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枝什么时候回来？杨宏英跨进门，四下打量。
　　 下个月吧。
　　 收拾东西还是女人在行，别嫌弃，我来帮你整理。
　　 哪敢劳动大姐了，我慢慢弄。听杨宏英这般热情，许志辉更不敢承受。
　　 别客气。我家都整理好了，过几天老二托人帮我搬家。说着话杨宏英把编织袋放到地上，顺势弯下身子把墙角的“挂烫机”折叠起来，地上乱堆放的盒装茶叶、没拆包装的纪念品、食用油、鞋盒等归类往袋子里装。
　　 这杨大姐年龄比他大了一截，况且，平时两家并没什么来往，怎好意思。莫非小字报是她写的？姐弟合谋？怕事情败露来探虚实？收拾家，女人确实比男人在行，厨房、客厅、卧室，杨宏英两只手变戏法儿似的忙个不停，额头上冒出了一层细汗。许志辉注意到她体形不胖，两只布满皱纹的手，手背上闪出几个梅花坑。他跟在她左右倒像是个来客，着实难为情，不知不觉已近中午，许志辉去门外的小吃店买了几个包子，荤的、素的都有，留客吃饭。
　　 杨宏英要走，许志辉说这么多包子不能浪费了。他想打个蛋花汤，笨手笨脚连蛋壳也进了碗里。
　　 杨宏英见状，净了手。接过许志辉手中的活儿，利索的做好了汤。两人坐在餐桌前，许志辉看着杨宏英大姐鬓边有些斑发，忍不住道：我见过你家老二了，调查打群架。
　　 都怪我多事，已经撒诉了。内部纠纷，他们自己解决。
　　 撒诉了？许志辉诧异，写好报告还没送上，这闹的是哪一出？莫非，他们家的人就爱生事？顿了顿，他又说：大姐，问你个事，前些时候，街上贴的“小字报”知道吗？
　　 知道，我还保留了一张。
　　 说句实话您可别记怪，我以为是大姐写的呢。许志辉试探道。
　　 写那玩意儿？杨宏英一脸不屑，要我说，纯粹胡搅。“公示时间”长短可酌情定，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用不着吹毛求疵；至于这证那证的，还不全是政府办，补个手续就行。写的没有事实依据，不能上法庭。不懂法的老百姓才盲目从信，你说是不是？
　　 杨宏英一针见血戳穿了小字报的实质，许志辉暗暗佩服。
　　 “小字报”可是您家老二贴的。
　　 谁说的？他住医院就没回来过！杨宏英的表情由吃惊转为愤怒。看上去不是装，许志辉简单说了经过。
　　 他是猪脑子！给人当枪使。杨宏英气得脸色都青了。
　　 送走了杨宏英，许志辉很快转了心思：昨晚加个班回家，进大门时闪见一位凸顶、头发稀疏，穿一身铁灰色闲休服，肚腩稍微凸起，肩膀向左倾斜的男人从“吉祥园”离去，虽然看到的只是个侧影，但确定是毕风清。已经两次了，上次是半年前的一个周末，许志辉在车棚支好自行车，转身见毕风清目不斜视旁从中单元离去，他抬眼见二楼阳台上有个穿碎花内衣的身影晃了晃。
　　 毕风清和杨宏英有来往？小字报到底是谁搞的？
　　
　　 十三
　　 风哥，中午有时间吗？一起吃个饭。
　　 怎么突然想起吃饭，咱兄弟好说。
　　 搬了新家，媳妇儿又不在，算庆贺了。许志辉道。
　　 好，在哪见？毕风清爽快地应了。
　　 11：50左右，“双福”吧。自从调查“嫌疑人吴济故意伤害罪”，和老板娘打过交道后，感觉和“双福”熟了一层，许志辉先打了个电话过去，让留个小包间。
　　 是周日上午，在那本包了“且文且想刘二刚”漫画封皮的笔记本上，记了一些零碎，如：九州书画院，有位朋友答应给许志辉画幅“猛虎下山”，挂在新家的客厅，他属虎。每天练五分钟“桩功”，已坚持了八年，继续；如：心地清净一尘不染，忍辱精进求心所愿。是位师长写给他的祝愿语，他作为座右铭提醒自己；再如：《墨非定律》把握关键，化繁为简，解决问题最好的方法就是简单。和惯用手机备忘录，无纸墨办公的年轻一代相比，许志辉习惯了书写。
　　 抬腕看表，快到午间了，许志辉骑辆七成新的灰绿色自行车去到“双福”，在204刚坐定，老板娘满面笑容端上茶，和他核实了菜单，道，先给你点了几样，不够再添。
　　 许志辉答，行。踩着“行”的尾音，毕风清乐呵呵到了，环顾四下诧异：不会就咱俩吧？
　　 许志辉点点头，就咱俩。
　　 那你不早说。你嫂子今天做莜面搓鱼儿，不如上家里有气氛。要不撒吧？
　　 菜都点好了，风哥要什么酒？
　　 我戒了，来两瓶啤酒吧。
　　 来瓶“福加”吧，“福加”是“双福”自制的纯粮酒，许志辉有意让毕风清醉酒，他想听真话。
　　 可以上菜了。先上碗面，早上没吃什么饭。许志辉和站在桌旁的老板娘说。
　　 清蒸鱼片、水豆腐荷包蛋、炒秋葵、炸洋葱圈儿、煮莲藕几样菜端上桌，许志辉把包间门关上，让：咱们先吃，不够了再要。
　　 许老弟搬家也没通个气，毕风清怨：别看你老哥年龄大了，也能算个全劳力。
　　 用的搬家公司，没多少东西。就是收拾起来麻烦。许志辉想起杨宏英抱着一叠编织袋敲开他家的门，动作利索往袋子里装放杂物，像梦中的情景。
　　 两人吃着菜，边慢慢喝酒边聊一些无关紧要的楼盘股市体育新闻。片刻，服务员端上一小碗豆面剔尖，许志辉三口两口拔拉完，举起酒杯和毕风清碰，一连三杯下去，毕风清热扑扑道，如今世道人心坏了，也就能和许老弟说说真话。
　　 没错。风哥，问你句话可别见怪。
　　 什么话，尽管说。
　　 你和我们小区的杨宏英，就是杨老二的姐很熟？
　　 嘿嘿，什么都瞒不过你。年轻时找过对象，没成了。后来因为杨老二的关系往来上了。毕风清脸色红了又白。
　　 没别的意思，随便一问。许志辉压低了声音：老哥，我和你说过“小字报”是杨老二贴的，但不知道是什么人指使的。有人给他打电话说明要求，答应给他一笔钱，数目还不少。在商厦、游戏厅、银行贴了十几张，都避开了摄像头，我想应该是熟知内情的人干的。见毕风清左手拿勺子，右手拿筷子，专心对付一只融在水豆腐中的蛋，许志辉继续说，“催泪瓦斯”漏气，虚张声势的“小字报”。特别是没有来电显示的电话，在街上随便找个路人甲，外地的民工或是旅客之类，自己装作是路人乙，指令写在纸上或是打好腹稿，用临时电话卡，给点小费。手法高明，不是一般人能想到的，我不明白嫌疑人那般费心费力出大笔钱图的什么？
　　 见毕风清消灭了那只蛋，许志辉扬了扬下巴，端起酒杯和他碰了，盯着他，似乎答案就写在毕风清脸上。
　　 可能就是发泄对社会的不满和怨气吧？毕风清一口气喝了半杯酒，轻描淡写道。
　　 泄私愤？是个理由。一个人的私愤搅得人心惶惶，鸡犬不宁，那私愤有多深了，难道比江海还深，一定要造成翻江倒海的混乱才肯罢休？种种迹象，许志辉推断，像是毕风清背后搞的，但是动机呢？他不理解，也不知杨宏英和杨老二是不是知情人？
　　 来，喝酒。今天咱一醉方休。管它东西。毕风清眼帘低垂。
　　 即便查实了，又能把他怎样？醉眼迷蒙中，许志辉举杯的手微微颤动。
　　 看流云/不说话/寂寞吧苦闷吧/想起当天月明下……万众齐声高歌千古传/你看远山含笑水流长生生世世/今朝有你今朝醉呀。毕风清拍手唱。
　　
　　 十四
　　 红通通的春联，五彩斑斓的年画沿街口一字儿摆开，春节快到了，妻子林枝和女儿许宁宁下了动车，打辆出租车回家。
　　 瘦得有些脱形的妻子进门，便抱怨，进了电梯就头晕，难受。她把一只绯红色拉杆箱放地上，抱怨，装璜的味儿还没散尽呢。她不顾远路风尘，从这间屋走到那间屋，说，仿大理石地板不如以前的水磨石耐脏了；说，这天花板比以前低了，压抑；说，我的‘剑兰’呢？
　　 死了。许志辉陪着小心答。一米多高的“剑兰”是他们刚搬进吉祥园时，学校一位喜欢养花草的老师送的，九年间，换了三次花盆，“剑兰”从几寸长到半人多高，膨开得一人都抱不住了。
　　 怎就死了？林枝急得瞪大了眼。
　　 我也不知，活得好好的。搬家那天我还浇了次水。其它东西，用了搬家公司。怕损倒了“剑兰”，找了辆面包车，和司机小心抬到这儿，按你说的，一周浇一次水。半个月后发现几枝叶子黄了，又过了几天，叶子沓拉下来。
　　 现放哪了？
　　 怕你看了不高兴，听说家里放死了的植物不好，我就搬出去扔了。花盆放在地下室了。许志辉解释。
　　 你这人，想气死我。不经我同意就扔我的花。花心肯定没死，换了地方一时不适应，浇水施点肥过阵就缓过来了呢。林枝神情悲凉又绝望，她想，一定是家里的装璜气味薰坏了花，花比人敏感。早搬进新家，对身体不好……花都受不了，别说是人了。林枝唠叨了半天，沉着脸把自己关进卫生间。
　　 倒是女儿许宁宁，没有说半个不字，她喜眉乐眼打开许志辉新买的“一体机”，边漫不经心的听爸妈说话，边飞速移动鼠标又是听新歌又是打游戏。
　　 夜深了，女儿房间还亮着灯。灯光透过房门的双层细纹玻璃折射出茫茫白光，许志辉想嘱她早点休息，又想，上学辛苦了，偶尔放纵一次吧。一墙之隔的卧室，他早耐不住了，烧手燎足和妻子亲热，不敢声张，像做贼，刚要入港竟然早泄了……假装累，闭起眼，心里却是深深的愧疚。
　　 隔了两日，是个星期天。金秋红的儿子吴济新婚，邀请了家在北城的同学。林枝好久没参加同学活动了，她着意打扮了一番，黑色高领丝质衬衣，苍绿色毛呢长裙，同色稍浅的外套，平常在脑后随便扎成一束的短发，让理发店整了个飘逸的发型。以往，之类场合许志辉一般不去，这回，金秋红特别提了要他们夫妻都去，况且林枝住不了几天，开学还得陪女儿去参加专业考试，再况且，她还在为许志辉扔了她的“剑兰”恼火，许志辉帮她提了包，就当陪不是了。
　　 喜宴设在“双福”酒家，门厅旁，劈眼看到杨老二装扮得西装革履，旁边并站着金秋红，红旗袍外披一件同色孔雀开屏的披肩，笑逐颜开迎客，许志辉一时不明情状。林枝悄悄和他说：杨老二是介绍人，又是新媳妇儿的干大，金秋红不是单身嘛，他帮着张罗图个红火喜庆。
　　 金秋红和杨老二是干亲？许志辉越发糊涂了，听林枝和她的同学们闲聊，才弄明白：原来吴济和笑笑分手后，两人都没遇到合适的结婚对象，笑笑一直忘不了吴济，托杨老二从中说合，吴济念及她的好，两人又走到了一起。
　　 难怪杨宏英撒诉了，原来这样解决了。进了酒店，眼角四下一扫，没见杨宏英，听到招呼声：许老弟，这边坐。
　　 许志辉扭头，一位穿枣红色夹克的男人，咧着嘴，乐呵呵笑着。定睛一看，竟然是毕风清，他戴了只假发套，浓密的假发遮盖了凸顶，像换了个人。顺着声音坐过去，是5号桌，就是当初杨老二被打歪鼻子坐的那张桌子，坐定了他问：老毕是哪方亲戚？
　　 杨老二干女儿婚礼，捧个场。
　　 干女儿，应该称杨宏英姑母。她没来，是避嫌还是另有隐情？
　　
　　 十五
　　 春暖花开，同心广场建设拉开了序幕，推土机、挖拙机等大型机械在人们入睡的时候“隆隆”响着，其实，这些机械白天就上场了，只是白天市声槽杂，人们听不到。
　　 福田小区、吉祥园、民政院的房子都被推塌，砖瓦、石块、钢筋水泥变成了垃圾。久安村拆了一部分，还有部分作为二期工程保留下来。保留下来的多是经营性质的。祖上留下来几百年了，没房产证和土地证。表面陈旧，内部经过翻修。居民做小买卖维持生计。“征收”工作中，他们闹得最凶，集体签字按手印，在巷口两端打出白布黑墨字条幅“反对政府强拆”，并且放出风来，如若拆了，金秋红准备跳楼；开保健品的李双全扬言去天安门自焚；还有一位四十多岁、喜欢练武术的中年男子，关起门，连儿子、妻子都不见，说：房子是他一生的心血，要拆就死在里面。
　　 这天晚上，北城剧院上演话剧《一起度过的夜晚》，作者杨宏英。剧情是“同心广场建设改造工程”进行期间，一对中年男女发生的黄昏恋。拆迁过程中，杨宏英和她的崇拜者——一位物理老师有了私情。前段，杨宏英被奔跑的狗撞倒，腿部肌肉拉伤，物理老师精心照料，两人写了个搭伴生活的“同居合同”，物理老师负责做饭、洗碗，每天中午保证两菜一汤，荤素搭配；杨宏英负责写剧本。写了几年剧本，杨宏英终于有了部成功之作。妻子林枝去捧场了，许志辉没去，在他的心目中，生活的精彩早超过任何剧作了。他半躺在沙发上，翻了一会儿电视节目，没个入眼的。遂起身走出了门外，信步穿过两个街口，在红灯闪闪中穿过久安村，步行到比小巷宽点的叉路口，向右边一拐，烤蛋糕的奶油香味扑鼻，斜对面就是“秋红”旅店。临街的“秋红”招牌标志依稀还在，只是陈旧模糊，不细看只有浅浅的印痕了。玻璃门上贴着个手机号，从开着的大门绕进去，西厢房门前，一位穿红衣裤，扎两羊角辫的五、六岁小女孩子满眼好奇盯着许志辉看，从她凹陷的黑眼珠子中许志辉大致明白了小女孩身份，他摸了摸她的头，问：姑妈呢？
　　 在这里。小女孩伸出纤细的手指指了指严丝合缝的木门。许志辉轻敲门，无人应；稍微用力再敲，“进来”，里面传来兴味索然的女声。
　　 许志辉推开门，大步跨了进去，屋子深处一张躺椅上坐着红衣、黑裙，肩膀上披着红花薄披肩的金秋红，她看清了是许志辉，忙站起身来，神情从瞬间的惊异换成了笑容依人：怎么是你，林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