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的全天温差很大，白天炙热，夜晚阴冷。篝火旁，高远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唇红齿白的尼娅，想着两人戏剧性的见面，忍不住笑了。
　　 “笑什么？”尼娅把一大块烤好的羊肉递给高远，习惯性地白了眼高远。
　　 高远目光闪着熠熠的光芒，他轻声说：“我想到第一次见到你的样子，就想笑。”
　　 尼娅白了眼高远，后者看着她，眼里闪动着异样的动人的光彩，尼娅被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看得脸上发起烧来，雪白的皮肤如染上胭脂一般，瞬间让高远看得如痴如醉。
　　 “去雷峰塔看了吗？”高远问。
　　 尼娅点点头。
　　 “祈愿了吗？有没有遇到许仙？”
　　 尼娅看了眼高远，碧蓝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慧黠：“我的许仙不在江南，在天山。”
　　 “是俄罗斯族人吗？”高远心里一紧，小心地问。
　　 尼娅微微笑了笑：“不知道，看缘分。”
　　 高远这时笑了，眉头舒展开来，尼娅已经给了他想要的答案，他毫不犹豫地紧紧握住尼娅的手，尼娅羞怯地低垂下头，不敢正视高远如火一样燃烧的眼睛。
　　 北风一阵阵地吹袭，厚厚的云层堆积在天山半空中，寒意在递增。高远带着一个分队巡逻至半山腰，碰到萨尔普和他的两个堂兄弟。萨尔普告诉高远，他家放养的骆驼不知走到哪里了，连续找了好几天，腿都要走断了。
　　 “你们家还养骆驼？”高远吃惊不小。
　　 “还一百多头呢。”高远那没见世面的样子逗得萨尔普笑起来，忘记了疲惫。
　　 高远让小分队先回去，他帮萨尔普找骆驼。高远根据岩石上生长的苔藓植物被啃的痕迹，一路寻找，翻过两座山头，终于在山涧处找到了那塔沙家的骆驼群。萨尔普数了数，高兴坏了，几头未成年的野生骆驼加入了骆驼群。
　　 三天后，高远接到萨尔普的邀请，请他到那塔沙家作客。时逢高远巡逻，他答应萨尔普，有时间就下山。
　　 趁着空隙，高远来到山下，经过宽阔的草田里，远远地，看到尼娅趴在有两个大铁叉的拖拉机上鼓捣着。见到高远，尼娅高兴极了。他来得正是时候，铲草机坏了，怎么也开不动。她想看是不是零件松了，结果根本不会看。高远爬上车头，看了一眼，拔下一条小胶管，剪去坏的部份，再装上拧紧，铲草机可以开动了。
　　 尼娅对高远的修车技术相当赞赏，于是打听他的学历。
　　 高远告诉尼娅，他是工业大学毕业的，所学专业就是跟机器打交道。尼娅笑了：“我们这里缺的就是你这样的人才。因为没有专业的机械师，机器坏了没人修，所以这一带的农作物丰收了也是用最原始的人力来收割。”
　　 当地的居民文化程度都不高，年轻一代即使考上大学，都不是985、211的重点专业，包括尼娅学的也就是普通师范俄语系。
　　 高远跳上铲草机，他操控机子简直是驾轻就熟，两个大铁叉子随意挥动，把一大卷的草甸子一个个整齐地推放成一座小山坡。
　　 尼娅倒了杯奶递给高远，喝着醇香的浓奶，高远赞道：“这羊奶真好喝。”
　　 尼娅笑了：“这不是羊奶，是骆驼奶。”
　　 高远这才得知，尼娅家不仅养羊、养骆驼、牛、马和狗，还有薰衣草田、葡萄园、玉米地、瓜园，尼娅家在当地属大户人家。两人坐在草甸子上愉快地聊着天，这时，萨尔普拉着两匹大骆驼过来，叫上高远，一起去草原套马。
　　 大骆驼外表看似乖顺，但也是很有性格的。其中一头骆驼说什么也不同意让高远骑在它背上，把背上的高远颠得七荤八素，到了最后，把高远甩到草地上，逗得萨尔普大笑不已。
　　 尼娅不悦了，弟弟是故意的。她拍了拍大骆驼的脸，用俄语说了一句，大骆驼安分下来，乖乖地让高远骑在背上。
　　 在去马场的路上，高远问萨尔普，尼娅和骆驼说了什么？萨尔普瞅着高远，笑说：“你骑的这头骆驼是姐姐养大的，它只认姐姐，除了姐姐，从不给任何人骑在它背上。姐姐刚才骂它，说它再耍性子，就把它卖了。”
　　 高远笑了，他摸了摸大骆驼的脸颊，大骆驼的长睫毛眨了眨，老实得很，任高远抚摸它。
　　 初冬，北风加紧了凛冽的趋势。牧民开始腌制腊肉，肉块经过一个冬季的腌制风干，就制成了美味无比的风味腊肉。尼娅家这两天要宰杀几头羊、牛、马，以备过冬。
　　 高远下山来尼娅家帮忙。尼娅的家是一栋很大的混砖蓝墙素瓦尖顶房，整栋房屋漆成蓝色，这是俄罗斯族独有的建筑风格。房子前面左右两侧是两栋蓝墙小平房，屋前整齐地种植着翠绿的植物。品字型的房屋形成一个大院子，大门两旁栽种着枝繁叶茂的灌木丛。场院铺着平坦的水泥，满院堆放着成捆的薰衣草草秸，空气里流淌着薰衣草的芳香。小平房后面是很大的羊圈牛栏，马匹和骆驼在后院悠闲地吃着草。纵观整个院落，尼娅家在当地显得相当富足。
　　 尼娅请高远进屋，屋里是抬高的木地板铺就，一进门得脱鞋迈上去。这点让高远大感意外，尼娅家干净得出奇，这家人有洁癖。
　　 那塔沙一家人热情地招待高远，高远环顾着温暖又充满异域风情的豪华家当，恍惚置身在国外，可是那塔沙一家子开口说话，又都是字正腔圆的国语调，高远觉得特有意思。拉家常时，高远才得知，尼娅的母亲娜姆是前苏联人，是学医的，来新疆进行学术交流时，遇到了尼娅的父亲老那塔沙，从此留在了新疆。
　　 尼娅端出刚煮好的奶茶，倒了一杯敬给高远，扑鼻的香味顿时让高远陶醉。
　　 “你还说你不是混血。”高远轻声对尼娅说。
　　 尼娅却坚持：“就不是混血，我妈也是俄罗斯族人，只不过，她来自前苏联，她嫁给我爸，就加入了中国籍。”
　　 老那塔沙告诉高远，去年的冻肉还有，藏在雪窖里。老那塔沙拿出来，送给高远带回部队，改善伙食。
　　 冻肉是一条牛的大躯干及两条大牛腿，比石头还硬。冻肉太大块，装起来麻烦。在场院中，老那塔沙一斧子劈下去，冻肉没劈开，反倒把人给震倒在地，虎口痛得要命，在场的人全给逗得大笑起来。高远见状，邀萨尔普坐上摩托车，到镇上买电焊设备和切割机打磨机及一把锯片，回来后，再从废旧的机器上拆下来一些零部件，组装成一部小巧的电动割肉机。一通电，割肉机轻松地把石头一样硬的冻肉完美地切割下来，又快又便捷，把那塔沙一家人都给看呆了。
　　
　　 三
　　 大雪即将封山，天山封山期长达大半年之久，这大半年里部队的供需车无法进入山区，官兵们得赶在封山期到来之前备足粮食。高远开着卡车经过山下的农庄，牧民们见到高远，总会请他到家中做客，顺便帮修理各种家用电器。高远有时忙不过来，带着牧民的电器回到哨所继续修。
　　 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
　　 回报是很丰厚的。高远带着牧民们送的腊肉、火腿、冻肉回到哨所，雷鸣高兴地拍着战友的肩，笑着打趣，自从高远认识了那塔沙家的人，并与其他牧民搞好关系，哨所的伙食得到明显改善。而俄罗斯族人做的腌肉及奶制品，比其他少数民族更技胜一筹，质属上乘。
　　 隆冬时节，鹅毛般的大雪漫天飞扬，能见度不到五米，气温下降到零下二十多度。大清早，高远和官兵们在清理兵营门前一米多高的积雪。巡逻兵突然跑来，报告山下发生情况。高远和雷鸣带着一个小分队跑下哨所，在半山腰遇见老那塔沙和他的一帮亲戚。这个中年人一见到高远，声泪俱下，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浮板似的。
　　 “大叔，别焦急，有事慢慢说。”高远扶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老那塔沙说。
　　 “前天半夜，大雪把羊圈和牛栏压垮了，一群狼下山，把羊和牛全冲散了，三百多头羊一百多头牛呀。尼娅和她弟弟连夜去追牛羊，两天了，尼娅姐弟俩没有回来，手机也打不通……”老那塔沙焦急万分，又束手无策，雪山一片白茫茫，大雪铺天盖地，万般无奈之下，决定上山请求解放军帮忙。
　　 高远得知尼娅出事，立即向雷鸣请示，让他带着小分队去寻找尼娅姐弟俩。得到雷鸣的批准，高远带上枪支，带上军犬，和小分队马上出发。
　　 尼娅和弟弟萨尔普骑着马带着高加索雪犬寻找羊群，牛羊被狼群冲散到雪山腹地，经过一天一夜地寻找，把冲散的羊群牛群找回来，发现少了三十多只羊五头牛。当晚，天山的狼群发起总攻，把尼娅姐弟和羊群团团包围在一个山坳里。尼娅和萨尔普挖雪找树枝，点燃几个篝火。深夜，篝火被大雪扑灭，狼群伺机发起进攻，高加索雪犬为了保护主人，冲进狼群里，一去不再回来。为了保命，尼娅忍痛把两匹马赶走，把狼群引开。
　　 这一招很凑效，狼群离开了，尼娅姐弟俩惊魂未定地度过了漫长的下半夜。气温继续下降，大雪纷纷扬扬，天地一片混沌。没有马匹，没了雪犬，尼娅姐弟寸步难行，姐弟俩抱成团挤在羊群中间取暖，祈祷家人能在天黑之前找到他们。
　　 高远牵着军犬以行军的速度翻过几座雪山，连绵不断的天山一片白雪皑皑，雪片打在脸上，犹如锋利的刀片刮在脸上，生疼生疼的。到了中午，雪停了，气温却下降，高远一行人眉毛、睫毛全挂上了一层冰凌子，高远冻得整张脸都麻木，舌头说话都没了知觉。
　　 小分队找了一整天，眼看天色暗淡下来，高远心急如焚，一天没喝水，嘴唇上脱了一层皮，他抓起一把雪塞进嘴里，嘴巴顿时变硬变麻，话都讲不出来。又走了一小时，天完全黑了下来，高远焦躁不安，他向天空鸣枪，一串串的枪声在崇山峻岭上空久久地传荡，枪声消逝，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呼唤“高远——”
　　 是尼娅的声音。高远精神一振，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去。
　　 尼娅姐弟和羊群牛群平安回到农庄。两天后，老那塔沙和家人用骆驼队送了一大批慰问品到哨所，以表救命之恩。尼娅的母亲带领族人用驼绒和羊皮缝制出一批防寒服赠送给哨所的官兵们，这可把高远和雷鸣感动得热泪盈眶，他们的棉衣远不及牧民的皮绒来得暖和。
　　 军民一家亲真正体现在这里。
　　 气温持续下降，寒流肆虐，暴雪遮天蔽日，山上与山下已隔绝了很长时间。哨所条件异常艰苦，官兵们仍坚持放哨巡逻，没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漫长的冬季里，库存的粮食已经吃得所剩无几，哨所的官兵啃着余下的土豆，喝着雪水，由于山上恶劣的气候和营养不良，忍饥挨饿的全体官兵的脸上都呈现一种暗黄的菜色。
　　 高远和战友顶风冒雪巡逻了整整十三个小时，饿了吃些硬得像石块的土豆，渴了抓把雪放进嘴里。回到哨所已经是晚上八点。炊事兵通知高远到食堂吃点东西，高远拖着快冻僵的双腿来到食堂，疲惫的眼睛顿时变得精神起来。尼娅和她弟弟来了，带着许多好吃的有营养的食物来看他们，全哨所的官兵们吃上了美味的牛肉羊肉和奶酪面包。
　　 “尼娅！”高远兴奋地叫了一声，高兴地把尼娅紧紧抱在怀里。在这漫天飘雪、天寒地冻的时刻，尼娅不畏严寒上山来看望他，让高远的心像喝了温暖的奶茶似的，甜到心坎里。
　　 尼娅心疼地抚摸高远粗糙的干裂的皮肤和皲裂的嘴唇，眼泪忍不住流下来。
　　 萨尔普笑着说：“我还没有思想准备，叫一个汉族军人做姐夫。”
　　 此话一出，把在场的官兵们都给惹笑了。
　　 “你们俄罗斯族人不能跟汉族人通婚吗？”雷鸣问萨尔普。
　　 “为了保持血统的纯正，还没通婚过。姐姐这件事得征求我父母的意见。”
　　 高远牵着尼娅的手，请雷鸣批准他下山，见过尼娅的父母，请他们同意他俩的亲事。雷鸣想了想，高远已经三十岁了，是到了结婚的年龄。部队纪律严明，从未出现过官兵与当地的少数民族姑娘谈过恋爱，即使有文件颁发，军人可以和少数民族女子通婚，但本地区还是没有此事发生，在哨所，高远开了先例。高远与尼娅的感情他雷鸣是看在眼里的，高远与尼娅情投意合，他不想拆散了这对有情人，于是批准高远下山，拜见未来的岳父岳母。
　　 第二天早上，高远骑上尼娅带来的骏马，尼娅姐弟这次上山，用五匹马运货。大雪封路，特别难走，平时从山下到山上用一个小时，现在要用两三个多小时，积雪太深，一不留神，马匹陷入雪堆里，拔都拔不出来。回到那塔沙家的农庄，已经是中午十二点。
　　 老那塔沙得知高远的来意，一时惊呆住了，他完全没有思想准备，把女儿嫁给一名汉族军人。老那塔沙把族人叫来，大家聚集在一起商量此事，七嘴八舌地商量了一个多时辰，然后询问高远，若高远将来退役后，愿留在这里帮助他们家经营薰衣草田和农庄，他们就同意把女儿嫁给他。家族有规定，薰衣草田归女儿，而葡萄园归儿子，养殖场姐弟俩一块打理。
　　 “如果孩子是跟我姓，我就同意留在这里。”高远不想做上门女婿。
　　 老那塔沙笑了：“我们这里没有上门女婿一说，只有半个儿子一说。能跟汉族军人通婚是我们的荣幸，我们自然会让孩子跟父亲姓。”
　　 老那塔沙如此坦诚直率，出乎高远的意料之外，但同时，他更喜欢这家通情达理的人。去年不经意地走进杭州西湖畔的奶茶店，不曾想月下老人已经把红绳紧紧地系在了他与尼娅的身上，一家人的缘分就这么注定了。
　　
　　 四
　　 冰雪消融之后，已是五月底。天气暖和了，也到了百花盛开的季节。高远惊讶地发现，天山的夏天是彩色的。他在昆仑山驻守七八年，在昆仑山所看到的景色无非就两种，白色和绿色。调到天山，原以为天山和昆仑山一样，长年白雪覆盖，即使到了夏季，也只是短暂的两三个月，绿色不会长久。可是他走到山脚下，感觉就不一样了。在天山脚下，花草在竞相开放，五颜六色的小花迎风招展。难怪有句话形容天山的季节：山下四季，山上一季。此话真是不假。尼娅的院子大门旁，盛开着一大片洁白如雪的芍药；蓝色的墙脚下绽放着艳丽夺目的绣球花、紫阳花；窗台下怒放着姹紫嫣红的玫瑰和月季；后院的篱笆更是繁花似锦，千姿百态色彩斑斓的花朵香气袭人，简直就是个大花园。篱笆旁有一棵婷婷玉立的西康玉兰，与从不同的花朵灿烂迎空，浓香馥郁，香飘了半个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