋前的那棵大树转圈圈，唱着稚气的歌谣。
　　 有苗不愁长。王传代长成了一个壮实的小伙子，真把他阿爹王老憨的代给传上了，一副憨实巴交的模样，除了有一身力气之外，其余的什么也没有。到了娶媳妇的年龄，没有一个媒婆上门提亲，除了他自身原因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家里太穷，穷得只有三间石板房，哪家女子瞎了眼会跟他？眼看过了二十八了，还是光棍一条，山里不像城里，过了二十八，再不说娶媳妇，传宗接代就是寡妇死了儿没指望了。王老憨急得整天唉声叹气，眉头拧成了结儿。李哑巴咿咿呀呀地叫着，也叫不出个名堂，更叫不回一个儿媳妇。
　　 没有人给王传代提亲，但每天媒婆也踏破了门坎，都是给王腊梅说媒的。王老憨想出了一个换手抓背的法子，便放出话了，传根不娶媳妇，梅丫头就不急着嫁出去。
　　 王老憨的这一招还真灵，媒婆里外下功夫，终于在沟南的鹰嘴岩寻得了一个吴姓女子，名字叫吴桂花，对方的爹娘开口就是十万的彩礼。王老憨穷家小户，哪来的这么多票子。媒婆想出了两全其美的法子。沟外的一个富裕家庭的小伙子汤富贵追求了王腊梅两三年，愿意出彩礼十五万。两桩婚姻做成了，媒婆得了两家的好处费，乐得合不拢嘴巴。
　　 小俩口很恩爱，王传根第一个月就把吴桂花的肚子搞大了，家里要添人进口了，家里喜气洋洋。俗话说，物极必反，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老俩口积劳成疾，半年内，两老人撒手而去，但完成了一项心愿，香火延续了下去，两老人死也瞑目了。但家里的负担一下子压在了王传根的身上，以前，他是在腋胳窝下过日子，而如今，他需要撑起家里的一片天。桂花的肚子一天大过一天，娃儿快要出生了，需要更多的钱喂养，加上他娶桂花，外面已经负债累累。他年长妹妹王腊梅三岁，沟外的汤富贵早送了婚娶报期，拟定年里结婚，他得跟妹子商议一下，看能否把婚期延长到明年。
　　 腊梅妹子，俗话说，低头娶媳妇抬头嫁女，汤家娶你是低头，可家里就我和你嫂子两个劳动力，得把外面的债还清了，你再嫁过去，好吗？
　　 王腊梅听了大哥的话，眼前爹娘不在了，长兄比父长嫂比母，兄嫂家里的日子好过了，她将来回娘家也有个落脚处，不加思索地说，大哥，我听你的，汤家的婚期我去说，就说爹娘刚去世，理应服孝三年，但考虑到双方都到了婚嫁的年龄，就服孝一年，以报答对爹娘的养育之恩。
　　 腊梅妹子，真难为你了，你真是个懂道理的好妹子，等开年了，桂花把娃儿生了，你在家帮着带着，我和你嫂子桂花就出门打工，两人省吃俭用，一年的时间就可以把外债还清。
　　 大哥，这个想法好，我支持你。
　　 兄妹俩商议了这样一个好法子，亲不亲，一家人？他们就是患难与共的一家人。
　　 开年后，桂花生了一白胖小子，兄嫂加上腊梅高兴得不得了。那天，王传根买了最大的烟花、鞭炮去了爹娘的坟上跪拜，爹娘啊，苍天有眼，老王家终于有后了！之后，他和桂花匆匆收拾行李，搭上了去城里的列车。王腊梅就在沟里帮兄嫂带娃儿。穷人的孩子早懂事儿、早出力，这是没办法的事儿。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5月12日，沟里沟外传来了一个不幸的消息，在远离李王沟上千里的地方爆发八级地震，死伤无数。王腊梅听到了这个消息，一夜没合眼，迷迷糊糊中，她做了一个噩梦，大哥浑身血淋淋的，抱着血肉模糊的大嫂向她奔来，大声哭叫着，腊梅，快救救我和你嫂子。她奋不顾身奔向了大哥和嫂子，快到跟前时，突然之间，大哥、大嫂不见了。她睁开了迷糊的眼睛，四周黑黢黢的，侄儿睡得正香，正发着细微的鼾声，啧着胖墩墩的小嘴巴。她摸了摸自己的胸前背后，侄儿昨晚一直拱着她的左奶子，咬着不放，那只奶子被拱咬得有些臃肿，生生作痛，而后背惊出了一些冷汗。她惊诧不异，大哥、大嫂不会出事吧？大哥大嫂临走的时候，专门去了一趟街上，给她买了一部数字键的手机，专门联系她听听侄儿的声音准备的。她慌忙地拿出手机，拨着大哥的手机号码。昨晚还打通的，她把侄儿逗得格格笑，让大哥大嫂放心，他们的娃儿好着呢，不必担心、牵挂，而此时，大哥的电话拨不通，一直处于盲音之中。此时已经深夜了，是不是大哥、大嫂所在地方没有信号？或是关了手机？电话咋就打不通了？
　　 这一夜，她担惊受怕、心惊肉跳了一夜，为大哥大嫂的安危着急。天一亮，大哥大嫂应该上工了，她又急切地拨着大哥的电话，期望能得到大哥的回声，电话还是盲音，一切都是徒劳。她正在急切之中，族长王老爹来了。
　　 腊梅侄女，有传根和他媳妇的消息吗？
　　 王老爹，没有，我一直拨着电话，打不通。
　　 哎，一大早的，沟里的公家人让我统计沟里那些人在外打工，在什么地方，传根和他媳妇好像就在那地方打工。
　　 我也不知道地震发生在什么地方，难道大哥、大嫂遇难了？她的心一紧，浑身打了一个寒战，泪水随之流了出来，长放不止。
　　 腊梅侄女，事情还没有坏到那个地步，再等等看，打探打探消息。
　　 谢谢你，王老爹。
　　 腊梅侄女，你也不要太着急，照看好侄子，还有沟里的族人，一定帮你度过这一关的。王老爹说着，叹了一句气，走了。
　　 王腊梅心里惶惶地过了几日，大哥的电话始终打不通，她天天以泪洗面，看样子，大哥大嫂是凶多吉少了。人的命天注定。王老爹领着一群沟外的公家人来到了她家里，同时也带了几沓票子。公家人说了很多安慰的话，她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公家人走了，她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咽咽地哭泣起来。王老爹没走，狠狠地巴嗒着他的旱烟锅子。等她眼泪哭干了，王老爹才张开了嘴巴。
　　 腊梅侄女，别哭了，传根、桂花已经去了，人死不能复生，活人还得顾活人，日子还得过下去，你是姑娘，终归要嫁出去，成为别人家的人，你侄子就由沟里的王氏家族的人代为抚养。王老爹语重心长地说。
　　 王腊梅一听呆了，大哥大嫂不在了，侄子就是孤儿了，就她一个亲人，让王氏家族的人代为抚养，这主意不错，可各家都有各家的孩子，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他们会视侄子为自己的孩子一样吗？显然不可能的。她哆嗦了一阵子，歇斯底里地叫起来，不！王老爹，我来带侄子。
　　 王老爹一怔，以为她说胡话，发烧了，把手伸到她额头摸了一下，说，腊梅侄女，你没发烧，咋说胡话？你一个待嫁的姑娘，能带侄子吗？就算你有心带侄子，你的公公、婆婆和男人愿意吗？他们愿意平白无故地替老王家养孩子吗？我是过来人，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你的路还长着，你侄子就由沟里人抚养，你安心地嫁过去好了，安心地过日子。他苦口婆心地说着。
　　 谁知，她脸色苍白，目光坚毅，突然变得很冷静，斩钉截铁地说，王老爹，谢谢你的好心，我想好了，不嫁了，我要把侄子抚养成人，把老王家的根守住。
　　 王老爹被她的决定惊住了，红着脸说，腊梅侄女，你可想好了？这可不是说着玩的，而是你一辈的事情。
　　 王老爹，我想好了，决定一辈子陪着侄子，只是我有一个请求。
　　 咋还有请求呢？有什么困难直接说吧。
　　 侄子出生到现在都是我带着的，当他懂事、有记忆起，不可能没有爹娘，一个没有爹娘的孩子是不可能健康成长的，我就是侄子的阿娘。
　　 啥？腊梅侄女，你是你侄子的姑姑，咋成了阿娘呢？我还是没听懂你的意思。
　　 王老爹，我就是侄子的阿娘，我请求你开一个家族会议，宣布我的这一决定，同时，要对家庭的人封锁我大哥大嫂已去世的消息，就是侄子长大成长也不可以告诉他，我要他健康、快乐成长，将来有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