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逦暗暗替舅舅高兴，只是不敢太露出来。人说“老小老小”，外婆有时候真像小孩子，简直不讲理的。
　　 她舅舅萧忆方早年是一乡皆知的数学神童。小小年纪，算盘拨得人眼花缭乱，大队会计也不过如此。萧忆方摆弄算盘其实不过是要别人夸他两句，他心算既快又准，根本不必依赖算盘的。当时上小学，他要么算得比老师快，要么解得比书上的“例1、例2”还更巧妙，年终几个数学老师推来推去，谁都不肯教萧忆方这个班。余逦看过一部美国片《骄阳似我》，她觉得她舅舅就有点像里面的男主角。可是后来外公定了“地主”，一家人都受连累。轰轰烈烈的运动中保得住命已经要念佛了，也就顾不得其他了。余逦没见过外公，单是看过一张照片，长得很清癯，怎么看也不像黄世仁那一型。按说外公倒应该算是热爱共产党的，他给一双儿女起名“忆方”、“忆敏”，是追念烈士方志敏。可惜祖上家资富厚，又知书达礼，这两条在贫下中农那里，都是能引起一阵无名火的。这把火就烧毁了他。
　　 外公去世以后，外婆一个寡妇守着两个儿女，也不知怎么带的。磕磕碰碰这么些年，总算飞出去一个萧忆敏。萧忆方却不是以前那个虎头虎脑的小神童了。他成了一个皮肤黝黑的地道的农民。偶尔他会跟人家打赌，算一串长长的数字，旁边另有一个人拿电子计算器在那里加减乘除。十次有九次他比计算器先算出得数，赢一枝烟抽。每逢这时他总是很得意。
　　 下午她就歪在外婆家里看书。外婆家养了好几只小猫，在她裤脚边蹭来蹭去，互相“咪咪”地叫着，好像是说：“这是谁呀？没见过。”“你连她也不认识呀？”余逦作着这样的设想，笑出声来。外婆在破碗里仔仔细细地给猫拌饭，也没听见。
　　 余逦看着外婆，暗想：小时候外婆带她，大概也是这么认真的，捧在掌心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余英言跟她说过，她可以不孝顺父母，但一定要孝顺外婆。她是一断了奶就送到乡下来了。萧忆敏成天扑在学校里，余英言在市里一家“建筑设备装饰安装公司”当会计师。那家公司很大，大江南北都有业务，余英言负责财务，也是全国各地的到处跑。直到余逦十六岁那年，他厌倦了这样奔波劳碌的生涯。他是凭真本事通过干部招聘进了财政局的，但是大约也要终老在科长的职位上了。在此之前，余逦便一直跟着外婆。夏天，外婆给她打扇，扇着扇着，就开始打盹，“啪哒”一声，芭蕉扇掉了。外婆一惊，又打起精神来拿扇子。冬天，换下来的尿布一脚盆，实在没那么多干尿布好换，外婆就把潮的洗一洗，垫到身体下给焐干。外婆就是余逦的电风扇、烘干机，余逦则是专门在夜里尿床的小害人精。
　　
　　 三
　　
　　 余逦在外婆家喝小米粥，就着自家腌的萝卜干。她以前就喜欢吃这个，以至于到现在她都拒绝榨菜。有一只煮鸡蛋，外婆把它剥了壳放在酱油碟子里，拿筷子把蛋夹成两半，头朝下浸在酱油里，看上去像两个光屁股的娃娃，把头闷在水里比赛憋气。
　　 洗过碗筷，余逦绕到屋后看责任田。“责任田”这名字太板正了，真正看到了，倒还觉得有一种鲜活的感触。冬天的风掠过田地，有一点荒凉，但是余逦知道地下藏着勃勃生机。腊肥刚刚追过，那是给种子当棉大衣穿的。到来年春天再追肥提苗，夏天收割一季；锄草，喷农药，秋天又收割一季，又播一次种。余逦突然想起：原来舅妈他们，一年四季都不得歇的。难怪平时一空下来就抓紧时间玩两圈麻将，也难怪年后的十几天里，全村洋溢着鞭炮和洗牌的声音。这些事她童年、少年时早看熟了，那时不大懂，也不觉得怎样。等到能懂得了，她又离开了村子。今天这“蓦然醒悟”，对她更像是个新发现。那么外婆总怪她来得少，除了上了年纪怕孤单，也多半是还有另一份难耐的寂寞吧？
　　 “嘀”,这是手机信息的提示音。在农村的田野边看手机，余逦觉得这搭配很是奇怪。
　　 信息是蔡昌平发的。第一条是“删除昨天的小疵，设置明天的幸福，存储有你的记忆，复制醉人的时刻。愿你永远开心。”又是“删除”，又是“存储”，全是电脑术语。第二条信息直接摘自毛阿敏的成名曲，写的是“为何你一去再无消息，只把思念放在我的心底。”这是问余逦为什么一走就没跟他联系。余逦止不住满面笑意。外面天还是阴的，心里却已一片灿烂。她回复说：“有话就不能好好地说。”她这话无异于一种暗示。蔡昌平很快问她：“说什么？”余逦几乎能想象出他装傻充愣的促狭表情，便说：“没什么，只是告诉你我要结婚了，就在大年初五，你有空来吗？”蔡昌平回她说：“祝贺你，终于能嫁出去了。”余逦咬牙笑道：“过了年非要你好看不可。”回他说：“谢谢，你打算送我什么？”蔡昌平说：“把我自己送给你。”余逦倒愣了一愣，过了一会儿，蔡昌平又再追问：“我愿意白送，你要么？”余逦脸上发烫，用眼角瞄一下左右，才简短地答他：“好的！”想了想，又把感叹号改成句号，变成“好的。”发了出去。
　　 这几分钟的等待显得极其漫长。“嘀”的一声，终于响了。余逦忙看时，见只有四个字“大事定矣！”蔡昌平大约照顾到女孩子的羞涩，没有多说。余逦回他“酸！”蔡昌平问：“是男的？”老话说“酸儿辣女”，据说怀了儿子的孕妇就想吃酸的，蔡昌平就拿这个笑她。余逦脸更热了，说：“呸，不跟你瞎说了，旁边有人。”蔡昌平说：“行，等你来了，咱俩慢慢地说。”手机就此沉寂。余逦是不敢再回了，不然说不定一时冲动，要打了车票到省城去看他。他是上班的人，又没什么寒假暑假，这时候一定还在那里。
　　 余逦想分分神不再念着蔡昌平，便踱回家去。看外婆忙得不停，问她在干什么。外婆在那儿翻箱倒柜，嘴里还叽咕着：“人一老记性也差，我记得是放在这边的嘛！看来是到了寿数了，哪天倒要去算算流年！”余逦忙叫她不要瞎说，人老健忘是常有的事。她说着也去帮外婆找，翻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问：“你找什么？”自己就笑了。外婆也笑，说：“怎么你也糊涂了？我找你小时候戴的花帽子。”余逦说：“你还留着哪！恐怕都烂了。”外婆说：“不会，我年年洗年年晒……哪，在这儿，你自己看看。”余逦接过来一看，虽然号称常洗常晒，还是积了一层灰。黑头绷子已经洗脱了色，珠花也斑驳灰暗，不是旧时光景了。她拿头去试一试，外婆夹手夺过去说：“拿出来给你玩玩的，谁叫你戴了？也不嫌脏。”余逦笑道：“外婆做的，我不嫌。”外婆笑着瞪了她一眼，说：“就是一张骗子嘴，骗了我二十几年。”她用手掸掸尘土说：“你那时候人小，头也小，现在套不上了。”
　　 余逦记得那是在离开乡下之前不久。一天早晨，外婆坐在墩子上洗衣服，余逦放假不上学，蹲在边上看。一个长圆形的大木桶，一头枕着小板凳，清水顺势流到另一边。外婆在一块搓衣板上奋力地搓着，旁边是黄色的大肥皂，当地叫做“洋碱”。黄碱盛在绿盒子里，盒盖垫在盒子底下。路上有人经过，就问一声：“上街啊？”那人就笑说：“嗯哪！洗衣服啊？”外婆也说：“嗯哪！”表示“是”的意思。
　　 只有一个人没跟外婆打招呼，是个四五十岁的老货郎，挑担似地挑着两肩东西，一头是针头线脑，一头是吃食。外婆喊住他买了一卷线，看见里面有些假首饰，便叫了余逦来问要不要。余逦眼光灼灼地盯着珠花，点点头。外婆回屋点了几块钱，把那些五光十色的玩意全买下来。打开另一担，除了常见的软糖之外，竟还有一排五根冰糖葫芦。外婆奇怪地问：“人家都是插在草根子上卖，你怎么放在里头？”老货郎笑嘻嘻地说：“就只有两只手，拿不下。你看好好地包着塑料纸呢。不怕脏，拿一串去尝尝？”
　　 把那人打发走了，余逦和外婆坐在暖暖的太阳底下。冰糖葫芦在阳光下是半透明的，闪着玛瑙似的红光。祖孙俩你一颗，我一颗，吃得眉开眼笑。
　　 洗完了衣服，外婆找来一块黑布做绷子，把“钻石”、“珍珠”全缝上去，又拿粗毛线编一条辫子坠在后面，叫余逦把头套进去。那样大红大绿，“珠光宝气”的花帽子其实非常土气，然而余逦一戴上就舍不得脱下来了。
　　 她先是在自家的墩子上唱戏，有一句没一句的学着外婆。她想象钢丝上的被子就是幕布，她在“后台”整一整头面，钻过被子就来到前台，咿咿呀呀甩着看不见的水袖。唱着舞着，台面就延伸到了路上。她心里给自己敲着板子，眼光掠过路边蓝蓝的野花。一只翠绿色的小鸟在大槐树上歪着头看她，过了一会儿，便“啾啾啾”地叫起来，像给她伴唱似的。按当地的眼光，她这时候已经算个大姑娘了，在路上自得其乐，难免使一些乡亲感到奇怪。不过余逦是有一种“虽万千人吾往矣”的派头，我行我素，不管不顾。
　　
　　 四
　　
　　 她就这样闲散的住着，一住也住了好几天，算一算过两天要过年了，余逦便问外婆：“怎么村里也没点动静？”外婆说：“也快了，等田里的事一完，打年糕，蒸喜馒头，放炮杖，迎财神，还要请中学里的先生来写门联。你要是不走，倒能看得见。”余逦不为所动，反倒怂恿外婆跟自己回家过年。外婆把头连摇了两摇说：“在乡下过惯了。你们家在楼上，又小又不敞亮；坐汽车去，颠散了我的老骨头。”余逦劝之再三，外婆的立场却异常坚定，并且提出了一宗有力的理由：“我走了，我的小黄、小白、小黑、大黑怎么办？”四只猫“喵喵”地叫着，仿佛是帮腔说“是啊是啊！”外婆像“国际大专辩论会”的辩手，占了上风还要做进一步的质问：“还指望我的好媳妇给我喂食呀？”外婆人前人后说舅舅萧忆方偏心老婆，有时候露出几句话风，似乎还有责怪舅妈刘瑞芬挟制男人的意思。刘瑞芬从别处听说了，见了婆婆未免就不大恭顺，反过来又使得外婆更频繁地到处说她。
　　 余逦听到这话，就不大敢再勉强，又想外婆到底老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身边只有儿子媳妇，真正撕破了脸，吃亏的是她自己，就想趁着还没走，把大家弄到一起吃顿饭，说说笑笑的或许就好一点。
　　 她先跑到舅舅家告诉刘瑞芬中午和外婆过来吃饭。刘瑞芬当然不好说什么；余逦又回去拖了外婆到舅舅家去，一路开导说：“舅舅家不就是你家？吃顿中饭有什么大不了的？马上都过年了，咱们也欢欢喜喜的，大后天我都回去了。”
　　 这天中午不见一丝阳光，树木花草都有点水滴滴的，在干燥的冬天里非常罕有。余逦猜恐怕是要下雨。
　　 中饭做得一室皆香，铁锅炒菜有着钢精锅望尘莫及的效果。余逦在这儿吃饭，总比在家里多添半碗。韭菜涨蛋，青椒咸肉，青菜肉丝榨菜蛋皮汤，黄灿灿，绿汪汪，看一看就觉得开胃。外婆不时给余逦搛菜，余逦只得一一地接过来。如果稍有犹疑，外婆不免以为余逦是嫌她筷子不干净，就该生气了。刘瑞芬看不下去，说：“你让她自己搛。”外婆顿时“哼”了一声说：“怎么啦？兰兰没嫌我，你管什么闲事？你男人还是我衣胞里爬出来的，倒嫌起我来了！”刘瑞芬听她有点借题发挥，忍了一忍没忍住，回嘴说：“我不过怕兰兰是城里人不习惯，我安什么坏心了？我也是当婆婆的人了，谁衣胞里没爬出过娃来？这也值得摆！”外婆说：“吃我们忆方一顿饭真不容易，汤没喝到嘴，先看媳妇的脸色！”
　　 余逦急得直劝。刘瑞芬一听忙说：“你要说就说我，你儿子吃的穿的，用的使的，没亏了你的！”外婆说：“亏了你啦？扯块布也是先给你做衣裳。”
　　 二人之间日积月累，积怨已久，就差一个爆发的机会。这会儿吵开了头，索性敞开来说。何况余逦就在一边，当着人，更是谁也不肯服软。余逦知道自己大错特错了。这时候她后悔之中也夹杂了一丝厌烦，心想你们哪天不好翻脸，拣着今天这个黄道吉日？日后舅舅回来，嘴上不说，背地里岂不怪我多事？连对外婆她也有几分不满。
　　 余逦关起门来，作好作歹，终于说得他们平息下来。刘瑞芬和外婆都有些羞惭，毕竟她们是长辈，而且余逦这样“拉郎配”似的一片好心，两个人也是知道的。只是刚发过火，一时下不得台，都不肯说一句软话。
　　 刘瑞芬沉着脸刷锅洗碗。余逦只得勉强招呼一声，扶外婆回家。
　　 半路下起了雨，好在不久也就到了家。余逦也不顾外婆多心，拿了把伞说要出去走走。外婆想拦，看看她的脸色没言语。
　　 雨下得不大，可是小路上既没有柏油，也没有水泥，地面变得十分泥泞。余逦撑着伞在风声雨味里走着，觉得自己像古代的书生，吟着《秋窗风雨夕》，或是偶一侧头，远远地见到“孤舟蓑笠翁”。她对刚才的琐碎争吵极不耐烦，有意识的要寻些超逸、隽永的况味。
　　 一出神，伞柄稍斜，一阵风卷着雨点便扑在脸上。余逦将伞面调整了方向，挡在正前方，连视线都遮住了。蓝绸伞面一路在眼前晃动着。到了目的地，余逦收起伞来，前面是一家医院。她向身后的余英言、萧忆敏说：“就是这里吧？”这已是半个月后，一个雨天的下午了。
　　
　　 五
　　
　　 余逦的舅舅萧忆方全身皮肤60%烧伤。消息传来，顿时全家震动。
　　 萧忆敏和余英言准备了五、六千块钱，三个人坐车到市里探病。不知怎么，来到了医院大门口，萧忆敏一时却没有进去，倒站在原地出了会儿神。余逦在旁边推了推她，她才沙声说道：“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