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万全说：“三哥，你这是说的啥话？难道老先人还不如你那一群牲口吗？你们一个个都推脱，谁家没有个事啊！太阳从家家门上都过呢。”
　　 任万忠说：“老五，你也别发火，我是实在顾不上管老先人。要不，我掏钱，你雇人伺候吧。”
　　 任万全说：“要能雇人伺候，我还用费这么多事吗？关键是我们两个都得去吃席，家里没人。雇人伺候，能放心吗？”
　　 任万忠说：“不是我不管，是实在顾不上。你再想想其他办法吧。”
　　 任万全早就预料到了这一点，到底还是被证实了。
　　 他对这个三哥没好感。他知道：三哥做过许多伤天害理的事。他亲眼看到三哥往育肥草料中拌尿素，把那些牛、羊各个喂得膘肥体壮，到春节前全部宰杀卖掉。他觉得三哥做这事真是丧尽天良。现在的人什么怪病都得，首先就因为没有吃上绿色的、纯原生态的蔬菜和肉食。农药和化肥催生着植物，也摧残着人体的抗病能力和免疫功能，导致了人体发生多种病变，产生一系列的疑难杂症。从人日常的食物，残酷地摧残着人体的健康，人为地坑害着善良的百姓。他觉得这些缺德的事都是三哥之类的人干的，是他们导致了人体的过早衰亡，是他们的自私和贪婪残害了健康的人。
　　 他本来不想给老四任万孝打电话的。
　　 他知道打也白打，但他还是想试试，听听他究竟会怎么说。任万孝说：“你可找对家了，你这不是给我添堵吗？我和你嫂子每天两头子不见太阳，晚上回去才能吃上饭。如果我把老先人接来，谁来管呢？我不是说你，你根本就没有必要两口子一起去吃席。是吃席重要还是老先人重要？哪个轻哪个重，你该能分清啊！”
　　 任万全说：“我当然能分清。可是，我把父母管了三十多年，让你们管几天错了吗？你们不应该管吗？老先人又没只生我一个儿子，难道你们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吗？”
　　 任万孝不高兴地说：“老五，你话不要说得那么难听，老先人的家产你得了，你不管谁管？”
　　 任万全气愤地说：“老先人有什么家产，就那么三间烂房子还在地上闲搁着，要要你拿去，我再给你两万块钱，你把老先人接去，咋样？你们几家，谁接都行。你不要不管老人还说便宜话，站着说话腰不疼。”
　　 任万孝说：“老先人现在这个样子，别说你出两万，你就是出三万也没人会要。现在的人，谁家缺那几个钱啊！”
　　 任万全说：“我知道你们几家一家比一家有钱，可你们也没想想，你们一个个生命都是从哪来的？没有父亲，能有你们的今天吗？”
　　 任万孝被问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们应该管，可也得有时间啊！老先人生活又不能自理，就是住到我们家，又咋个管法呢？不是我狠心，是真没法管。”
　　 任万全说：“就几天，行吗？顶多管四天，我就回来了。”
　　 任万孝说：“老五，真的不行。现在我们两口子恨不得分成四个人用，哪还能抽出时间管老先人啊？要真没办法，你让姐管几天吧。我们忙得实在是没时间管老先人。”说完，那边的电话便挂断了。
　　 任万全早就料到会是这样，他打电话无非就是想证实一下。再者，往姐姐家送父亲也得让他们知道一下，免得以后他们既不管还说便宜话。也只有这样，才能看出人心，看出他们是否有那份真情。
　　 任万孝的确很忙，他种了一百多亩地，而且种的很杂。现在正是秋收季节，白天的时光又很短，一天干不上多少活，天便黑了。再者，秋季多雨，下一场雨天气就会凉很多。庄稼人在收获的季节都争分夺秒地赶时间，除非有重要事情才能停下地里的活去办，一般情况下，都会全身心地投入到收获中。甚至，没时间吃中午饭，只有等晚上消停了才腾出手来弄吃的。这点，庄稼人和从农村出来的人都一清二楚。
　　 任万全能够体谅和理解老四，他的确是很忙，也是有一定的难处的。
　　
　　 五
　　 姐姐任万珍倒是一口答应了下来，只是提出：家里房子太小，没地方住。要管，只有到任万全家来管几天。
　　 任万全想：这样更好，姐姐来既管了父亲，又照看了家，真是两全其美。再者，叶儿有姑妈陪伴，他更放心。这样，也就解除了他的后顾之忧。任万珍在儿女中排行第二，已六十出头了，按说，她那个岁数应该由儿女来照顾了，可现在还得由她来照顾年迈的父亲，这让她在体力和精力上都跟不上。可是，父亲健在，儿女不照顾谁来照顾呢？
　　 有时，任万全会产生一种不敬的荒唐的念头：父亲活得年岁太大了，几乎达到了一个世纪。可是，父亲已活不出人的质量了。他除了一天吃三顿饭，在吃饭的房间排泄大小便，其余时间，就是痴呆地盯着一个地方在望。在那属于他的窄小的二十多平方米的空间里，显得孤独、寂寞，就像没有任何价值的行尸走肉，被彻底地、永远地遗弃在充满尿臊味、粪便味、老年味和一种说不清的怪味的陋居中，他感到父亲现在活着是一种残忍的受罪。
　　 这一切，怪儿女吗？王淑贤每天都要给他打扫一次房间，拖地的水中加了消毒液，可无论怎样做，还是无法去掉房间的那股难闻得令人闭气的怪味。那种味道好像经历了长年累月的沉积，被深深地渗透到了房间的各个角落，弥漫在整个房间的空气中，永远无法清理和消除。
　　 任万全非常讨厌和反感那种难闻的令人作呕的气味，他时时在心里埋怨自己的父亲：好好的一间屋子，却被父亲作践的臭气熏天，难道父亲就不能爱惜一点，培养一种良好的生活习惯，多走几步路，把大小便排在厕所吗？在那样的房间吃、住能感到舒服吗？他说过父亲，而且不止一次，可没起到任何作用。他每天要给父亲送三次饭，往炉子里添几次煤，有时进去，父亲正在门后往一只水桶里撒尿。父亲似乎根本无视他的存在，他不管有没有人，该小便就小便，该大便就大便，即使王淑贤给他打扫房间，他也不避嫌。
　　 王淑贤为了避免尴尬，除每天打扫卫生，很少进公公的房间，她时常埋怨说：“你先人咋么把人活成了这样？一点都不讲卫生，一点羞耻感都没有。”
　　 任万全只好说：“老先人脑子不行了，看他的表现和行为，痴呆的厉害，傻了。谁的话也不听，把我的话全当耳旁风了。唉，人老了，咋活成这样了呢？我以后老了，也会是这样吗？”
　　 王淑贤说：“是啊，谁都有老的那一天，我们老了，肯定也是这样的。”
　　 任万全说：“说不定还不如老先人呢！老先人还有我们精心地伺候着，我们呢？有没有人管呢？”
　　 任万全时常会冒出这个奇怪的念头：父亲的今天会不会成为他的明天呢？他从父亲的身上，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人生和生命的最终结局，那就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的归宿。任何人都无法和岁月抗衡，不论是谁，都会逐渐地迈向那个终点。苦难还在前方等待着你，不论你愿不愿意，都得经历人生的衰老和死亡，这是由生到死的演变过程。
　　 也许，这个过程过于漫长，似乎永远都走不完，必须饱尝人世的酸甜苦辣，生离死别，孤独寂寞，健忘痴呆，就像父亲。他有过人生的辉煌，有过值得向人们炫耀的经历，有过值得骄傲、留恋、难忘的一瞬间。甚至，他也有过甜蜜的爱情。可是，那曾经显赫的火红的年代已经变成了过去和永久的回忆，留存在他的大脑中，并随着他的衰老被逐渐地淡漠、忘记，变成了一团模糊不清的东西。
　　 岁月无情地摧毁了父亲的一切，把有价值的生命变得一文不值，把曾经有用的生命作践成令儿女望而生畏，敬而远之的行尸走肉，最终导致一个被儿女遗弃的悲惨结局，这是人生多大的悲哀和讽刺！
　　 他无法面对父亲，无法正视父亲的衰老和痴呆。他时常想：父亲还有一个孝敬他的儿子和儿媳妇管他，自己呢？如果生出一群不孝之子，晚年的命运会不会比父亲更差呢？痴呆了也会像父亲那样吗？或是还不如父亲呢？
　　 他不想那样活人，不敢想到即将到来的那一天，虽然还很遥远，但它迟早会如期而至，是他无法躲避的。他怕，怕自己的辉煌和功绩将会在他痴呆后变得一文不值，曾经拥有的一切也随之烟消云散，他对儿女所做的和付出的都将被逐渐忘记。他对儿女的疼爱和关心也不会在他们逐渐变得冷酷、强硬的心里留下一点感激，而最终被自己的亲骨肉所遗弃。
　　 他不能那样活着，可是，谁知道呢？也许那时，自己连死的念头都不会产生了。每天只能记住的就是吃，那是多可怕的人生结局啊！被儿女遗弃了却浑然不知，自己有几个孩子浑然不知，儿女的好与坏、孝与不孝也浑然不知。那简直就是一段没有价值的生命史，是最令人痛心和无能为力的，那种活法和形象将人生降到了最低谷，显得毫无价值和意义。
　　 在那样败落的人生中，他究竟能消耗掉儿女的多少时间和精力呢？那些被他浪费掉的时间如果用在做一件有意义、有价值的事情上，会创造出多少财富呢？他又给儿女的心理上造成了多少压力和负担呢？如果把那些负担当成消极因素，会不会对儿女的身心健康和成长形成一定的影响呢？
　　 何况，那种没有质量的活法，会使他的身心早早就受到摧残，是他最无法面对的。一想到那些，他的内心就不由得产生了一种恐惧，可他又无法摆脱那种念头。有时，它会无意识地冒出来，占据他脑部的整个空间，使他无法将自己从困惑中解脱出来。
　　 他看到父亲痴痴地发呆，显得那样孤独和凄凉，就会想到自己。好像父亲现在的状况已经全部折射出了他的晚年生活，那种寂寞和孤独，无助和凄惨，使他内心产生了长时间的困惑和不安。那就是一个老人的晚年生活，它是残酷无情的，真实可怕的。它能摧毁一个人坚强的意志，使人变得胆小、脆弱，令人生畏而又无法面对。
　　 他望着父亲。
　　 父亲呆呆地坐在那里，像一座木雕，冷漠而无表情。谁知道他的内心深处在想些什么呢？也许，他什么也没想，只是冷漠地面对和接受来自各方面的冲击和压力。也许，他想了很多，只是失去了语言功能，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从他时而闪烁的一丝眼光中，任万全能发现：父亲的思想和意识是有所波动的，他并没有完全痴呆。他是有思维的，而且，他的思维还很凌乱，让人无法捉摸，也捉摸不透。他的脸上布满了人间沧桑，时而呈现出喜怒哀乐。那是一张有微妙表情的脸，那张脸上不单单是麻木，在麻木和冷漠中还透出一丝笑容。是很难捕捉到的那种，也许只是一闪，只是短暂的一瞬，或者是脸部肌肉的一种抽搐，在他的脸上显现出来。在他那张冷漠的脸上，那也算得上是一种笑吧，是那种毫无表达意义和内容的笑，随即，脸上的表情便凝固了，又变成了一尊冷漠的塑雕，两眼无神地盯住窗外，长时间地盯着，眼睛一眨不眨……
　　 他无法探究父亲心中的秘密。经过他的观察，父亲心中一定装着什么秘密，只是他无法用语言表达而已。虽然父亲的智力退到了幼儿阶段，可他毕竟有过八十多年的人生经历和体验，他绝不会把自己所经历的人和事都全部忘掉，即使他老年痴呆了，也不会完全忘记。他或许还能想起一些事，想起一些对自己有较大刺激和影响的事。一定会是那样。从父亲脸部表情的微妙变化能看出，他一定是想起了什么，绝对不会有错。
　　 但，是什么呢？谁也无法探究。只要他不说，这恐怕会成为永久的秘密。
　　
　　 六
　　 任万珍是在王淑贤走的那天去弟弟家的。任万全因为要参加一个会议，提前坐班车走了。
　　 大姑姐来的时候，王淑贤已收拾停当，正在等王涛的车。因为事先跟大姑姐约定的时间是今天上午，大姑姐一来，她就该坐女婿的车走了。
　　 任万珍是早上十一点赶到的。她一来，便去父亲的房间看父亲，刚进门，又急急地返了出来。边走边喊：“不得了啦，老先人把屎屙得到处都是，这可咋办呢？”
　　 王淑贤一听，赶忙脱了刚换上身的新衣服，走进了公公的房间。只见地上到处都是粪便，房中那一点窄小的地面，都被粪便糊满了。公公的裤子上、鞋子上也糊上了，她不由得责怪公公：“那不是坐便器吗，怎么不用？怎么屙得到处都是的？”
　　 老爷子左手拿着火铲，右手拿着火钩，正在收拾残局。他不收拾也可能会好一点，这一收拾，把那一点窄小的地面弄得无处下脚了。
　　 任万珍焦急地站在门口，不知如何处理，两眼望着王淑贤在转。
　　 王淑贤给公公脱了鞋子、袜子、裤子，吩咐大姑姐：“把那个房子的暖瓶拿来。”然后，她麻利地拉出火炉抽屉，倒出一些灰盖在粪便上，拿笤帚把粪便清扫干净，又用拖把把地拖了两遍。
　　 任万珍拿进那个大塑料盆，往里面倒进凉水，再加热水，用手试试温度，感到合适了，对王淑贤说：“水好了。”
　　 王淑贤说：“你把大扶住，我来给他洗。”
　　 任万珍扶住父亲，把他的腿放入水盆，王淑贤便蹲下身子给公公洗腿。她掬起水，冲洗着公公腿上的粪便。洗净后用毛巾擦干，给他换了干净的线裤，而后，换了盆中的水，将换下来的裤子、线裤泡进水盆。
　　 这时，王涛和雪儿来了。
　　 任万珍说：“淑贤，你走吧，路还远着呢。换下的衣服我洗。”
　　 王淑贤说：“我们是该赶路了，家里就交给姐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