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你还在这儿？”他刚来时遇见的，误以为他是订座的那位小姐叫了他一声。蔡昌平一惊，这才蓦然醒觉已经过了三年，“清风雅叙”也已变成了“黄金城大酒店”。丁慧走了，却不是去嫁人，而是带着儿子，跟着丈夫回家去的。明天，他要去看一看章小娴的墓，就在郊外的公墓里。那是他每年回来必定要去的地方。
　　 蔡昌平笑了笑说：“我以前是常来的。这喷泉倒还在这儿，可惜没有以前好看了。”那小姐说：“就是这点看头也不给人留下，明天就关了卸管子哪！”蔡昌平吃了一惊，说：“为什么？”那小姐说：“最近拆迁整顿，规划城区。喷泉靠近马路，路面一扩，就把它挤了。”她看他不吭声，就走回酒店里张罗去了。
　　 蔡昌平把上衣的衣领竖起来，望着喷泉。那流动的水幕，像一幅模糊的屏幕，映出尘世的欢喜和悲苦。水柱欢快地喷溅着，细碎的水珠千点万点，飞上去又坠下来。蔡昌平忽然很想化身为一颗水珠，同许许多多伙伴兴奋地上升又迅速地跌回，再上，再下，周而复始，循环不休。只求共同品尝起起落落，浮浮沉沉，一起经受升腾飞扬，苍凉坠落。怎么样都好，就是不能把他一个人撇在这世上。水珠折腾、跳跃，全不知来日大难，只在旦夕之间。明天，一切就都结束了。
　　 隔着大朵的水花，蔡昌平恍然间听到了章小娴的咳嗽，甚至依稀看见了丁慧高挑的身形。他绕过喷泉，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梦里。在梦里行走的感觉是像踩在云上，像垫着厚厚的棉花，走得吃力又恍惚，又有点朦朦胧胧的兴奋。到了对面，却什么也没有，他胸口里不由得有什么东西沉了一沉。
　　 他调整了一下思绪，边回身边掏出手机给余逦发消息。他这时候急切地要跟她联系，以使他自己觉得并不是一切美好都已成为过去。他愿意怀念，但不愿沉缅。他给她发了三个字：“想你了。”开始用的是句号，后来又改成了惊叹号。
　　 他转身走向正门，没有再回顾喷泉。踱出大门，走过街道，登上桥头，晚风吹动他的头发。“朱雀桥”的那一边，一轮斜阳就快要在鼎沸的市声中沉下去了。
　　
　　 尾声：此地，他们的
　　 一个年总算过完了。二人重会，自有一番欢贺。这天已经上床睡了，床边的电话却响了起来。知道这个号码的不多，余逦预感是她爸爸。一接，果然是余英言，首先便解释说在外面有个饭局，不然就早点打过来了。余逦在这边笑道：“不要紧，还没睡呢。”余英言才说起正题，原来她舅舅萧忆方自从被火烧伤，着实调养了一阵，现在从鬼门关里拣回一条命来，医生正式宣布他脱离了危险期了。余逦大喜，蔡昌平在旁看着，也很代她高兴。余逦要余英言务必记着问候舅舅一家，说：“这才叫吉人天相，外婆也不用天天挂心了！”余英言“嗯”了一下，迟疑的问：“你妈在旁边呢……要不要跟她说两句？”
　　 他也知道希望渺茫，却想趁着今天这个喜迅，或者会有转机也未可知。电话里静了好一会儿，似乎余逦在那边犹豫了好久。萧忆敏站在丈夫身旁，忐忑地望着他。余英言“嗯”、“嗯”了几声，说：“好吧，那下次再说吧。”萧忆敏默默地走开，想了想又折回来说：“你叫她注意冷暖，这阵子是春寒。”余英言依言说了。
　　 余逦在这边答应一声，就挂了机。
　　 蔡昌平帮她把另一边的被角掖一掖说：“你怎么不跟你妈说话？”余逦轻声说：“有什么好说的？”蔡昌平说：“再怎么她也是你妈。我早就想问你了……你们母女俩到底怎么回事？你写信也不提她，平时我一说到，你就岔话题。”余逦说：“我不想说。”蔡昌平柔声说：“真的跟我也不能讲吗？”
　　 余逦把头靠向他，闭了一回眼才下决心道：“我妈曾经做过对不起我爸的事。”蔡昌平心中“格登”一下，心想难怪她不愿提。这些话在她心中憋了好几年了，虽是千回百回的想着，却对任何人都绝口不提。今天接了余英言一个电话，又是蔡昌平这样真切的关心，她像是陡然找到了一个突破的口子。
　　 “我妈是重点中学的语文老师，专门当初三的班主任，又兼年级组长。她课上得很好，是同行里的佼佼者，还是省劳模。有一次有个小有名气的诗人应邀到学校来。这里面的详细情形我不大清楚，只知道那人频频接近我妈。后来他们俩被别的老师堵在招待所里。”
　　 蔡昌平怒骂：“这些王八蛋真无聊！”余逦却没什么表示，淡淡地说：“那时小城比现在保守多了，而且能糟蹋一个优秀的女人，何乐而不为呢？听说我妈学校里的女老师讲她讲得最不堪。我猜她们平常就妒忌我妈业务上比她们强，后来又妒忌她能吸引一个年轻的诗人。”蔡昌平也同意说：“是的！”余逦边说边用心辨析着蔡昌平的语气，瞧他是否有轻视之意，见蔡昌平如此回护，暗暗感激，便把自己因此所受的种种侮辱都说了出来，提到那时候和楼下对骂，愤恨得声音都有点发抖。
　　 蔡昌平拍着她，试着让她平静。她努力克制了一下，末了说道：“那诗人临走时信誓旦旦，相约顶住舆论的压力，不久就接我妈到他那边。谁知这人是个银样蜡枪头，有色胆没真心，一走就没了影子。这下别人更把我妈往死里取笑了！她一向是端庄到近乎刻板，难得真真正正爱一回，偏又碰到这样的脓包货！”她喘息了几声说：“我也知道我妈……值得同情。我如果不是她的女儿，我百分之百的理解她；可是我是她生的，我还要跟无数知道这事的人打交道。虽然她后来一直是贤妻良母，我不能原谅她！我不能！”
　　 蔡昌平待她安静下来，娓娓地说：“你先别着急，先听我说。你不把你当作余逦，你把你当作你母亲。你想象你嫁了一个善良但你不很喜欢的人，然后你生命中出现了一个诗人。你想象那个诗人就是我。我三番四次地约你，摆明了是想追你。你在家庭和学校之外陡然看到了一块崭新的天地，你连做梦也没做到过的。你能抗拒吗？”余逦很诚实地答道：“不能。”蔡昌平又说：“我请你吃饭、散步，谈学生，谈文学，谈人生，我们的感情越来越深，我约你到我住的招待所来谈谈，你来吗？”余逦顿了顿说：“我知道你想干嘛。”蔡昌平说：“是啊，我并不掩饰自己的意图，你来吗？”余逦终于说道：“我来。”蔡昌平说：“这就是了。你明知道，你还是来。因为你觉得你这不是肮脏的偷欢，而是两情相悦，水到渠成，甚至觉得这样有一种奉献的快乐。然后我们被人抓住了。你觉得很屈辱，可你觉得你错了吗？”余逦说：“我对不起家里人，但……但是也不能简单地说我错了。”蔡昌平说：“假如我在这节骨眼儿上跑掉了，不再找你，背弃了你……”余逦忙说：“你不会的，你不会的！”蔡昌平哄她说：“我是说‘假如’啊！假如我骗了你，金蝉脱壳地走了。你这才知道你付出的是爱，我付出的只是一点精液……”余逦打了个冷颤。
　　 蔡昌平硬着心肠继续讲下去：“在同事中，在社会上，你的名声和形象是全毁了。谁都看不起你，当面就敢出言不逊；背地里更叫你‘破鞋’。你上课时面对嬉皮笑脸的学生，回家后看见冷若冰霜的女儿（你丈夫不擅表达，你得不到任何抚慰）。你的亲骨肉从此拿你当仇人一样。尽管你做了弥补，尽管你压抑住满腔想要爆炸的痛楚，她就是不谅解你，就是不搭理你。在外人渐渐淡忘了这事以后，她还以她的不屈不挠一遍一遍提醒你的过去……”
　　 余逦忽然叫道：“别说了！”泪水滔滔地直泻下来。蔡昌平轻声说：“对不起。”余逦脸上一阵凉，一阵热，只是淌着眼泪。
　　 “你别……别这样。”
　　 余英言把纸巾递给妻子，不知要如何劝法。萧忆敏略有点羞惭，把纸巾在眼角揩揩，便扔到废纸篓里。电话响了，余英言拿起来听，呆立片刻，向萧忆敏说：“你的。”萧忆敏把电话拿过来，那边静了一下说：“妈。”萧忆敏木呆呆地没吭声。那边又说：“妈！”萧忆敏才醒过神来说：“哦，是兰兰啊？！”竭力想微笑。余逦说：“我……我这边挺好，你跟爸爸也注意身体。”萧忆敏应了一声，眼泪流下来。余逦顷刻间也泪流满面。蔡昌平替她捧着电话。余英言默默地立在一边。
　　 废纸篓里团皱了的纸巾缓缓地舒展开来。闹钟“嘀嗒嘀嗒”走得极欢。
　　 蔡昌平抱着余逦，心里比她还要欣慰。他同时也就在想着，找一天他也要把章小娴的事原原本本的向余逦倾诉，因为余逦是他最亲的人，因为他们是要永远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