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知道。那女子也就是金秋红马上换了副欢眉乐眼的表情，盈笑着说：欢迎欢迎。听林枝说过，你是叫“志辉”吧？
　　 是的。许志辉惊异金秋红居然叫得出他的名字。
　　 我们正讨论。我们这些人都凭开旅店做生意挣钱生活了，拆了怎么活？这不，我们准备联名上告！金秋红并没把许志辉当外人，她递过一叠按了红手印的表格。许志辉接过去看，表头是“不同意北城政府房屋征收决定的名单”，A4纸分左右两栏分别标明住址、门牌、签字并按了手印，每页40人，看厚度，有十页左右，差不多四百余人，第一页，首行写着杨宏宇，也就是杨老二。
　　 屋里众人见有客，陆续告辞离开了。
　　 他们都是久安村的？
　　 大部分是。有几个是福田小区过来的。
　　 你们村长不是在省城住院吗？什么时候签的字？
　　 去医院找他了。
　　 哦。许志辉把表格放桌上，听说你拍了一位老大爷在拆迁指挥部门前下跪的相片。
　　 你就为这事找我？我没拍，有人拍了。那大爷就住我家后面，他去指挥部下跪。指挥部有人出来指他，回家跪你爹你妈，在这里跪没用。副主任毕风清觉得说错了，认错。金秋红快人快语，一句叠着一句：都什么干部，什么水平了。我要在场，非唾他一脸。告诉他们，头可断，血可流，拆房子若是给不够钱——没门儿。
　　 你要多少？
　　 一千六百万！金秋红答得斩钉截铁。许志辉听出来了，要价那么离谱，就是不想拆。
　　 补偿多少有规定，得有依据。许志辉想：真敢开口了。
　　 杨老二的房子面积和我差不多，才算下五百多万。那价格，我死了也不会同意。别人怕死，我不怕。早死早托生，辈辈活年轻。
　　 听金秋红这般决绝，许志辉有点动容，只有单纯的平民百姓才敢表现得如此不藏不掩，硬碰硬。他们这种在机关工作久了的，棱角早磨钝了，有些花花想法，转几转表现出来早变了花色。许志辉暗叹了口气，道：我们那儿也拆。
　　 你们国家干部，挣工资的怕什么？不像我们，一家人吃喝拉撒全靠房租生活。拆房子等于要命，金秋红一脸怒色，许志辉发现，她没涂眼影的眼睛并不大。
　　 顿了顿，金秋红放缓和了神情，问：你们房子好，给的补偿高吧？
　　 补偿标准一样，林枝不想拆。电话和妻子林枝提及建设同心广场要征收的决定，她非常不情愿。斯时，许志辉没问签字画押是要去哪里讨说法。他不能介入深了，明知不举心有不安。他扯了扯衣襟，坐在一只黑色皮革圆凳上，缓言：我来找你儿子，听说去外地打工了？他打伤了杨老二，对方家属不服判决，告到上级政法委了。
　　 我还不服呢！金秋红双手叉腰，双目张大，额头上出现了细细的抬头纹，红唇一撇道：黑灯瞎火的，怎就断定是我儿子打的？！赔了八万元也是给村长个面子，他鼻梁骨碎了，毁了容。他比吴济大了近二十岁，和几个毛头打架，你说是谁的过了？还不服？金秋红哼了一声：我早就问清楚了，不是杨老二告，是他有个姐，叫杨宏英，是个怪人。一辈子七七八八交往了几个男人，她看不上人家，人家也看不上她，孤老终身，专爱和头头脑脑们做对，是有名的告状专业户。原先在医院上班，办公室有人错穿了她的白衣，能和人家闹一个月。她年轻时和公安局的人找过对象，没成了。现在有个屁大点事，就去找人家，老了不要脸了。
　　 一席话听得许志辉目瞪口呆。他们号称机关干部，读书学习批文件，以为懂形势，明白万象，可走出四堵墙，两眼一抹黑了。他试探着问：那，吴济之前因为女朋友和杨老二有过节是怎回事？
　　 杨老二买了辆车出租，吴济有段老用他的车。吴济有个同学的父亲和省城几个大酒店有业务往来，客人稀罕咱北城的豆腐干和茶食，接到电话，吴济租杨老二的车送货。时间长了，两人处得近了，他看我儿子长得高高大大，人靠实，给他介绍个女孩子，两人相处了几个月，吴济去了女方家，嫌人家脏，上了厕所没洗手就吃饭，女孩花钱手大，分了。你说这能叫“过节”？
　　 不能。许志辉态度明确。
　　 省里现在有了北城特色食品专卖店，批发零售，成本低。吴济不送货了，去学电脑。说话的功夫，不时有外地口音的人打断他们，入住“秋红”旅店，金秋红动作麻利的收了客人五十元压金，告诉他们住几号房，顺手递过去几个一次性纸杯。回头和许志辉说：看到了吧，晚上房间基本上是满的。白天开钟点房的也不少，外地民工长期回不了家，瞅个空打牙。
　　 金秋红叹了口气，我可不想卖房子。被逼不过，就去天安门下跪。
　　 顺应形势，这儿拆了，去别的地方开旅店也是一样。你这么能干又会计划。许志辉真心赞叹。
　　 能干什么？我是光屁股撵狼，胆大不害羞。
　　 你可不要当“炮灰”，天安门是那么容易去的。许志辉欣赏她的直率，怕她吃亏。
　　 天安门算啥，有人还要去联合国告状。
　　 联合国管你这事？许志辉暗笑：吴济最近回来让他联系我一下。
　　 他下周回来，给他父亲上坟。金秋红问了几句林枝近况.。叹：出门在外不容易，有文化就是不一样，换了我，东南西北分不清。
　　 为了女儿逼的。许志辉道别。
　　
　　 七
　　 几乎一夜之间，白字黑字的小字报贴满了北城的各个角落。洗浴中心，鸟市场、商厦等。内容如下：
　　 北城人民政府无视国家、省、市有关房屋拆迁的法律法规，非法拆迁。违反《A省城市房屋拆迁条例》第七条，在没有取得拆迁许可证的情况下实施拆迁。违反《A省城市房屋拆迁条例》第十三条，公示内容不全，没有公示的内容是：（一）建设用地规划许可证；（二）房屋拆迁许可证；（三）拆迁计划和拆迁方案；（四）拆迁补偿安置资金落实情况。违反了《A省城市房屋拆迁条例》第三十五条，在没有取得拆迁许可证的情况下就进行评估；违反了《A省城市房屋拆迁价格评估办法》第八条，北城人民政府没有根据当地各类房屋的重置价格和房地产市场交易价格,每年至少公布一次不同区位的房屋拆迁评估指导价。一时间，街头巷尾热议纷纷。小字报貌似为民申诉，实则是打政策的“擦边球”挑唆居民，拨弄是非。
　　 为防止群体事体发生，毕清风安排民警巡查。拆迁指挥部当即召开了会议，参加会议的有市委常委兼政法委书记尚杰、拆迁指挥部副主任毕风清和办公室、档案室、会计室负责人。《同心广场建设改造房屋征收补偿安置实施方案》由拆迁指挥部起草，常委会通过的。因情况特殊，请了名资深女律师列席。
　　 尚杰就小字报内容作了说明，问头发束在脑后，五官精致，嘴唇有点薄的女律师，这要是上诉到法院，会受理吗？
　　 诉求模糊，法院不会受理。
　　 政府方面呢？
　　 会强调拆迁的意义，对拆迁工作中的不足承诺予以改进。女律师答得慢条斯理。
　　 就是。开过论证会，充分讨论过的。
　　 想出这么一招，分明是制造矛盾。众人七嘴八舌。
　　 老毕你说说，张贴扰乱民心之类的宣传标语、小字报犯法吗？尚杰转头问毕风清。
　　 犯。
　　 犯什么法？轻、重怎样判？尚杰抛出了几个问题。
　　 毕风清燃了支烟，烟雾缭绕中，从写字台抽屉里拿出本黄皮书《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法》翻了几页，指给尚杰看。有下列行为之一的，处五日以上十日以下拘留,可以并处五百元以下罚款。情节较轻的，处五日以下拘留或者五百元以下罚款：
　　 （一）散布谣言,谎报险情、疫情、警情或者以其他方法故意扰乱公共秩序的；
　　 （二）投放虚假的爆炸性、毒害性、放射性、腐蚀性物质或者传染病病原体等危险物质扰乱公共秩序的;
　　 （三）扬言实施放火、爆炸、投放危险物质扰乱公共秩序的。
　　 这个属于散布谣言，故意扰乱公共秩序。听尚杰朗声念了条款，一位剪着娃娃头、戴眼镜的女同志道。
　　 老毕，你调查一下看是什么人干的，罚款事小，鼓惑民心造成混乱事大。尚杰表情严肃。
　　 毕风清狠吸了几口烟，扔掉烟头，沉着脸道：我调了城区相关视频看了，贴“小字报”躲在摄像头的死角。“正旺”熟肉店旁边是城北小学，摄像头拍到一双骨骼粗、汗毛多的手，是男性。放大细看了，男人中指上戴枚“福”字方戒，露出半截灰色防晒衣袖口，可戴戒指、穿灰色防晒衣的男人满街都是，仅凭这点线索，如何去查？
　　 粗看上去头头是道，大而化之虚张声势。女律师张开薄薄的嘴唇插了句。
　　 居心不良，说重了就是破坏“同心广场建设”。
　　 老毕，你想办法查查，看究竟谁作乱？
　　 好，我会认真查证，抓住了给他几分颜色。毕风清表态。
　　 ……
　　 许志辉没参加会议，他是在手机上看到“小字报”相片的，有些吃惊，这谁干的？不是一般的恶作剧，风口浪尖上挑事端，激化矛盾，阻碍同心广场建设。
　　 “小字报”贴了不到半日，被巡警撕了。许志辉打电话问：风哥，谁贴的？
　　 能是谁？肯定是那些不同意征收的捣乱。
　　 查清了？
　　 忙得脚不着地，哪有功夫去查这屌事？毕风清语态淡漠，并不在意。
　　 许志辉在公安局工作时，常和毕风清打交道。毕风清属马，比许志辉年长九岁，发生了像“恶势力群团犯案”、“公司利用合同诈骗”等案件，两人常一个为主，另个协查办案。开局务会，毕风清总是早到一会儿，找许志辉闲聊。许志辉不吸烟，偶尔有朋友找他公务，丢下一盒、两盒的，他收进抽屉，见到毕风清借花献佛。
　　 毕风清在北城派出所干了十几年，从普通干事到所长兼教导员。他办事果断，工作作风泼辣，在群众中享有很高的威望，想升个格儿进局党组成员，努力了几次未果，不觉到退休年龄了。他平时表现得满不在乎，两杯酒下肚，情绪失控，鸭子般挥着手臂片刻哭，片刻笑，片刻大喊大叫，大骂世道……怎么就看不出他毕风清一片赤胆忠心，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再两杯下去，整个人五迷三道，破开嗓子高唱，看流云/不说话/寂寞吧苦闷吧/想起当天月明下/归来吧，归来哟……又喝，直到物我两忘，不知今夕何夕，酒店关门，踉跄着回家，在一模一样的楼群中绕，一幢楼绕成了两幢，两幢绕成了四幢，终于找到了家，钥匙没插进锁眼，门自动开了，老婆没训他，还朝他笑。他上前一把抱住，又唱：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亲爱的你张张嘴/风中花香会让你沉醉。怎么沉醉的？混沌一片，第二天，被告到纪检委，审理查明，犯有醉酒骚扰邻居罪。毕风清打躬作揖痛哭流涕：喝酒百害无一利，我改我戒。我说到做到，言行一致！
　　
　　 八
　　 见到吴济的霎那，许志辉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吴济高大的身影，肩膀有些端，粗眉毛，五官挺秀，下巴微微扬起，特别是浓黑粗硬的寸发，像戴在脑袋上的壳，那模样，那神态，分明就是年轻时代的尚杰。尚杰是许志辉高三届的校友，学生会积极分子、优秀团支部书记。许志辉作为新生进校时，学校宣传栏还贴着尚杰穿淡蓝学生服，眼神炯炯，头发一丝不乱的毕业照，眼前的吴济简直就是尚杰从相片上走下来，学生服换成了苹果绿与浅紫相间的条纹T恤，眉宇间多了些时代气息，这世上竟然有如此相像的人……他们是什么关系？许志辉暗吁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问：多大了。
　　 十九岁。
　　 在哪上的学？
　　 小学在谷村。中学在北二中。
　　 家住久安村，怎么在谷村上小学？
　　 我姥姥家是谷村的。
　　 你跟着姥姥长大的？
　　 七岁以前都是住在姥姥家，我爸没了。我妈照管旅店的生意，没时间管我。小学也是在谷村上的，学校校长和我姥爷是同学。上中学住校才回城里。
　　 怎么和村长扯上的？
　　 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呆在家里没事干。我妈每天唠叨，让我学这个弄那个。同学联系了省城几个大酒店，用咱们的“豆腐干”和“茶食”，电话约好租车送去，村长杨老二有辆红色“普桑”出租，用了几次和他熟了。他认识个漂亮女生，介绍给我做女朋友。他微信发给我女生的相片，长头发，穿件格子连衣裙。我看女生身材好，眉毛眼睛都是我喜欢的类型，微信聊了几次，就开始约会了。她给我买过一件胸前有星月图案的T恤衫，我几乎每天给她买东西，鞋、手包、冰激凌，交往了几个月，太花钱了不说，她常耍小性子，得揣摸她心事，还得哄她高兴，有些烦。况且，我妈说我还小，不准我早结婚，就分手了。
　　 去年腊月十三在“双福”，何故与杨老二起纷争，打伤了他的鼻子？
　　 快过年了，和几个小兄弟商量想挣几钱，有的说批发些花炮卖，有的提议不如去浙江进点鱼利润大，意见不统一，在“双福”商量。四个人喝了七、八瓶酒，喝高了，看人都像影子飘，结完账走时，和杨哥面对面碰上，没及时招呼。他怪我财大气粗，眼睛长天上了，身边小兄弟问了句，你谁了？
　　 他们那伙人中有个皮肤黑、嘴唇地包天的，怪，龟孙子，连老大也不认识。
　　 杨老二仗着是村长，有些名气。他挣的钱不全交家里，留下请人喝酒，那天也不知怎么恼的，先还吵，后来打上了，我都记不清楚怎么动的手。他们说是我用酒瓶打的杨哥，我只好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