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新生】春暖花开(小说)
张大民的墓地在城西,坐11路车,不到一个小时。在等车时,陈素珍去买了两刀黄表纸。我说,不带瓶酒?我爸爱喝两口陈素珍说,美得他,还想喝酒。我说,我买去。陈素珍说,你还是呆着,我买去。天气不怎么冷,站牌下就我一个人。陈素珍买酒回来,11路公交车正好开过来。上了车,我问她买没买点吃的。陈素珍说,买了。我看一眼,都是下酒的菜。车上人不多,也就十几个。走走停停,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
下了车,再走二十分钟,便看见一座小山。冬天的山,光秃秃的,满目荒凉。还没走到山下,便见一群乌鸦,从一棵树上,呼啦飞去。我数了数,一共十三只,叫声短促,盘旋不去。顺着石砌的台阶,往上走不多远就是张大民的墓地。台阶有点陡,久不活动,感觉腿沉,爬台阶吃力。我停下来,喘一口气。陈素珍说,要不歇歇。我说,马上到了。陈素珍伸手拽我,我说,不累,你走你的。
到了张大民的墓地,陈素珍从包里掏出袋装的烧鸡,叫我拆开包装,接着又掏出一瓶酒和黄表纸。在陈素珍点上那炷香时,她说,这花是怎么回事?我也看到了,在张大民的墓碑前,搁在一束菊花,全是白色的。我数了数,总共九朵。陈素珍脸色阴沉,也不点香了,坐那里不说话。我说,咋了?陈素珍说,我胸口闷。我把香点着,对着张大民的墓碑拜了拜,插在香炉里。陈素珍脸色铁青,嘴唇在打哆嗦。我把烧鸡和四个苹果搁在供桌上,又倒满四碗酒,一一摆放在供桌上。香刚烧了一半,陈素珍就说走。我说,还没燃完呢。陈素珍说,我心里堵得难受。等香烧完,陈素珍点燃黄表纸,呼一下,那两刀黄表纸便燃烧起来。我拿一根枝条拨弄着黄表纸,火焰越烧越旺。纸灰被风一刮,纷纷往天上飘去。烧完纸,陈素珍端起供桌上的一杯酒,一口喝干。因为喝得急,她咳嗽不停。咳过之后,陈素珍说,把带的吃的都吃完,回去轻松。我坐在陈素珍对面,撕下一根鸡腿给她,她接过去,咬一口,又喝干一杯酒。我说,你这么喝,喝醉了怎么办?陈素珍说,没事,我喝半斤酒,啥事也没有。四杯酒,加起来,至少半斤。陈素珍喝得有点急,四杯酒喝完,还想喝瓶子里的酒。我说,再喝,真的就喝多了。陈素珍说,不喝了,咱走。下山时,我回头看一眼,张大民的墓碑,孤零零地伫立在那里。我心里酸楚,两眼一热,不敢再回头看第二眼。
到了山下,等了半个小时,11路公交车才开来。我坐马路牙上,两腿酸软,不想动。陈素珍搀起我来,上了公交车,回头往投币机塞了两个硬币。公交车走走停停,上来的乘客越来越多。我坐在靠窗的座位上,陈素珍坐我身边。车开到白水桥,咣当一下停下,上来三个乘客,一男两女。那个男的,个子又瘦又高,左脸那块胎记甚是醒目。那张脸,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男人上了车,朝后走。车上除了坐着的,还站着七八个人。那个男人走了两步,伸手抓住车上的吊环,身体随着公交车晃来晃去。陈素珍也看到那个男人,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兴奋,她的手在抖。陈素珍的紧张或兴奋,也传染了我。那一刻,我的手心直冒汗。刚才那个男人朝前看着,现在他转过身,看着车窗外面。那张脸,那块黑色的胎记,似乎在微微而动。陈素珍的右手伸进包里,嘴唇打着哆嗦。我几乎没有反应过来,只见陈素珍手持那把刀子,不偏不倚,插进了那个男人的肚子里。等我反应过来,听见一个女人的叫喊,声音都变了,杀人了……陈素珍愣在那里,刀子脱手,还插在那个男人的肚子上,没有及时拔出来。那个男人啊了一声,一张脸扭曲、变型。他没有拔出插在肚子里的刀子,身体晃两晃,慢慢倒下。司机停下车,车内乱做一团。陈素珍坐下,一脸平静。车停在路边,司机打开车门,下车打报警电话。刚才车里还一派杂乱,现在安静下来,车里的乘客鱼贯而出。最后,车上只剩下我和陈素珍。陈素珍对着瘫软在地上的男人说,死有余辜!救命的钱你也偷!那个男人,只在呻吟,刀子还插在他的肚子上,没见出血。
不消半个小时,警察赶到,个个全副武装,虎视眈眈,如临大敌。七八个警察包抄过来,慢慢靠近公交车,越来越近。我没听到他们喊话,可能他们喊了,我没听见,只看到一个警察举着一个喇叭。电影里都是这样演的,警察喊话,而狙击手藏身在犯罪嫌疑人看不到的某处……那一刻,时间停滞,世界扭曲、变形,如在宇宙的黑洞。陈素珍对我说,你坐车回家,我跟他们走。我坐那里,形如泥塑木雕,脑海一片空白。陈素珍下车,脚触地时,身体踉跄了一下,没有子弹朝她飞过来。警察带走陈素珍,在她上警车前,回头看了一眼。我知道她是在看我。那个男人被抬上120急救车,之后呼啸而去。公交车司机坐地上,抽过一根,叫乘客上车。躲在远处的乘客,朝公交车走过来,他们走得很慢,还未从惊魂未定中恢复过来。车开后,车上的乘客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有说仇杀,有说情杀,只有我,紧闭嘴巴,看着车窗外。司机问我,姑娘,刚才你怎么不跑?你就不害怕?我不说话,感觉身体忽冷忽热。
公交车开到矿家属院,只我一个人下车。下了车,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却没做出反应。进了大门,又听见有人喊我。喊我的人是乔瘸子,他坐在电动轮椅上,没看到他的腿。乔瘸子说,燕子,你脸色咋这么难看?我说,乔叔,我妈杀人了。话刚说完,眼前一黑,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六
醒来,我躺在床上,发现不是在自己家里。想下床,四肢无力,胳膊腿感觉不是自己的。见我醒来,乔瘸子说,燕子,你睡了一天。我说,乔叔,我妈被带走了。乔瘸子说,我知道,你先别着急,叔托人打听去了,只要那个人没事,你妈就没事。我说,那个男人偷了我们的钱。乔瘸子说,你妈哪来的刀子?我说,买的,天天揣兜里,说她也不听。乔叔,我妈脑子受刺激了。乔瘸子说,叔没看出来。要说有什么变化,就是你妈现在变得不爱理人。我说,乔叔,浑身没劲,下不了床。乔瘸子扶我起来,下床走了两步,感觉头重脚轻,身子打摆。从厕所出来,回到房间,我才看到乔瘸子的藏书,四个书橱,占据了一面墙。乔瘸子在厨房做饭,闻到饭香,我的肚子发出咕咕的叫声。我说,乔叔,你喜欢读书啊。乔瘸子说,看不懂,瞎看。消磨时间呢。我说,挺好,比打牌好。乔叔说,读本书,读进去了,感觉就像活在另一个世界。什么愁啊,什么烦啊,忘得干干净净。我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是海子的诗歌,翻开看目录。翻到那首《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首诗我以前读过,再次读,感觉意义大不一样。
从明天起,做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目光停在“春暖花开”四个字上,眼眶湿润,几欲落泪。我把书放回书架,又在床上躺下,乔瘸子喊我吃饭。他做了四个菜:糖醋排骨、炖鲫鱼、风味茄子、西红柿鸡蛋汤,色香味俱全,只是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开。乔瘸子坐在我对面的轮椅上,同我商量,吃过饭,就去派出所看我妈。我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我害怕一张嘴说话,眼泪会掉下来,落在碗里的鱼汤上。乔瘸子做的菜,味道可口,比陈素珍做的好吃。我喝了一口鲫鱼汤,味道鲜美,语言不足以形容。乔瘸子看我吃,自己没动筷子,只是在喝酒。我几乎吃下一盘糖醋排骨,吃撑了,胃有点胀,很久没吃这么饱过,汗都吃出来了。吃完,我去收拾盘碗,乔瘸子不要我动手,他来收拾。我说,乔叔,你一个人能自理?乔瘸子说,洗衣做饭买菜,我都行,没什么事能难倒我。乔瘸子挺乐观,屁股下的轮椅运转自如,充一次电,能跑十几里路。
收拾完,我和乔瘸子一前一后出门。关上门,我又推了推。乔瘸子坐在轮椅上,怀里抱着一个包,包里装了一个牛皮纸袋。不用问我就知道纸袋里装的是什么。天气晴好,不怎么冷,冬日暖阳照在身上。寒冬腊月,本是一年中最冷的季节,这天气暖得有点反常。出了矿家属院大门,往东走二里路就是派出所。我推着坐在轮椅上的乔瘸子,他不叫我推,说,燕子,不用推,这轮椅是电动的,自己就能跑。我说,乔叔,我推着,可以省电。乔瘸子说,叔不想你受累。路上车辆来往,新年在即,学校放假了,路人也多起来。
雾霾散尽,阳光明亮,天空湛蓝,感觉这个世界并不那么让人绝望。路过大华影院,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再看,那个人原来是王志国。隔着一条马路,我没跟他打招呼。他站在电影《阿司匹林》的海报下面,巨幅海报上,梅婷那双忧郁的大眼睛,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漂亮。王志国好像在等人,走来走去,开始是背对着我这边,后来他转过身来。一个穿白色羽绒服的女孩朝他走过去,那个女孩,蹦蹦跳跳,一边朝王志国挥手。我想起王志国写在书页空白处的两句诗,却不记得出自谁的手笔。现在,我已没有必要知道那是谁的两句诗了。乔叔的轮椅已走出老远,他停下来等我。我紧走两步,几乎是小跑,耳边风声嗖嗖,并不觉得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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