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在六年级的教室里，六年级的孩子要五点放学。姚老师班上二年级的学生回来了。姚老师要把孩子放我教室里，让我去三年级教室。
　　 我就奇怪了，“园长昨天在微信群里说是，周一换教室，她没说每天换教室吧。你刚才不也同意了找园长反映这事嘛。”
　　 姚老师很固执，“园长既然说了，还是按园长的话做吧。明天反映是明天的事。”
　　 姚老师急着让我走，她想把孩子安顿下来，好让他们开始做作业。
　　 我很反感，不肯走。我讨厌被人摆布来摆布去的。“今天先按原样吧。明天会怎样明天再说吧。”
　　 姚老师急得快哭下来。提高了声音，“你这人怎么这样，这是园长安排的，我只按园长的话去做。”
　　 我今天特别烦，就是不想走。我抱着胳膊，冷冷地说，“要不，你去问园长吧。”
　　 姚老师怒气冲冲地把孩子带回二年级教室。孩子在走廊里跑着说，“姚老师在卫生间里大声地哭。”
　　 过了一会，姚老师红着眼睛过来说，“我给园长打电话了，园长说跟昨天一样。”我心下有些过意不去，我是不愿意让姚老师哭的。我们都是同样命运的，受人摆布的棋子。我并不是针对姚老师，我只是想反抗我周围的环境。
　　 我没有再坚持，我换到三年级。姚老师呆在六年级，赵老师换到二年级。
　　 快下班时，园长回来了。晚上九点，所有人都走了后，袁老师和园长让我们三人留下来。
　　 园长问我们对换教室的看法，我们如实反映。园长特意再问了一遍赵老师，“赵，你班上人多，你教室坐得下吗？”赵老师点头表示肯定。
　　 园长沉吟了一下，“从明天开始，那就按你们原来的教室坐，不换教室了。”园长要我和姚老师和解，希望我们不要因为这件事而闹矛盾。
　　 我诚恳地向姚老师道歉，“今天是我不对，我态度不好。都是为了工作，我个人对你没有看法。我是对事不对人的。你做事很认真，这一点很值得我学习。”
　　
　　 10月15日
　　 换教室的事情，表面上看，我获得了小小的胜利。但是我得罪了园长。从那以后，每次开会，园长都要点名批评我几句。我们托管老师，每到周末，都要发个一周小结。总结班上学生一周的学习作业情况。每次我都是第一个上传周小结，园长就不理我。快到截止时间了，园长才冷不丁地说，王老师，你的小结可以了，可以发到班群给家长看了。
　　 无意中又得罪了另一人，李老师。唉！我实在不是爱结仇的人。李老师的儿子沙鸥在我班上。以前六年级两个老师时，李老师晚上经常叫姚老师过去帮她批改作业。我就没帮过她。李老师希望沙鸥初中能考上重点班，每个晚上都额外给他加做奥数英语作业。李老师本来指望我帮沙鸥监督检查这额外的作业，我又没接这个茬。李老师每天都会在六年级探个头，看到沙鸥没有汤，就扬声叫“王老师，快去给孩子们打汤啊”。沙鸥每次都拨浪鼓似地摇头，加连连摆手，“我们不喝汤”。我也就没有动。不想不知不觉这仇就结下了，我还浑然不觉。
　　 李老师路上碰到我，爱理不理的，很少跟我打招呼。我想同事间是不都这样吧，也没去多想。忽然一天，李老师煞有其事地对我说，“我要跟你谈谈沙鸥的作业情况”。我说好啊，我随时都有空，随时都可以聊。李老师扭头就走。
　　 我跑到李老师教室，说想跟她聊沙鸥。李老师头也不抬，“我现在没空，我们微信上聊。”
　　 我说，“微信上经常会有误解，能够面对面地把事情讲清楚，不是更好吗？”李老师不理我。
　　 在走廊上，李老师见到我，一字一句地说，“王老师，你现在不要把我当同事，而要把我当家长。家长有任何意见，你都是要认真对待的。”
　　 晚上下班路上，我正走着，看到李老师要加我微信好友，我同意了。
　　 加了微信后，李老师一连发了好几张图片，然后咄咄逼人地问我怎么回事，加了一连串的感叹号。原来是沙鸥的语文作业和英语作业，比如像“微”字，中间那一横写得很短，几乎看不到，还有句子中的逗号没有标，问我怎么没看到，还给他用红笔打勾。老天作证，那红笔的勾是小河小学的科任老师自己批改打的，我都是用铅笔批改。我说我已经给沙鸥指出来了，沙鸥没有订正，又原样交上去了。
　　 李老师对我的回答极不满意，到园长那去投诉我了，这是我的第一例家长投诉。
　　 今天的语文作业是写作文。刚学习了泰戈尔的散文诗《花》，要仿造它的格式写一篇描写大自然的作文。我问有没人会写的。
　　 像炒豆子似的此起彼伏，一叠声的不会。“老师，这太难了”，“老师，我们不会写，你教我们写吧”，“大自然是什么东西呢，我们没见过大自然”。
　　 这太出乎人的意料了。开始我还以为这是一篇很普通的小短文，没什么困难的。我绞尽脑汁，尽可能能给他们一点启示。有没有养过花啊草的，看它们怎么成长的。
　　 “老师，不行，泰戈尔已经写过花了，我们不能写花。”
　　 你们每天见到的就是大自然啊。没有抬头看过太阳，月亮啊，看它们是怎么发光的；没看过下雨吗，雨是怎么下的。
　　 “老师，月亮被树遮住了，我们看不到；雨被雨伞挡住了，我们不知道雨是怎么下的。”
　　 那有没见过树呢，这操场上都是树啊。
　　 沙鸥突然脑门一拍，恍然大悟的样子，“老师，我懂了。树每天吸进二氧化碳，放出氧气。可以这样写，树，我就是大自然的呼吸机，大地每天晚上把我吸进去，第二天早上又把我吐出来。”
　　 我哭笑不得：大地怎么能够把树吸进去，又吐出来呢？应该是树把二氧化碳吸进去，又吐出来啊。
　　 可是天哪，我解释了半天，班上竟然没有一个人理解我的意思，弄不明白这句子到底错在哪里。我究竟算不上是合格的老师，我无法教会孩子。我泄气极了，又沮丧得很。
　　 布置了作文，其他作业就少了。做完了数学作业，白渚看书，明月和新星画画，寒江和远天下动物棋。寒江很爱下棋，自己从家里带了一副棋。寒江飞快做完作业后，就到处找人下棋。通过下棋，寒江和别的孩子能够和睦融洽地相处，我感到非常欣慰。
　　 别的孩子围过来观看下棋，我劝他们回到座位。围观的目标太大，万一园长上来巡视呢。我还是挺怕园长的。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园长上来了，第一个就进我们教室。
　　 园长气势汹汹地闯进来。园长一排排座位巡视过去，再用目光扫射目标。
　　 园长目光扫射到动物棋上，就像一滴水滴进热油锅，立刻炸了起来。“还玩棋？你们都不做作业，净玩棋？”
　　 我为孩子们辩解，“今天作业少，他们都做完了，我批改过了。我让他们玩棋时不能出声，不能吵到别人。”
　　 园长盛气凌人，“作业做完？你知不知道他们是毕业班，要面临升学压力。接下来他们学校马上要单元考试，他们都复习好了吗？”
　　 园长使出她的必杀绝技，让所有孩子拿出英语单词本，听写一百个英语单词。
　　 孩子们都极不情愿但又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飞来横祸，磨磨蹭蹭地拿出本子，撅着嘴，歪着脑袋，眼珠子乱转，七歪八扭地写着英语单词。
　　 我跟孩子们一样，在内心忍受着这无端的刑罚。那一刻，我所有的梦想和幻想都破灭了。我无法为孩子们撑起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小片的绿荫，让他们自由快乐地成长。我那个让孩子们爱上学习，带着兴趣去学习的梦想，还没有开始就已经彻底破灭了。我那个试图通过画画比赛、下棋比赛来促进孩子学习兴趣的计划，还没有成形就永远地流产了。
　　 极度的倦怠和无能为力深深地侵袭了我，我什么都做不了，我第一次萌发了辞职的念头。
　　 园长严厉地命令我，把剩下的单词听写完。还威胁说回头她要过来检查的。
　　 园长走了后，孩子们就叽叽喳喳地议论开了。
　　 寒江用目空一切的神情说，“干嘛不把园长赶走呢？”虽然极端，却也说出我们很多人的心声。
　　 以前，孩子离开教室去打水，上厕所，我一再交待要记得随手关门。可没一个人记得的。好像我坐在门口就是专门负责关门似的。现在只要有人出去没关门的，马上就有其他人监督催促，“赶快把门关了，不然园长又来了。”把我乐的。园长的淫威使我们班所有的人团结起来。
　　 晚上，五点，沙鸥和白渚就回到托管了。沙鸥一进门就报告，“远天今天他爸爸来接他”。白渚在后面慢悠悠地接着说，“他爸接他去上补习班。”
　　 听到远天爸爸从外地回来，我为远天高兴，他爸可是一个月才回家一次哪。听说去上补习班，我又替远天难过。一个月才回来一次，我宁愿他爸带远天去吃大餐，去游乐园，去看电影，或随便干什么都行，我只是希望他们父子能有单独在一起的快乐时光。一个晚上不学习有什么关系呢，远天已经极度厌倦学习了。孩子要在充满爱与温暖的环境中，才能安心学习。就像植物要在充足肥料的土壤中，才能开花。
　　 做完作业，白渚看书。一会沙鸥也做完了，就去和白渚下动物棋。我没有反对，我不想再小心翼翼地去担心园长的脸色，横竖我不干了，能给他们一次快乐，就让他们快乐一次吧。可怜的孩子。
　　 晚上八点多，白渚妈妈进来了。穿件普通罩衫，一身的疲惫，刚下班回来，在路边的沙县店吃了晚餐，就上来接白渚。
　　 白渚妈妈看到故事书，惊讶地叫了一声，“你还有时间看课外书”，看到旁边的动物棋，更加诧异，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极度的不满和责备，“还有时间下棋，你每天晚上都下吗？”
　　 我知道这不满和责备是对我而发的，可我觉得这并没有什么大错。白渚各个方面已经很优秀了。可是作文造句，白渚今天和沙鸥一样，也造出“大地每晚把树吸进去，第二天又把树吐出来”的句子，这是想象力和阅读力极度贫乏的表现。对待孩子学习不能像做生意那样功利，今天进补习班学了多少，明天就指望他能多拿多少分。语文和阅读，是要天长地久地慢慢滋养和培育的，时间久了，才能见到功效。
　　 我满肚子的话，对着白渚妈妈，我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沉默着。在白渚妈妈眼里，我是个玩忽职守，不负责任的托管老师。家长、园长、老师，我不能使任何人满意。我又一次悲哀地感到我的无能为力，与世俗观点的格格不入。
　　
　　 10月16日
　　 一大早，我就跟园长说了，我想辞职。园长一口答应，让我提交了离职申请，说是等新老师来了，我就可以走了。
　　 我想，我不能欺骗孩子们。孩子们一进教室，我说我不能再带他们了，我要走了。
　　 立刻，像炸了锅似的，教室里鼎沸起来。
　　 远天绝望地把脑袋埋在桌上，两只胳膊抱着头，哀嚎着，“我再也不来托管了！”
　　 泪涌上来，我多么对不住这些孩子们啊。我多么舍不得这些孩子们啊。我走到远天身边，抚着他的头，低下身子，对着他的耳朵，真诚地说，“远天，老师要感谢你，你是整个托管中给老师带来最多快乐的人！”
　　 远天抬起头，亮晶晶的眼睛中闪射着从来没有过的光芒。有时，老师一句鼓励的话，可以照亮孩子整个的一生。
　　 孩子们立刻对他们的未来产生了担忧，“谁来带我们呢？”“不要那些低年级的老师，她们是最凶的。”
　　 不知谁吼了一句，“不会是园长来带我们吧”，教室里立即死一般的静。笼罩着孩子们极度的不安与惊惶。
　　 我说请大家吃华莱士汉堡，每人一份。鹭汀在一旁计算我该花多少钱。鹭汀拿着张纸，上面写着计算结果，鹭汀挥着手臂，大叫，“老师，要两百多，你要破产的。”
　　 孩子，谢谢你，你在心疼老师。老师也心疼你，却不能为你做什么，我多么希望在我走之前，能看到你充满自信地举起手来回答问题啊。
　　 每个孩子都领了汉堡。沙鸥却推却了，不敢拿。两眼却偷偷地时不时地瞟一瞟汉堡，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沙鸥是班上胃口最好的，要是遇上鸡腿，他能打上三份。自从李老师投诉我以后，可能李老师在沙鸥面前交待过什么，沙鸥总是躲着我，垂着眼，不敢拿正眼看我。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大人间那点鸡零狗碎的破事，扯上孩子干什么。孩子从来都是无辜的啊。
　　 我掏出汉堡，特意再加上鸡肉卷，叫白渚拿给沙鸥。开头沙鸥还推让了两下，最终抗拒不过诱惑，接了过来，张嘴就咬了一大口。沙鸥怕李老师看到了又要怪罪，一手拿汉堡，一手拿鸡肉卷，独自一人蹲到墙角落里，对着墙壁吃。我心里哀叹了一声，这是何苦。
　　 吃着汉堡，孩子们又在七嘴八舌地问，“老师，你要去哪里啊？”“我们前一个老师就是去结婚，她是因为要结婚才走的。”
　　 我总得给孩子们留点美好的东西吧，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老师要去旅游，去内蒙古，大草原。暑假有没有谁愿意去的，老师带你们一起去。”
　　 一听说旅游，孩子们的情绪就低落下去，纷纷摇着头，“我们暑假不能去，我们要补习。”几乎每个孩子都有补习。
　　 明月咋着舌，“暑假我妈说，要给我报三个，四个，还是五个补习班呢，我一点都不想上。”
　　 我苦笑了，“我的孩子从来都没上过补习班呢。”
　　 明月立马跑过来，扑到我怀里，紧紧地抱着我，“老师，我要做你的孩子，我不要补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