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新生】春暖花开(小说)
从派出所出来,差不多已是中午。去不成北京,只能回家。陈素珍带我去吃饭。到吃饭点了,回家也是做,不如吃现成的。我说,钱都被偷了,还有心思吃饭?陈素珍说,还有万把块。我说,没都偷走?陈素珍把手伸进裤腰,费了半天劲,摸出两张钞票。陈素珍说,幸亏我多长了个心眼,要不真的是身无分文了。我说,我不饿。陈素珍说,我都饿了,你还不饿?我们吃牛肉拉面去。陈素珍强拉硬拽,把我拖进了面馆。天冷,来吃拉面的人也少。面馆里冷清,没看到老板,只有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在低头吃面。坐下后,陈素珍说,两碗牛肉拉面。面馆的桌子油腻,发黑,看着叫人恶心。我没有胃口,这环境看着就饱。老板应一声,才发现他趴在墙角那张桌子打盹。面上来后,陈素珍拿纸巾擦了一下筷子,递给我,叫我趁热吃。我说,不饿,要吃你吃。陈素珍说,吃吧,吃了就暖和了。我不吃,陈素珍吃下自己那碗面,赌气似的,又把我的那碗面吃了。吃完,她把碗底的汤也喝了。两大海碗面吃下去,陈素珍下不去腰。我说,吃撑了?陈素珍说,好久没吃过这么香的拉面了。老板说,外地来的?陈素珍说,矿上的,去北京看病,钱被偷了。老板说,收一碗的钱吧。陈素珍不同意,掏出钱,搁桌子上就走。
从面馆出来,走到大街拐角,陈素珍停下来。一个卖烤地瓜的男人,戴着棉毛,围着烤炉跺脚。陈素珍说,烤地瓜多少钱一斤?男人说,五块。陈素珍说,有点贵。男人说,没烤的便宜,两块。陈素珍说,咋说话呢,来一块。男人说,六块二,两毛不要了。陈素珍接过烤地瓜递给我,说趁热吃。我双手捧着烤地瓜,跟在陈素珍屁股后头,边走边吃。凉风灌热气的吃,还没吃完,我就吐了。我蹲下来,不想走。陈素珍走出一段路,没见我跟着,回头叫我。我说,头晕,走不动了。陈素珍蹲下,说我背你走。我说,我都多大了,还叫你背。我继续跟在她的屁股后头走。走到一家刀具店,陈素珍说,等我一会。我说,你去那干嘛?陈素珍说,买把刀子。我说,家里有菜刀。陈素珍说,我要把那个小偷宰了。以为她说着玩,不想她真的买了一把剔骨刀,尺把长,锋利无比,还有一个漂亮的刀鞘。陈素珍把刀子揣怀里,继续走。走到十三路车站牌下,她转过身,给我挡风。北风有点硬,干冷,刀子一样,让人无处躲藏。我说,别再折腾了,我不想再看了。陈素珍说,大不了把房子卖了。我说,卖了房子睡大街上?陈素珍说,车到山前必有路。
坐上十三路车,陈素珍东张西望,我知道她是在寻找那个小偷。她当那个小偷傻,还会在十三路车上。我说,别看了,没在。陈素珍说,信不信我会捅他一刀?我说,不信,你连只鸡都不敢杀。陈素珍说,不敢杀鸡,我敢杀人。我说,别搞得这么吓人好不?净说大话,不怕闪着舌头。车子一颠,司机来了个急刹车,从车窗探出头,骂一句,眼瞎啊!这么大车看不见。陈素珍伸过脖子,说师傅,留意过一个脸上长胎记的男人没?司机说,啥?陈素珍说,来时坐的十三路,钱被偷了。司机说,遇上扒手了?陈素珍说,给我闺女看病的救命钱。司机说,还真没留意,下次遇见,我砍掉他的手。陈素珍说,这是要人命啊!
路上的雪化得差不多了,公交车走走停停,咣当一声响,到站了。陈素珍拽我的手,说这点路还睡一觉?我说,眼皮沉,没精神。陈素珍说,下车了,回家睡去。我说,王志国送我那本书里夹着三百块钱。陈素珍说,啥?三百块钱?我说,王志国他爸和我爸是同学,都是矿大毕业的。志国他爸现在是矿上的安全矿长了。陈素珍走在我的前头,说别哪壶不开提哪壶!我说,揭你伤疤了?陈素珍说,啥?谁给你三百块钱?我说,王志国,也可能是他把钱夹在书里忘了。陈素珍说,别人的钱咱不能要。见了给人家。
张大民死后,陈素珍从不在我面前提起他。后来我才知道,张大民离开矿上的原因。在矿上干得好好的,他不会无缘无故辞职,去一个小煤窑当什么技术主管。那个时候,在矿上他是采煤二区的技术员,年轻又有文凭,前途大好。可他不检点,和矿灯房的一个女工好上了。张大民色胆包天,趁矿灯房其他女工吃饭的机会,和那个女人耍流氓,不想被人发现,举报到了矿纪委。张大民没脸再在矿上干下去,主动辞职,去了那个小煤窑。张大民自毁前程,和他相好的那个女人,同陈素珍没得比。陈素珍见过那个女人,心里愤愤不平。张大民喜欢的竟然是一个歪瓜裂枣的女人。陈素珍问他喜欢那个女人什么?张大民说,一失足成千古恨,你就别往我伤口上撒盐了。陈素珍说,现在知道后悔了,晚了!张大民比霜打的茄子还蔫吧。因为我,陈素珍没提离婚。两个人打冷战,分床睡,形同陌路。至今我都想不明白,张大民咋会和那个女人相好,要长相没长相的。找情人,怎么着也得找个说得过去的,至少和陈素珍不相上下吧。张大民找那样一个相好,寒碜人。陈素珍比张大民小六岁,要长相有长相,要身材有身材。也不知道他是咋想的。我得病这几年,陈素珍被我折腾的,出门也不讲究了,有时脸都不洗。心烦的时候她就发牢骚,说我早晚把她拖累死。谁愿意得病啊!我还不想活了呢。我一说死,陈素珍就没脾气了,哭天抹泪,说你以为我活得轻松啊,整天揪着心过日子。我说,你也别整天唠叨了,大不了咱俩一起死。反正我活着也没劲!早死早解脱,我欠你的,来世加倍还你。陈素珍说,我发一下牢骚也不行啊!你总不能让我一直憋着吧。
天气晴好,阳光暖洋洋的。我穿得多,走出一身汗。陈素珍说,那个王志国,他是不是喜欢你?我说,少来!你看看我现在还有一点人样吗?陈素珍缩着脖子,不再吱声。走到小区大门口,陈素珍停下来,说刚才在车上看到一个人。我没兴趣搭理,她继续说,你猜那个人是谁?搪瓷厂的那个厂长,我看见他了。我不说话。她又说,他还欠我们两年工资呢。我说,认错人了吧!她说,扒了他的皮,我也认得他!
看到修鞋的乔瘸子,我叫了一声乔叔。乔瘸子正低头看着什么,听我叫他,抬起头,说燕子,干啥去了?我说,去城里了。乔瘸子转脸去看陈素珍,笑了一下,没说话。陈素珍说,他乔叔,忙着呐。乔瘸子说,不忙,看闲书呢。乔瘸子看的那本书是《活着》,余华的小说。我看的课外书几乎都是小说,外国的,中国的,逮住一本看一本。我看过《活着》。乔瘸子看这书,出人意料。矿上的男人,抽烟、喝酒、打牌;退休的就扎堆晒太阳。像乔瘸子这样热爱读书的不多见。
回到家,我往床上一躺,散架了一样,睡又睡不着,就拿了张爱玲的《倾城之恋》看。心情不好,没心思看书。蒙上被子睡觉,又睡不着。陈素珍说,晚上吃啥?妈给你做。我说,啥也不想吃。陈素珍在厨房里,好像在磨刀子。刺啦一下,刺啦一下。我说,你干嘛呢?陈素珍说,磨刀,买的刀子还没开刃呢。我说,你就不能消停一会。陈素珍说,你睡你的,一会就好。我捂住耳朵,刺啦刺啦的磨刀声还是往我耳朵里钻。迷迷糊糊,也不知道是几点睡着的。半夜醒来,没再睡着。去厕所回来,我往陈素珍房间瞅一眼,她睡得正香,还打着呼噜。睡不着,继续看张爱玲的小说。天快亮时,眼皮发沉,又睡了一觉。醒来,一个大雾天,说是雾,其实是霾,能见度很低,连窗外的那棵毛白杨也不清楚。
三
陈素珍不在家,保温桶里装了她买的粥,还热着。我倒了一碗粥,把油条泡在粥里,就着萝卜条咸菜吃。吃饱后,我打开电视,没什么好节目,关上电视机,又去看《倾城之恋》。没看一会,眼皮发沉,迷迷糊糊睡着了。最近总是嗜睡,人没精神,眼皮沉。这样一觉睡过去也挺好,从此不再受罪,陈素珍也得到解脱。陈素珍回来把我叫醒,满嘴酒气,哈到我的脸上,让我一阵反胃。我说,几点了?她说,八点了。我说,睡了差不多十二个小时,你要不回来,我会睡到天亮。陈素珍兴致挺高,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我说,发财了,这么多钱!陈素珍说,我找到我们那个厂长了,他不仅把欠的工资给我了,连利息也给了。我说,还有这样的好事?陈素珍说,两万块呢。我说,看把你高兴的!陈素珍手指头蘸了口水,一张一张数钞票。数第一遍,少了一张,就又数第二遍,竟然被她多数出一张。我说,没见过钱怎么着!陈素珍蜷缩在沙发上,说天无绝人之路呢。又去数钞票,这次不多不少,正好是她说的那个数。数完钞票,她打一个哈欠,身子一歪,就发出了呼噜声。我说,别整天想三想四,找个正经事做不行啊!陈素珍咕噜了一句,没听清她说的是什么。睡就睡吧,她还打起了呼噜。怕她受凉,我给她盖上被子,然后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小。看她的脸色,憔悴了不少,眼袋都出来了。沙发有点小,我想叫醒她去床上睡,看她睡得那么香,就忍住了。她呼噜一下,又呼噜一下,鼻翼翕动,眼角竟悬着一滴清泪。张大民活着时,她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养尊处优,啥事都不操心,从不为钱的事犯愁。
小煤窑赔偿给我们的那四十万,已被陈素珍折腾得所剩无几。陈素珍又没那个脑子,整天琢磨着投资赚钱。拿二十万炒股,本来都翻翻了,她还抱着不抛出去。股市从全线飘红,到一夜之间,开始暴跌,绿得让人猝不及防。陈素珍心疼得睡不着,就那样被套牢了。后来,她又投资保健品。天天往外跑,人影儿都看不到。我说那是传销,她不信。十多万呢,扔水里还听个声响呢。我说她是个败家娘们,她反倒振振有词,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我说,狼没套住,孩子也没了。陈素珍说,别没事揭我伤疤!我折腾来折腾去,还不都是为了你。哪是为了我?我心里这样想,但没说出来。陈素珍一心想赚钱,是想去城东区买房子,她在矿上住够了。城东的房价,快赶上北上广了。屁大的一个三线城市,房价高得离谱。张大民和矿灯房的那个女人相好,事情败露后,陈素珍自觉没脸在矿上生活,一心想离开。赔偿的钱被她折腾光了,可她还是不死心,做梦都想发财。城东是一个好地方,依山傍水,空气清新,而且没认识人。
徐伯打来电话时,陈素珍还在睡着。我怕吵醒她,拿了手机去卫生间接电话。听出是我的声音,徐伯说,燕子,还没去北京?我说,还没。徐伯说,抓紧去啊!这个病啊,就怕被耽误。我说,这不是下雪了嘛。徐伯说,你妈呢?我说,睡觉呢。徐伯说,那我就不打扰她了,让她安心睡觉。我说,徐伯,没事我挂了啊。徐伯说,燕子,手头没钱说一声,别拿你徐伯当外人。我说,嗯。徐伯说,你妈那个人啊!我说,她就那样,改不了了。徐伯说,我给你办了一张卡,打了一点钱,抽空给你送去。我说,这事你最好跟我妈说。徐伯说,那是给你的,又不是给你妈的,这事就不给你妈说了。
挂了电话,我把电视也关了。陈素珍的呼噜声忽高忽低,好像能催眠一样,听着她的呼噜,我两眼发涩,睡意沉沉,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上午。我正要起床,听见敲门声。陈素珍问了一声谁,趿拉了鞋去开门。门外的人说了一声,是我,老徐!
徐伯来我们家,让陈素珍感到意外,她说,你怎么来了?徐伯说,我来看看燕子。陈素珍突然啊了一声,吓我一跳。在她啊过之后,说老徐,你的头怎么?徐伯说,别提了,有创可贴吗?陈素珍说,咋回事啊!徐伯说,被大门口那个修鞋的打了一下。陈素珍说,修鞋的?你说的是那个乔瘸子?徐伯说,我没看出他瘸,打我倒下手挺狠。陈素珍说,乔瘸子脾气挺好的啊,他干嘛打你?徐伯说,我把车停在大门口,占他地方了。
乔瘸子是矿上的职工,平时他都在那个位置摆摊,给人修鞋。出工伤前,乔瘸子和张大民在一个区队。他出工伤后的第二年,老婆就跟他离婚了,带着一个六岁的儿子嫁到了城里。乔瘸子不缺钱,出工伤后,工资、奖金一分都不少他的。他在家属区大门口修鞋,只是为了消磨时间。横竖一个人,在家也没意思,不如坐在大门口看景儿。我去修鞋,乔瘸子都不要钱。张大民出事后,我再去修鞋。乔瘸子总会问起陈素珍。回家对陈素珍说,她没当回事。后来,我从乔瘸子的修鞋摊路过,他叫住我,硬把一个布娃娃塞给我。我不要,他就说,你小时我还抱过你呢,第一次抱你,你就尿我一身。他这么说,我不好意思了。乔瘸子说,拿着啊!我只好抱着那个布娃娃,回到家,陈素珍问我谁给的布娃娃?我说,乔瘸子。陈素珍说,给他送回去!我说,人家送我的,我喜欢!干嘛要送回去?陈素珍说,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记住了,以后不要随便接受别人的礼物!又不是我的错,乔瘸子愿意送我一个布娃娃,我有什么办法。想不到第二天,陈素珍把钱给乔瘸子送去了。平白无故拿人东西,她不想欠情。
那天,徐伯来我们家,车开到矿家属院大门口,门卫不让他开车进门,他只好把车停在大门口。那个位置是乔瘸子的修鞋摊,那天,乔瘸子出来晚一点,位置被徐伯的车占了,很是生气,嚷着叫徐伯把车挪个地方。徐伯退休前,大小也是一个领导,还从没有人那样嚷过他。徐伯哪会吃一个修鞋的气,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就吵了起来。乔瘸子嘴笨,越着急越说不出话来,伸手操起屁股下的马扎,打在徐伯的脑门上。徐伯大叫一声,血就流了下来。看到徐伯额头流血,乔瘸子害怕了。徐伯掏出手机打,乔瘸子拽了他的手,以为他要报警电话,死活不让他打。徐伯说,我打120行不?乔瘸子还是不肯撒手,说看在陈素珍的面子上,你不打好不?徐伯说,陈素珍是你什么人?这话把乔瘸子问住了,他松开手,说邻居,我们住一栋楼。徐伯捂着额头,血还是从他的指缝流了出来。乔瘸子要送徐伯去医院,徐伯没同意。乔瘸子跟在徐伯的身后,走进大门。徐伯说,你跟着我干啥?乔瘸子说,我不放心你。徐伯说,你再跟着我,我可真的要打报警电话了。乔瘸子这才停下来,说你这样子去见陈素珍,会把她吓着的。徐伯说,要你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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