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有道(小说)
虽然伤筋动骨了,最终,还是把家分了。分了家以后没多久,老爷子也死了。这也就等于彻底散伙了。一个屋檐下长大的两兄弟从熟人变成了生人,从亲人变成仇人,走路都绕开走,就是偶尔碰到了,连打招呼这种最起码的礼仪都省了。两家人时常还隔着墙指桑骂槐。
只不过刁有道还是失算了。让他没想到的是:分家结束以后没几个月,刁有理就要翻新旧房。老宅子是三间宽的宅基地,正房归他,前面是两排半边盖的那种厦房,归兄弟,但他家的人可以从厦房中间通过。
刁有理计划盖的新房没有预留后门,刁有道就不能走人家屋子里过了。这就等于没有了出路。
刁有理拆房时,刁有道没有拦着也没有挡着,更没有吭气。当看着刁有理把房子拆得成了瓦砾滩了,他才跳出来,用硬棒棒的语气说:“有理,不是我说你呢,事情就没有这号式子办的。你也是在人前说话的人,可把事情做得太绝情了!你要是敢让我没有路走,我就叫你没房住,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能把房子盖起来……”
刁有理说:“前头有车,后头有辙,谁把事做绝谁知道……”
刁有理的嘴虽然硬得能“戳开”木板,但他等着盖房呢,而刁有道的心是凉的,一点也不急。所以,从一开始较量,刁有理就成为那个被动的人。他终是没有拗过刁有道,还是在房子的东边给刁有道家让出来一米宽的窄道道。
这一米宽的窄道道,在刁有道看来,就跟老鼠跑的路一样。路不宽敞时,人的气眼子就不顺了。刁有道很窝火,谁叫他当时没有要前面的宅基地呢。
实在没办法,他便重新申请了宅基地。但是,政府有规定,一家不能有两处宅基地,因为他有宅基地,就不能申请新的宅基地。这让他头疼。
他在大队长家的炕上盘腿坐过很多次,磨破了嘴皮子,还是白费功夫。这如果是在磨一块铁,可能早都磨成针了。
后来,一个在地震局工作的人,说刁有道家的老房子当初就建在了地震带上,已经属于危房了。他抓住了这一重大历史机遇,把乡政府的人叫来看了他家后面的地上裂开的地缝子。可是,要盖新房,老宅基地必须交出来,收归国有。他计划好了,等他盖了新房,也不会上交老宅基地的,就是为了和刁有理见个高低。
拿到了新宅基地的批复那一天,刁有道站在刁有理门前得意地大声给几个人说,谁叫他刁有理把黑腿伸得那么长,把房子盖得那么早呢!
三
秋天是个收获的季节。今年雨水也不错。刁有道家的水稻长势喜人,这黄澄澄的稻子,可是他奔向富足生活的保障呀,所以收割的时候,他的每一镰刀下去,都充满了希望和兴奋的劲儿。
堆放稻子的场里形成一个一个“小山丘”,刁有道家的稻子垛子比其他家的都大,鹤立鸡群,非常醒目。
站在场上,刁有道心里在翻滚:眼看着离香喷喷的白米饭越来越近了,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提高警惕啊,一方面,要小心天气变化,防止下大雨把稻子吹跑了,或者淋了雨以后发了芽那就前功尽弃了;另一方面,要是别人捉了自己的空,把辛辛苦苦顺回来的稻子变为己有,那就闹心了。
农忙时间,因为劳动量太大,吃完晚饭后,刁有道已经很困了。
叶无烟见状,关心地说:“他爸,你要是累了就早点睡……”
他不耐烦地说:“要睡你睡去!”
这无缘无故地发火,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什么态度嘛?这明显伤了叶无烟的自尊心。她也是刀子嘴,吼道:“你是忙人,我也没闲着,你给谁凶呢?”
一旦打开话匣子,顷刻间,叶无烟的话就像点燃了的柴火,噼里啪啦、絮絮叨叨地“烧”起来。
看到对方发了火,刁有道便关闭了自己的全自动耳朵,闭口不言,开始想别的事。他明白和这个女人进行如此的争吵没有结果,也毫无意义。
最恼怒的事就是被人漠视呀。叶无烟提高了嗓门,呵斥道:“刁有道,你这个不踏犁沟的,别给我装聋作哑!”
“没有啊。”他立即否认。
“那你说说我刚才说过的啥?就是最后那一句。”
刁有道猜测叶无烟刚才是在埋怨他呢,大概意思是:他已经快一个月没有理她了。他意识到自己必须阻止这种没完没了的话题继续下去,就装着来了气,把眼睛一翻,指着叶无烟骂了句:“你就是个张口子货,光知道吃,要是稻子被别人偷完了,你吃屎去!” 说罢,披了衣服,摔了门,把眼前的一切扔到脑后以后,大踏步来到场上。
躺在稻子堆里,刁有道心情大好,忘了刚才发生的事。他随手扯了一根稻子杆在嘴里噙着,望着满天的星星,品尝起丰收的喜悦来了。此刻,他的眼睛里全是飘浮的泡泡,每个泡泡,都像一条船,载着他奔向未来的美好生活。他舒服地翻了个身,就看到临场刁有理家的稻子垛子了。当看到那个稻子垛子也不小时,便目光呆滞,发起愣来了。
半夜,他起夜的时候,明月如镜,高悬在天空,周围静悄悄的,世界沐浴在一片乳色的雾气之中……为了使小便的声音更大一些,他故意把尿尿在一块青石头上,并扭头向周围张望,看有没有什么动静,当确信一切如故后,就把目光锁定在刁有理家的稻子垛子上。
今晚刁有理来了没?刁有道自己问自己。没来,一直就没看见他来么,刁有道自己回答自己。夜不观色,没事,刁有道自己安慰自己。
他猫了腰,蹑手蹑脚来到刁有理家的稻子垛子前,一只手抓住一捆,提起来就朝自己家的垛子跟前跑……
“干啥呢?!”一声断喝,就像一个炸雷在刁有道耳边响起。“毛病!”伴随着声音,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出现在刁有道身边,那正是刁有理!
“哦,有理,是你呀。”刁有道稳定了一下情绪喏喏道。
“不是我是谁?你说不是我是谁?你说不管是谁看见你这个怂样子脸红不红?……”刁有理得理不饶人,一声比一声高,就像多管火箭炮,炸得刁有道没了声息。
刁有理打开手电,照着刁有道如同僵尸般苍白的脸问:“你干啥呢?还要脸不?”
一切都突如其来,让刁有道猝不及防,他不说话,大脑高速运转,思考对策。
“那么大声音干啥?咋不拿上高音喇叭上大队部喊呢?声音小点!是你的你拉回去。”约摸一分钟之后,刁有道心里有了主意,他恶狠狠地低声说。
“你把我当你呢,做啥事都要声音小,都悄无声息?我一个光明正大的人,为什么要小声说话?你竟然还让我把稻子拉回去?你给我朝回拉!从那偷的放到那里去!”刁有理把“偷”这个字的音调拉得很高很长,叫得很响。
“你不拉,它也不会飞到你家场上去。见好就收吧。你还是自己拉回去!”刁有道平静地说,之后,又补了一句:“偷?看你说的啥话?你白给我我都不要,还偷呢?”
“不要?你不要?这是在干啥?”
“好俺兄弟呢,我就问你一句,你记得原来咱家那个金狮娃子么?你知道它值多少担稻子不?你知道它最后去哪里了么?那时间咱家啥没有?当咱家被扫地出门以后就啥都没了,也没见你这样,你我不也都受了?如今,我还在乎一捆稻子?笑话!你也就别叫旁人看咱们笑话了。来,拉着!”
说着,他拍了拍刁有理的肩膀,把两捆稻子放到刁有理脚底下。
一声兄弟,把刁有理想说的所有话都打到肚子里。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刁有道已经钻进了自己家的稻子垛子里了。刁有道想好了:贼没赃,硬似钢,脱离现场很重要,好在今晚除过刁有理以外没有其他人看见,如果刁有理继续喊叫,一会儿来了人,那他就只能说是刁有理偷他的稻子呢,反正稻捆子上也没贴标签,谁也分不清你的我的。
不过,这个乌龙还是让刁有道的肚子胀了气,一晚上没睡着。他认为:农村人的记忆也就是十天,十天过后,就算有人知道了,不新鲜了,也就没人议论了。他可不想因为这件事,让自己成了大伙嘴里的糖块。为了使事情不再扩散并减少这件事造成的影响,第二天一大早,刁有道专门找到了刁有理,却装作是偶遇的,和他打了个淡淡地招呼。
刁有理看到刁有道服了软,也就没再说什么。他满以为通过这件事,刁有道应该想到了什么,或许就因此变了,毕竟兄弟还是兄弟嘛,他们之间也应该冰释前嫌了,所以就让了步。
但过了秋忙以后,有一天下午,刁有理在回家的路上碰到了刁有道,便主动上前和他打招呼。刁有道不但没理他,还给地上唾了一口。刁有理纳闷的同时不由得感叹:狗还是改不了吃屎!欺负一个人,最早都是从亲人这边开始的……
刁有道家的红砖大瓦房盖得很气派,比刁有理家的新房子高档多了,它在彰显着一个没落家庭的兴起。刁有道也为自己的作品洋洋得意。上梁那天,他穿了件大红衣服,满面红光地招呼前来帮助的乡亲。这吸引了不少羡慕的眼神。
夏忙过后,村子里的人们也就闲下来了,刁有道选了个黄道吉日,筹备移火(搬新房)了。早上一大早,他去镇上买了三斤大肉,两斤花生米,以及几种蔬菜。回来时,大概十点左右,太阳的光芒已经很毒了,照在身上,火辣辣的痛。
他嘟囔道:“咋这么热的,都能把原上川下烧焦么!” 然后,用袖头把头上的汗擦了擦,点上烟,叼在嘴里,用鼻孔哼着小曲,已然成了一个逍遥快活的神仙。当他踏着轻快的脚步,路过场里的时候,看到了刁有理家的麦菅集子,便停下了脚步,前后左右瞅瞅,没见有人,又抬头看了看天上,稍微迟疑了一下,便装作无意地把燃烧着的烟头,扔进刁有理家的麦秸集子里……
一个小时以后,刁有理家的麦秸集子燃起熊熊大火,照亮了半边天。刁有理的媳妇在大路上跳着跳着骂:“放火的,我家麦秸集子碍了你的啥事了?你个千刀万剐的,咋不把你栽死呢……”
这时候,叶无烟厨房里在擀面,刁有道正在锅头底下添柴烧锅。锅里可煮着肉哩。
叶无烟说:“娃他爸,老二家着火了,你咋能呆得住?咋不去看看?”
刁有道拉着风箱,不紧不慢地说:“多大的事呢?烧不到别家,也烧不到咱家。”
她问:“你咋知道呢?”
他说:“我又不像你,咋个瓜子(就像个傻子)……”
第二部分
四
五爷坐在门前的青石头上,正在给旱烟袋里塞烟草,看到刁有道路过,捻了一把胡子,说:“有道呀,你到我跟前来,五爷给你说句话。你可是咱们门子里孙子辈的老大呀,不管咋样都得带个好头。兄弟之间何以不能相处?原谅和包容对方的过失和缺点不就行了吗。都想比对方强一点,而且反感对方比自己强?这人呀,太要强了不行……”
“嗯,你说的总是对的。”刁有道低声回应了一句,打断了五爷的话。
“虽说少时是兄弟长大客乡里这句话不假。那咱做不成兄弟,当个普通人来相处也行呀。你要好好的,我就……”
“五爷,你坐在石头上冰不冰?”还没等五爷的话说完,觉着话的味道不对,刁有道就扬起手随便指了指巷子,说:“我一天到晚忙得跟吹号的一样。那个谁找我帮忙呢,我得走了。”
树老根多,人老话多。刁有道是不会和老年人纠缠的。他见了这类人以后,向来都是打个招呼就立即撤退。对于五爷,刁有道自言自语道:“这个老糊涂,一辈子倒是干了些啥事情么,净吃了些窝囊饭。自己也不看自己过得是啥日子幺,还给别人教呢。教啥呢教呢,你又不是俺亲爷,你有啥资格教呢?不过就是在倚老卖老而已。谁一天没事了听你嘚嘚嘚地一大堆废话呢。”
至于和刁有理的关系,他是不会对他客气的。他清楚地记得有一次刁有理喝醉酒了,当着很多人的面,跟疯子一样,满口地嚎叫他的不是呢。谁跟谁是兄弟呢,你把别人当兄弟,别人把你当兄弟不?就这么个人,还谈什么缓和呢,做梦去吧……看着刁有道匆忙远去的背影,五爷叹了口气,“这娃迟早要吃亏,做事没个圈圈么……”
刁有道有了空闲时间,就扳着指头计算着他在队里的名次。对于生活,他一直都是打起百般精神,精打细算。他是奔着一定要比队里的其它家庭过得富足这个目标而来的。大多数时候,他对自己的生活状态还是满意的;也有时候,他会问自己:跟这些人比来比去有什么意义呢?无论怎么比,比出什么样的结果,他们也还是一类人。一想到这里,他就很失落。
他小时候就知道,他在城里是有个远房表姑的。只是很多年没见也没来往,不知道人家现在还记不记得他,还认不认他。想起表姑,他眼睛一亮,有了主意:他一定要找到她,反正不管她是什么态度,有理不打上门客么,她也不会把他怎么样的,那么又担心什么呢,大不了再回农村,再过这样的日子,自己也不会损失什么的。
刁有道把关于表姑的信息调查工作做完以后,把家里的鸡蛋拿出来,一个一个放在门底下映着看,把看起来新鲜又没有小鸡的鸡蛋挑出来,放在篮子里,在寒风凛冽的一个黎明,一个人静悄悄地,徒步走进了城市。
他现在对城市的感觉是:变化太大了,也和农村的区别更大了,农村都是羊肠泥路,这里可是多而宽阔笔直的大路,每一条路的两边和尽头都是五彩斑斓的,充满着新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