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寂静得能听见落叶的声音，其中夹杂着各种不知名的虫鸣，以前，我听这种虫鸣似乎听到了一种天籁之音，陶醉于其中，而如今，这些鸣叫似鬼哭狼嚎，一声声地直刺胸膛，让我心惊胆战，要是阿娘在该多好啊，可惜，阿娘有事儿去了，我必须面对这个寂静而恐怖的夜晚。
　　 一阵鹰鸣划过夜空，咕咕苗——咕咕苗——穿过窗子，闪进了我的耳朵，我听得真真切切，鸣叫声是从屋前的那棵香椿树上传来的，我的心一紧，这叫声似乎在叫我，王守根——王守根——啥声音？我终于听出来了，是那种黄眼睛的猫头鹰，眼里正闪着绿光盯着我，我忙把被子蒙住了眼睛。咕咕苗——咕咕苗——王守根——王守根——听着听着，我又不觉得那么怕了，不就是一只鸟吗？阿娘说过，做人，行得正，端得稳，夜半不怕鬼敲门。我的嘴巴一直念叨着这句话，行得正，端得稳，夜半不怕鬼敲门……不知不觉中公鸡叫了，天亮了，太阳露出了红红的脸。
　　 万事开头难。有了昨天晚上的第一次经历，第二天晚上，我似乎什么也不怕了，很快就进入了梦乡，梦中梦到了阿娘，抚摸着我的头，温柔地说，守根，人总是要长大的，阿娘终归会离你而去，你要学会自立、自强，学会生存。说着说着，她突然飘了起来，飘出了窗子，飘上了夜空，飘出了很远很远。我大声哭着，阿娘——等等我——阿娘——等等我——
　　 周日下午，我又得返回沟外的乡上中学，直到中午，还不见阿娘回来，我早早地吃了饭，并自备了零食，背上书包，锁好门，去了学校。我深知天上不会掉下馅饼，任何收获都是功劳加汗水的结果。我更加努力了，要想跳出“农门（龙）”，就得付出更多的艰辛。马上中考了，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我得考取好成绩，争取到市里的重点高中读书，这是胡老师给我定的目标，也是我眼前所要追求的目标。在学校里，我不跟同学比吃比喝比穿，我只与他们比学习，当他们玩耍的时候，我一头埋进了书本，在知识的海洋里翱翔。
　　 又一个周三，阿娘又来到了沟外的中学，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在上午课间的时候，我来到了学校门口。与以前不同的是，这次来的不是阿娘一个人，还有狗蛋娘。
　　 犊子，快过来。狗蛋娘远远地就向我招手，招呼着我的小名。
　　 妹子，叫守根，守根这么大了，懂事儿，叫犊子，多难听，老师和同学听见了，会笑话的。
　　 好的，守根，快过来，我和老姑娘看你来了。
　　 我快步跑到她俩面前，狗蛋娘脸上汗涔涔的，像是跑了很远的路出了很大的力气似的。婶子，你咋来了？
　　 守根，你咋说话的？婶子对你不好吗？听说你马上要中考了，婶子非要来看看你，给你打打气助助威。
　　 婶子，谢谢你。我忙开口。
　　 守根，婶子也没啥给你打气助威的，只是一点儿心意，马上中考，买点儿营养品，打足精神，考取好成绩，给我和老姑娘及沟里人撑脸。她说着，从内衣兜里摸出一张皱巴巴且浸着汗渍及体温的红版票子递给我。
　　 我鼻子一酸，强忍着泪水，说，婶子，谢谢你，我一定好好发挥，考取好成绩，来报答你和阿娘的恩情。
　　 守娘呀，永远记住婶子的恩情，不要忘记你身上的血液里流淌着你婶子的奶水的。阿娘说。
　　 我点了点头，此时无声胜有声，我哽咽着，一切尽在不言中。
　　 一阵急剧的咳嗽声，是从阿娘的嘴巴里咳出来的。我一惊，刚才一直处于深深的感动之中，竟没有仔细端详过阿娘。阿娘佝偻着腰，此时，我才发现，仅仅几个月的时间，阿娘的身子弯成了一张弯弯的月亮，头发已全白，衬着苍白的脸，让我的心里猛地一颤，阿——阿——阿娘——你咋了？咋成了这般模样？
　　 阿娘直起了身子，没有血色的脸上挤出了一丝和蔼的笑容，与明媚、和询的阳光辉映着，显得那般温柔、慈祥。守强，我这几天感冒了，哎，我这身子一向都是硬朗，咋就感冒了？哦，对了，前些天去沟北桑树坪为胡老爹守灵时受了风寒，没事的，今天吃了药，回去就好了。
　　 我听了，略微心安了一些，阿娘，我不在你身边，你要照顾好自己，婶子，你和阿娘是最好的姐妹，请你帮我照顾一下阿娘。
　　 好的，守根，照顾你阿娘是我份内的事儿，你要答应婶子，全身心地投入到考试中。
　　 我发现婶子说话的时候，眼泪汪汪的，但她一直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大山里的女人就是这样的，在晚辈面前从不落泪，她们温柔得如沟底的泉溪，日日夜夜叮叮咚咚，潺潺地流淌着、歌唱着日子的艰辛，她刚毅得如挺直脊梁的山脊，从不埋怨生活中的甜酸苦辣，为后辈们撑起一片蓝蓝的天空，让他们幸福、健康地成长，成长成参天大树。
　　 守根，阿娘没事儿，不信，明天就好了，况且还有你婶子照料着，你可要认真考试，为我们李王沟添光彩。阿娘呵呵地笑着，笑声如牛铃般响亮。
　　 阿娘果真没事儿，我想牵一下她的手，想抱她一下，当我向前跨出一步时，阿娘却退后了一步，说，守根，快上课了，快进教室，老师等着你上课了，别耽误时间落下了课程。
　　 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
　　 阿娘怎么了？无意间，我发现了阿娘宽大的衣服在微风中摇曳，以前，她凸起的胸脯展示着山里女人独特的魅力。今个儿咋了？左边平平，右边只是稍微的隆起突出，一凸一凹，形成了鲜明对比。我咋了？咋说起阿娘的不是？她是我的阿娘，我咋能窥视她的胸脯？我是畜生，一个猪狗不如的畜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张了张嘴巴，想说出我的惊诧。谁知，阿娘走近了我，推了我一把，守根，快进教室，你们老师已经进教室了，记住，一定要考上重点中学，为我们沟里撑脸、争光。
　　 我觉得阿娘的力气很大，推得我一个踉跄。
　　 守根，你快去吧，老姑娘着急，怕你落下了课程。婶子见状忙说，也催促我赶快进教室。
　　 我快步地跑到了教室，回首一眸，婶子搀扶着阿娘一步一步远去。近半年的时间，阿娘每个周三都会来看我，每次都是她目送我跑进教室之后才肯离去，而这次，她不等我进教室，就让婶子搀扶着她离去了，难道阿娘有什么事儿瞒着我？但她那一步一步远去的背影永远定格在我心灵的深处，是一道甜酸苦辣却永远系着心灵的风景。来不及细想，教室里的同学们在老师的引领下紧张而有序地复习着各科知识。
　　 在同学们面前是充满灰色天空、而在我面前则是晴空万里的中考终于结束了。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中考，对于我来说，就是明媚的阳光，它将使我进入更好的学校，这都是我平时勤奋加汗水的结果。天才是九十九份汗水加一份智慧。这句名言一直铭记在我的心底，天上不会掉下馅饼。我终于成功了，班主任胡老师第一个拿着市一中的录取通知书恭贺我。我竟激动地说不出一句感谢的话语。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喉咙哽咽着。我对胡老师深深地鞠了一躬，来感谢他和所有的老师三年来对我的教导和培养。我飞快地跑回沟里，我要把这个喜讯告诉阿娘、婶子及沟里所有人，让他们和我共享喜悦，李王沟出了第一个考上市一中的学子，这个人就是我。
　　 我一路飞快地跑着，汗流浃背，但这丝毫不影响我快乐的心情，这个时候，我想像最多的是古时驿站传递捷报的情形，无数个驿使为了使捷报早一秒传回累死在马背上的情形，此时的我，真想把这个捷报早日传到阿娘的耳朵里。
　　 在沟口，蒙头盖脑地碰上了老村长王老爹。王老爹在沟里德高望重，既是村长，又是我们王氏家族的族长，一生都在为沟里人操劳。
　　 犊子，我可把你给等到了。王老爹的话语有结急切。
　　 王老爹，你火急火燎地等我干啥？我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难道我考上市一中的事儿，他早知道了？
　　 快跟我回到沟里。王老爹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王老爹，我考上市一中，这是通知书。我把手中的通知书在他眼前晃了晃。
　　 犊子，等会儿再说这事儿，老姑娘有话对你说。
　　 王老爹，我阿娘跟我说话也不差这会儿，你看看这通知书，我可是沟里第一个考上市一中的人。我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有些显摆的味道。
　　 奇怪的是王老爹一把拉住我的手，快步向沟里跑去，把我拉得几个趔趄，差点儿摔倒。真是奇了怪了？天塌下来，也不差这会儿。
　　
　　 四
　　 我家土墙前的晒场上站满了沟里人，王大妈、李二婶等等，还有些叫不上名字的小不点。看到这情景我心里暗想，我这下可是窗外的鸣蝉，一名惊人，名声大了，要不，全沟的老少爷们、妇孺童叟都来道贺？我的心里洋洋得意，充满着自豪感，脸上挂的全是明媚的阳光。到了屋前的坎沿下，我蓦然发现，沟里人的脸上布满了阴云，都是那种焦虑之色，并没有笑容。这是咋了？死人了？我心里嘀咕了一下。
　　 犊子，快去看看老姑娘，正在回光返照，等着你回来说句话。王大妈大叫着。
　　 轰隆一声，晴空里猛然来了一声炸雷，炸得我猝不及防，眼前一黑，差点儿倒下去。
　　 王老爹扶住了我，大声呵道，王守根，你已经快成人了，快看看老姑娘！
　　 我猛然清醒过来，他们口中的老姑娘就是我阿娘。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见我阿娘了，我三步并作两步跑进了阿娘的房间。嘴巴哆嗦着，大声叫道，阿娘——阿娘——
　　 狗蛋娘坐在床沿上，让阿娘依偎在她的怀里。
　　 婶子，我阿娘咋了？我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狗蛋娘的眼上也流着泪，哆嗦着说，我刚才跟老姑娘闲聊了半天，一直熬到你回来。
　　 阿娘咋了？你快告诉我呀，阿娘。我扑到阿娘的怀里。
　　 阿娘的脸色苍白，却依然挂着笑容，向狗蛋娘笑了笑。
　　 老姑娘要我告诉你，她的左奶子出了问题，是小时候你第一口拱的那只奶子，奶子没水，你拱得哭呀哭，老姑娘忍着痛让你拱，哭着哭着，你咬奶头睡着了，老姑娘也就安然，可这时已经鸡叫了，夜夜如此。可偏偏就是这只奶子出了问题。半年前，老姑娘感觉里面疼痛，就背着你偷偷地去街上的医院检查了一下，是乳腺出了问题，长了个大疙瘩，老姑娘吓得不得了，和我商议后，说，这事儿不能告诉你，你正处在中考冲刺的最后阶段，不能影响你的学业，后来，就由我陪着她在医院里做了个手术。手术结束后，医生哆嗦着告诉我，是恶性的。我如晴天霹雳一声响，吓得瘫坐在地上，六神无主了，这可咋办呀？老姑娘说，妹子，天不会塌下来的，塌下来了有我顶着。她要我不能对透露半点儿风声，并商议要锻炼你的自立能力，于是就有了后来每个周未我和她都不在家的情况。守根，你还记得吗？就是上周三，那是老姑娘最后一次去学校看你，她左奶子的癌细胞已转移了，转移到右奶子，当时在学校门口，她狠推了你一把，让你快速回教室上课，她就害怕你发现了端倪，回来的路上，她哭了一路，泪水洒了一路。
　　 我已经哭成了泪人了，歇斯底里地叫着，阿娘，你不能离开我呀，你还没享福呢，等我有出息了，我一定把你接到城里享福。
　　 阿娘依然笑着，抚摸着我的头。
　　 守根，老姑娘从昨天起到现在就不能说话了，她是挺着最后一口气要见上你一面，要我把一些事情给你说清楚。
　　 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透过晶莹的泪珠，我看见了阿娘那一凹一凸的胸脯，心如刀绞一般。我把头紧紧地埋进了阿娘的胸前，从心底里呼唤，阿娘——你不能走——不能离开我——不能丢下我呀——
　　 我感觉到了阿娘胸脯剧烈地颤动着。
　　 王大妈，快把王老爹喊进来。狗蛋娘叫道。
　　 王老爹进来了。
　　 守根，你听着，老姑娘交待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就是王氏家族的事情，由族长王老爹当面，我当证人，你进了市一中以后，这是老姑娘早预料好的，所有费用都在这张卡里，一共二十万元，由族长保管，若王老爹不在人世了，再由下一任族长保管，费用由我支取，报给族长登记明细，直到你高中毕业进了大学之后，这张卡才由你自己保管。她说着，当着众人的面把一张银行卡递给了王老爹。
　　 我无法表达此时的情感，泪流满面地望着阿娘。阿娘猛吸了一口气，使完身上所有的力气点了点头，最后眼睛一闭，很安详地去了，那一凹一凸的胸脯再也没有了剧烈的跳动了。
　　 我不知道那几天我在干什么，我披麻戴孝，脸上只有泪水，哭干了，我如同一具没有灵魂的躯体，傻傻的，呆呆的，不知道沟里人在干什么，直到一阵鞭炮响，阿娘的灵柩要入土的时候，我才惊醒过来，阿娘永远要与我阴阳两隔了，我哭着扑向了阿娘的灵柩，阿娘——你就让我跟你一起去呀——
　　 婶子双手从后背架住了我的身子。阿娘的灵柩无情被放入了墓坑，一铲铲黄土浇了上来，最后成了一坯黄土。在我不算成熟的心灵里，终于明白，人的归宿未了都是一坯黄土。
　　 阿娘去了，我很孤单，好在这些天狗蛋及婶子陪着我。狗蛋也成大伙子了，在婶子的教导下，在我的影响下，我去市一中上学刺激了他，他变好了。
　　 犊子，你真有出息，能去市里见大市面了。狗蛋说。
　　 狗蛋，古人曰，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你只要勤劳，走上正道，说不定将来混得比我有出息。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