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渡】留守女人(小说)
李欣琴照镜子时,就会偷偷看看姐姐的眉眼,姐姐双眼皮,大眼睛,长睫毛,皮肤白里透红,她从小就觉得姐姐比自己长得漂亮,又不知她哪儿美过自己,她常觉得姐姐和河对岸知青留下的女孩儿一样美,不像农村长大的女孩儿。李欣琴是细长的眼睛,一笑就眯成一条缝,特像母亲的小眼睛,父亲虽是双眼皮,可眼睛不大,姐姐的眼睛可是水汪汪的大眼睛。小时候,孩子们会戏谑,说大眼睛无神,小眼睛迷人。可她就羡慕姐姐的大眼睛、长睫毛,暗暗怪自己没遗传到父亲的双眼皮。
从记事起,母亲对她和姐姐管教很严,不允许在外留宿,不允许去县城舅舅家住,去哪儿得有母亲陪同。那时,县城附近的军工厂还没搬迁,从那厂子里走出的女孩儿像画里走出来的。她们穿着洋气,皮肤白净,说着厂子里统一的口音,她们一举手一投足,都风韵无限。她们有自己厂子里的学校,只有考上县重点高中,农村来的孩子才能和他们成为同学。李欣琴和姐姐年纪小,当她们可以上高中时,军工厂已搬迁到离省城近的地方了,留下一座座厂房和宿舍楼。
李欣琴与姐姐长大了,母亲规定她们找本地人,不准找城里人,两姐妹异口同声发牢骚:“都什么年代了,还这样封建。”
母亲虎着脸,说:“谁敢结婚前去男方家住,做出丑事,打断她的腿。”
姐妹二人吐着舌头,进房看书去了。
坐在院子里,小时候的情景总浮现在脑海。李欣琴在家睡了一觉,第二天就和二宝乘快艇返回县城了。乘车的山路只有运货的车和私家车在跑,村里人外出选择坐船,有急事的乘坐快艇,不赶时间的就乘坐村里人称的豪华艇,这豪华艇比当年的客船要小,速度快多了。李欣琴小时候随母亲去县城走亲戚,就喜欢乘坐客船,欣赏一路风光,两岸的青山,水面的波浪,都是她看不够的。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已到中年,父亲身体更差了,也没有力气打母亲了,二人的关系比以前和谐多了。母亲说现在去广场跳舞,父亲也不反对了,他一人留在家看电视,等母亲回家休息。
快艇飞过,青山绿水的画面在变换,曾经的壶头一样的山峰依然屹立在苍穹下,上游对岸的马援庙已不见踪影。李欣琴看着如画风景飞驰而过,想起小时候坐船的画面,江风吹拂,头发飘起的母亲指着岸边的青山,给她讲马援驻军滩下壶头山的故事,讲水边马援率军居住的山洞。沧海桑田,如今下游修建了电站,水面上升,一些山洞已被淹没。村里年轻人都外出打工,留守的老人守着吊脚楼,看日出日落,过着平淡的日子。李欣琴感叹世事变幻,生了二宝后,忙碌得无暇顾及身边的亲朋好友,没有时间回娘家,这次不是捉襟见肘,还不会匆匆见父母一面。
父母对她和姐姐找的老公都满意,因为二人都是本地人,彼此知根知底。得知张文辉出车祸,母亲一声叹息,说:“怎么不小心点呢?出门在外,不能急躁,小心驶得万年船啊!”
父亲则说:“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没有多大的本事,就只能把银行存的这点钱取出来,你拿着急用,千万别卖掉那套房子,大宝读高中了,过几年大学毕业,就要结婚了,以后把房子留给他吧。现在年轻人压力大,村里有人生二胎,带着孩子就出去打工了。”
母亲说:“等大宝上大学了,你就带着二宝去张文辉那里吧,夫妻在一起有个照应。村里有人外出打工,常年不能在一起,都离婚了。我可不希望你和你姐婚姻出状况,少是夫妻老来伴。你看,我和你爸年轻虽常吵闹,现在老了就是相互依靠的伴了。”
父亲一阵咳嗽,母亲赶紧用手拍他的背,母亲唠叨:“叫你多穿点衣服,你不听,看看,又咳嗽了。”
父亲披上母亲拿过来的外套,说:“别啰嗦了,我这不穿上了吗?你给二宝找点吃的,明天坐船当零食。二宝出生,是给家里添丁,是喜事儿。世事难料,叫文辉养好伤了,再去做事,以后多的是挣钱机会。如果有困难,别瞒着我们,我和你妈还种着稻谷,山上的树也长大了。”
父母一番话,让李欣琴想哭,她没想到父母老了,还这样为她着想,不由内心一阵自责。等手头宽裕了,她就把钱还给父母,不能给他们钱,就已经很惭愧了。
三
周末,阳光明媚,李欣琴带着二宝去买菜。刚走到女子中学后门,就遇到妈妈年轻时认识的熟人王小英。因是迎面碰上,李欣琴叫了一声:“王阿姨,早啊!”
王小英听了李欣琴的自我介绍,才知遇到旧时朋友的女儿,不免感叹时间过得真快,连说自己怎么不老呢。
女子中学的旧围墙上长着野草,墙内的银杏树伸出几枝,扇形的叶子还绿幽幽的。阳光照在树叶上,投下的阴影映在旧石板路上。王小英穿着细高跟鞋,撑着遮阳伞,涂脂抹粉的她看不出有六十多岁了。王小英当知青时只有十八岁,她住在李欣琴外婆所在的队上,与李欣琴的妈妈张玉英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王小英一米六五的个头,两个长长的麻花辫一前一后垂着,白净的脸庞因晒太阳而变得暗淡许多。
她回城工作,不久就结婚了,嫁给父母给物色好的对象,与李欣琴的妈妈很少见面了。李欣琴小时候和妈妈来舅舅家,见过王小英,母亲去见她,都是约在公园里。李欣琴和王小英的女儿邓丽丽在烈士纪念碑边玩耍,她母亲和王小英坐在长廊闲聊。从大人的只言片语中,李欣琴似懂非懂,王小英似乎与邓丽丽的爸爸关系不好,长期住在娘家。她说,她哥嫂单位有房子,她带着女儿随母亲住在老城的旧房子里。
李欣琴记得读中专后,她国庆时从舅舅家去上学,遇到王小英,她已从单位出来下海了。那天,王小英上身穿着花西装,与一位男士匆匆走在女子中学围墙边,女强人的形象映入李欣琴的脑海。李欣琴没有惊扰他们,随着几个学生走过去了。
寒假,姐姐李月琴和李欣琴回家了,姐姐说,没想到王小英的女儿邓丽丽就在高一届的理科班读书。李月琴在县里最高学府读书,成绩一般。而邓丽丽学习名列前茅,长得漂亮,比她妈妈年轻时还美,多了书卷气,是男生心中的女神。来一中读书的大多是乡村来的,只有部分学生来自县城,邓丽丽就是城里长大的。她妈妈虽然很忙,但对她的学习抓得严,外婆接送她,她们经过古井时,常看到一些女人在那儿洗衣服、洗菜。
外婆告诉邓丽丽,这口古井的水比方圆十里的井水甜润,城里古巷那家酿酒的人都用这井水,他家酒生意好,酒香不怕巷子深啊。姐姐随着邓丽丽去过她外婆家,老太太知道她是王小英当知青时好朋友张玉英的女儿,热情地招待她,做城里的特色菜晒蓝肉、扣肉、泥鳅煮腊肉等。天天在学校食堂吃饭的李月琴,第一次见到这么丰盛的菜肴,顾不得淑女形象,连吃两碗饭。邓丽丽的外婆高兴地说:“多吃点儿,学校的菜没有家里的好吃。以后常来,丽丽没有兄弟姐妹,她表哥表姐都到外地读书去了。”
李月琴擦着满嘴的油,说:“好,我好久没吃这么美味的荤菜了。学校的油水不厚,不经饿,我买了饭,还得加餐。”
邓丽丽说:“我妈常常说起她当知青时的往事,说你妈妈有好吃的都会分给她。她在农村不习惯,是你妈妈给她作伴,度过艰苦的知青岁月。我外婆可喜欢我妈妈的朋友了,妈妈回城了,常有她儿时的玩伴来外婆家吃饭。”
李月琴说:“我妈也常提那时的事儿,她说队里来了知青,可热闹了。王阿姨给我织的毛衣我很喜欢,我妈现在冬天没事儿就织毛衣,她说跟王阿姨学的。”
回到学校,李月琴记下日记。她与李欣琴回到家,谈到学习时的趣事,不由提到去邓丽丽外婆家的事儿。那时,母亲张玉英惊奇地说:“好巧呀,你怎么就认识邓丽丽了?我只带欣琴见过她呀,还是在她很小的时候。”张玉英唠叨着,说王小英经商赚钱了,与她老公没有共同语言,离婚了。
李欣琴听说她老公瘦瘦的,就脱口而出:“是不是没有国庆遇到的那位男士高大呢?”
李欣琴说自己国庆遇到王阿姨了,只是自己内向,见她与一个男人说话,就偷偷溜过去了,没有与她打招呼。李欣琴心里想,也许她老公真的配不上她吧,她春风得意,长得又美,如今单身了,还是富婆,是多少人追逐的目标。
如今李欣琴人到中年,遇到王小英,不免拿她和母亲对比。母亲住在乡下,日晒雨淋,皮肤很黑,看起来比王小英老多了。母亲喜欢穿解放鞋,李欣琴和姐姐给她买的皮鞋她不爱穿,说穿解放鞋走路脚不疼,稳当,不摔跤。李欣琴后来见到迷彩解放鞋,就给母亲买几双。看着穿旗袍的王小英,李欣琴惊异时光怎么就饶过了她,她丰满的身材穿着素雅的旗袍,如从画中走来。李欣琴加了王小英的微信,就带着二宝去菜市场了。
李欣琴夜晚打开微信朋友圈,看到王小英穿着旗袍走秀的照片,才知道她在老年旗袍队。给母亲打电话,说白天遇到王小英阿姨了,母亲很激动,说多少年没见她了。她经历坎坷,事业成功,感情波折不断,再婚了还是不幸福,如今又恢复单身了。李欣琴告诉母亲,王小英还是那样美,她建议母亲多锻炼,争取穿旗袍。
母亲说,镇上也有旗袍队了,以前爱打麻将的女人都去走旗袍秀了,她们身上的游泳圈消失了,一个个要向蛇精方面转变了。她们对明星整容很感兴趣,羡慕她们的锥子脸,只是没条件去整成蛇精脸。母亲要照顾父亲,没参加旗袍队,旗袍队的女人都是在网上买的旗袍。村里有人说,没有人修长城了,打牌都缺一角,女人们都在广场上风流快活,有的扎着麻花辫,还以为自己是上海滩的冯程程。
李欣琴笑着说:“多好呀,心态好,人就年轻。妈,你要参加旗袍队,我给你买旗袍。”
母亲说:“明年吧,一场秋雨一场凉,天气会越来越冷,我得照顾你爸。”
李欣琴多想告诉母亲,对自己好的女人,才有美的容颜和身姿。
四
农忙过后,母亲张玉英进城来看李欣琴。穿着解放鞋,大女儿给她的红色毛衣,配上深灰色长裤,显得瘦削修长。客厅角落堆着母亲带来的红薯,早晨蒸红薯,李欣琴拿起吃了一个大的,仿佛回到小时候。那时,母亲煮饭若放切碎的红薯米粒,她就嚷嚷说不好吃。不当家不知油盐柴米贵呀,母亲唠叨。
母亲对李欣琴说想去看看王小英,李欣琴就给王小英发了信息。她们约好周六去公园走走,李欣琴带着二宝陪母亲到了公园门口,就对母亲说:“你进去找王阿姨,我们待会儿来,先在江边转转。”
母亲进了公园,回头看看江边,李欣琴已带着二宝走向轮渡处。张玉英来到长廊,王小英身着天蓝色的运动装与几位跳舞的老太太说话。看到张玉英过来,王小英与她们挥手说来了老朋友,先离开一会儿。
王小英今天素颜,皮肤有点暗淡,纹过的眉像画的一样,弯如柳叶。以前白皙的脸庞,羡煞多少人,如今有了斑点,让人想起岁月的无情。张玉英曾经苗条丰满,皮肤白里透红,如今失去了水分,皮肤干燥,皱纹刻在眼角,幸好李欣琴早上给她系了小丝巾,看不到深深的颈纹。
王小英说:“好多年没看到你了,我们都老了哟。来,坐在长廊的木凳上吧。”
“你比我保养得好,我才是真的老了。”张玉英坐在王小英身边说。
“上次遇到你小女儿,她说已是两个孩子的妈了。时间过得真快,我们都当外婆了。”王小英说。
“那时你来我们队里,才满十八岁。是你教会我织毛衣的,你回城前给我织的毛衣,穿烂都不舍得丢。”张玉英说。
“离开你们那儿,我就被逼着结婚了。没有共同语言的婚姻真折磨人,我们离婚时,我女儿在读初中。”王小英唏嘘感叹。
“你现在过得自在,没有烦心事,天天跳舞,多好!不像我,还要在地里劳动,风吹雨打,老得快。”张玉英感觉围着丝巾不太舒服,用手把丝巾解松了点。
王小英说:“年轻时在农村,只想回城,到了城里,又忘不了劳动时的情景。上次我们知青搞了一次联欢,去林场爬山,摘茶。看到满山红杜鹃,有的人都哭了。她们说看到这鼻血花(红杜鹃),就会想起离开父母扎根农村的往事。”
“那时苦了你们,小小年纪离开家,来到陌生的农村,与我们一起劳动。你还记得赵云芳吗?”
“怎么不记得?她与一个知青好,他先回城了,她那时还没有机会返城,却有了身孕,听说孩子送给当地老乡了。那次联欢,就有人问起她了。她嫁到外地去了,几乎与大家没有联系。”王小英眼睛湿润了。
“那孩子现在也在城里上班,估计没人告诉她,她妈妈远嫁他乡。”张玉英说。
“你修水库时,我已经有了孩子,后来听说你也匆匆嫁人了。他对你好吗?”王小英问道。
“我们老夫老妻,平平淡淡过。年轻时他听到一些风言风语,喝酒了就发脾气骂人,有时还动手。”张玉英轻描淡写,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
“你二女儿长得像你,有你当年的影子。大女儿我多年没见了,应该长得像她爸吧?”王小英说。
“是的,尤其是眼睛像她爸,我二女儿小时候就发牢骚说,没得到老爸的遗传,不是双眼皮。”张玉英笑了。
“他厂子搬迁后,你见过他吗?”王小英问道,激起张玉英心里的波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