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有道(小说)
他只说好,马上就来。
晚上十一点左右,当阿娇的语气露出嗔怒的时候,刁有道才关了店里的门,拿着洗漱用品去澡堂子洗了澡,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还在自己也快把持不住的心急火燎中强行按耐住性子,慢吞吞地填饱了肚子,才叫了一辆出租车,拉了一箱子软中华(香烟),敲开了阿娇家的门……
正当他们如饥似渴,电闪雷鸣,如胶似漆,悱恻缠绵的时候,刁有道的电话响了,是他的孩子们打来的。他们都带着哭腔。女儿刁依枝把事情诉说了以后,儿子刁泽超和刁泽新进行了补充,意思是说叶无烟不见了……
呀,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呢!刁有道内心暗自窃喜。她竟然什么也没有带走?!他明白这是自己把她逼走的,是自己把她耗走的,自己以最小的成本取得了最伟大的胜利。
此刻,他的脑子在高速运转,首先想到的不是能不能找到叶无烟,而是如何让自己脱离责任。
电话里,他安慰孩子们说,不要慌,安心睡觉,他们的妈妈会回来的,让女儿照顾儿子的饮食起居,让儿子听女儿的话,还叮咛说,有几百块钱放在柜子底下他那双很久没有穿的皮鞋里,让孩子们用……
打完电话,他一身轻松地重新投入战斗。
次日一大早,疲惫不堪的他去了老家的派出所报了案。因为舌头底下压死人,他必须堵住大家的嘴。他谁都敢得罪,但是不会得罪他的孩子们。所以除此之外,他还得堵住孩子们面对这件事时决堤的情感,以免他们对他以后心生怨恨。
回到老家,给孩子们详细地交代了接下来应该怎么做以及怎么生活的问题。
邻居高打墙,亲戚远离乡,距离产生美。因为在生活中很少有交集,尤其没有利益交集,刁有道和刁有理之间已经慢慢地缓和了。
这不,刁有理提了一袋子香蕉出现在刁有道家里。
刁有道坐在门口的板凳上,用眼睛看着刁有理走进了他家,把香蕉放在方桌上,才说:“有理,你来干啥?该不是来看我笑话来了?”说罢,站起来,拉了一个木头凳子,放到刁有理旁边,然后叫泽超进来,给他二爸倒水。
刁有理坐下了,说:“看你说的是啥话么?咱家里遇到这么大的事,我还能不来?我要不来,成了啥人了?唉!啥事都让咱家遇到了。”
“遇到了就遇到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说我这对她挺好的了,是没有她吃的还是少了她穿的?你在咱们村从东头朝西头数,谁家男人能比我强?她一点都不知道珍惜么。奥,屁股一拍就不见人了,太没良心了。”刁有道装着丧气地数落。
刁有理从口袋里摸出烟,递给刁有道一支,说:“外地女人还是不可靠,只是娃他妈不见了,我看着娃们可怜!”他看着刁泽超把水杯放在他跟前的桌子上,说:“泽超,你妈找不见了,你爸还要做生意,好男儿不吃十年干饭,你就要把这个家担起来,以后家里有任何困难,都要记着你‘瞎搞’(本地方言)还有这个二爸哩。”
刁有道狠狠地抽了一口烟,吐出来,就把自己的脸塞进烟气里了,让别人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
九
刁有理走到门口时,刁有道追了上来,拿着一条芙蓉王香烟,塞到刁有理手里。刁有理推辞不要,刁有道硬给了。说他现在不缺这个,让刁有理拿着,以后招呼人用,也可以自己抽,不要总抽那些廉价烟,对身体不好……
把家里安排妥当之后,思来想去,刁有道还是没有叫刁有理,而是叫了一个门中人和他一起去寻找叶无烟,让门中人来见证寻找的过程。他们买了火车票,急匆匆朝叶无烟的娘家(四川绵阳的一个山村里)赶。
下了火车倒汽车,溪水迢迢,山路弯弯,他们一路向前。祖国前进的步伐很快,叶无烟的娘家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几经打听,才知道她娘家已经不在他记忆中的地方了,而是搬到了山脚下,一条三米左右宽的水泥路就直接通道了她娘家门口。
这是一栋新盖的二层楼房,墙上白色的瓷砖在阳光下直晃眼睛,如同婚姻破败后披着的丧衣,楼上装着太阳能热水器,也不知道有没有温度,门楼旁边,有个小卖部,看样子,是她娘家开的。
叶无烟的母亲正在小卖部前拿着笤帚扫院子。她头发花白,佝偻着身子。
刁有道拉下脸,装着哭腔叫了一声:“妈,我是有道……”
岳母回过头,看见了他们,也认出了他们,冷冰冰地说:“是你们呀,干啥来了?”
听到这一句话,刁有道大喜。他对门中人介绍说:“这是俺妈。”说完就想进屋。
“屋里没人!就在这里说。”岳母态度坚决。
“妈,我也不知道跟你咋说呢,那个,无烟不见了。”
“啥?咋不见的?”
“我也不知道,本来好好的……”他把叶无烟消失前后的情况言简意赅地介绍了一遍。
正在说着,一条黑狗跑过来,围着刁有道,伸着鼻子在刁有道裤腿上前后左右地闻起来了。刁有道有些紧张,不知所措。
岳母拿着笤帚对黑狗挥了挥,吼道:“滚!一个畜生跑来干啥?下次再来,打死你!”说罢,抡起就打,结果,没打着狗,却一笤帚打到刁有道的裤腿上。
岳母并没有因为打着了刁有道就觉得不好意思,反而是白了他一眼,说:“好啥呢?那你还不赶紧寻人去,跑到我这里干啥?”
“我就是来给你打个招呼的。人,我这就去找。不过,她要是回来,或者你有她的什么消息,就联系我。”
“联系啥?你说联系你干啥?十八年了,我姑娘跟了你整整十八年了!我跟你说实话呢,除过你死了……”
“你?你……”
刁有道伸了手,却没有敢用他的指头指这个老人,毕竟在人家门前呢,故而,又颤抖着双手拍了拍。
回来时,刁有道打发门中人先回去,告知村里人,没找到叶无烟。然后,他一个人去峨眉山转了一圈。在刁有道的眼里,所到之处,全是漫山遍野盛开的花朵和飞舞着的蝴蝶。他像个无所事事的闲人,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走个路都慢慢吞吞地……他这样做的目的,就要让大家都知道,他刁有道可是下了功夫去找叶无烟了,找人是很辛苦的,很长时间都回不了家……
叶无烟真的消失了,再也没有回来。
一时间,村子里面众说纷纭,关于叶无烟失踪这件事的版本很多。很多人把自己的猜测结果描述得花里胡哨,活灵活现。有人说,叶无烟是跟一个野男人跑了,这个野男人他以前见过,比刁有道长得还粗野,就在刁有道家里,没蛮命地弄事呢,搞得叶无烟整夜叫唤;马上有人反对说,你可以编故事,但不能侮辱人,你一定是听错了,叶无烟很本分的,不是这种人;有的人就说,那可能是猫在叫呢,反正村子里野猫多,叫春的也多。还有一种说法是叶无烟被外地来的男人绑架了;马上有人反对说,绑架不可能,绑匪眼睛也没瞎,他为什么不绑架年轻貌美的?谁会去绑架一个老婆子呢?放到是你,你会这么做么?有人说刁有道挣了钱,把钱给了别的女人,叶无烟知道了,气不过,跳河自尽了;有人反对说,刁有道是拉下豆子涮着吃的人,能舍得把钱给别人?他宁可把命给别人,也不会把钱给别人;况且,叶无烟这种人贪生得很,打都打不死,怎么会自尽呢?有的说她跑回娘家了,上次娘家人都来叫了;又有人说,不可能,叶无烟跟了刁有道这么多年了也没回去,不可能有了困难才回去的,就算她想回去,可能早都忘了回家的路。更有甚者,悄声说是刁有道暗害了叶无烟,嘘!这种事,千万不敢乱说……
叶无烟走了以后,刁有道的三个娃没人管,地里庄稼也没人种,他这才知道,家里面离开了女人,就烂摊子了。没办法,他只能自己朝回跑了。庄稼倒是其次,他决定来年不种了,把他白送给刁有理来种。下一学期,他打算让上高二的女儿刁依枝住校,把两个儿子接到城里面来上学。
最重要的是,得让他们适应没有叶无烟的日子,自己也得适应没有叶无烟的日子。
他一个人一脚踏两地,处理家里的事情固然辛苦,但心里反倒觉得轻松。他已经忘了叶无烟所有的好,满脑子叠加起来的都是她的不是,她在他心里,简直就是倒胃口。
惶惶中,他很期盼她真的已经去了西天或者是一个什么遥远的地方,最好是被别人收了,永远消失于自己的世界尽头。
第四部分
十
往年夏忙时节,他不用回去收庄稼,不用晒太阳,不用流汗,现在不同了,他得回去。即就是他不要这料子庄稼了,如果不去收,也担心被人骂他是个败家子儿,亏了先人了,从而落下笑柄。
他现在可是城里人呢。很多村里人说他不光是个城里人,简直就是一个归国的洋人。他也就满足地笑笑。
一场雨过后,村里人忙碌起来了,他们要趁着好天气光场呢。
大儿子刁泽超打电话给刁有道,催促了这件事,说自己干不了,让他赶紧回来。他说知道了,没了下文。
但是,过了几天,割麦子的时候,他回来了。
村里人说:有道,你是城里人,把收麦子的事情忘了,都不光场了……
刁有道不屑地说:“费那个劲儿干啥。没有枪没有炮,自有敌人给我们造。”
麦子拉回来以后,刁有道直接把它堆积在新修的柏油路上,让来往的车辆给他碾场。原来他嘴里的“敌人”竟然是公家!很多家也看起了刁有道家的样子,把麦子堆在大路上。
不过,在路上碾麦子,确实是很危险的事。
这不,一辆大卡车呼啸着从原上冲下来,差点撞到了刁泽超。司机停了车,从驾驶台上下来了。他是个大胡子,一看就是脾气暴躁的那种。他用手指着刁泽超,骂道:“小碎怂,不要命了?难道你的粮食比命还重要?”
“你噘谁呢?得是想挨打呀?”
刁泽超手里拿着麦叉子,气势汹汹地冲司机走来。
“嗨,你想咋呢?你还厉害了?一般的人做了错事,说话就瓷笨了,你这碎怂竟然还还理直气壮!”
“你不是不想走么?我看你就别走算了!”说着,刁泽超跑过去,躬下腰,给卡车的一个后轮胎放了气。
司机气急了,挽起袖子,准备用最简单的办法解决问题。
好汉是打不出村的,这话一点不假。看到要打架,附近的村民闻讯围了上来,他们人多势众,对司机指指点点,推推搡搡,有的竟然还说,如果耽误了收麦子,司机还要赔偿呢……
还是年轻啊!司机很后悔,当时他走了就算了,却一时鲁莽地下了车来和不讲理的他们讲理。当然,司机还是花了五十块钱,叫来了附近补胎打气的,来给卡车打了气。上了车,发动了车子以后,司机冲外面骂道:“一群门口子的狗!”骂完,把车开跑了,背后是一阵笑声。
经此一战,刁泽超的威猛出了名。村里人说,虎父无犬子吗,人家刁有道就是厉害人呢。在农村,不找别人的事的人是老实头,所谓的厉害人,最起码都保持着最原始的动物特征,这类人是做事扎板,不计后果,且能下得了手的狠角色。所以刁有道听了村民的很多评价,顿时觉得有个儿子就是威风,甚至觉得自己脸上都光芒四射呢。
没过多久,刁有道又回了一次老家,刚进门,刁学昌就进来了,说:“有道,你家泽超这小子,他妈在的时候还好,现在成了没王的蜂了么,在路上拦住俺娃让把他叫爸呢。俺娃不叫,他就把俺娃踢了一脚,还对我娃说我都把你妈日了,你该不该把我叫爸,把俺娃吓得不敢上学么。你看你这娃得是欠收拾?……”
刁有道说尽了好话,才把刁学昌哄走。他没有生气,而是自言自语地说:“父亲都是给儿子擦屁股的,要从小擦到老。这学昌也是的,屁大个事,还撵到家里来了?不是俺儿子强,而是你儿子弱……”
他还没来得及喝口水,三队的王婶就来了,进了门,就铁青着脸,东张西望,看看左右没人,到刁有道跟前很生气地对他说:“你家泽超回来,你给娃说一下,你看,都是个大小伙子了,竟然趴在茅沿上看人家婆娘尿尿,被人家发现了,他不但不走,还用树枝戳人家屁股呢,太不像话了。”
“你胡说啥呢?俺家泽超不是那种人。你给我说这是谁说的,我去找她,我得问问她到底是咋回事。真是的!”
“这个我不能给你说。”
“你不说那就是在造谣呢,造谣可是要负责任的。这个婆娘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俺娃以后还要娶媳妇呢,还要活人呢。”
“是我!”王婶低着头说。
“啊?咋可能呢?这个碎怂!看他回来我不打死他!”
“那不敢!我已经是个老婆子了,看了就看了,没有啥,为了这事,你万一把娃打坏了,我这心里也过意不去,你给娃好好说说,不敢学坏,学坏了以后要吃大亏的……”
……
送走王婶,刁有道站在院子中间,望着一只在树上飞来飞去的麻雀,摇了摇头,呵呵地笑了,说:“这个碎怂,有张力,男娃就是要这样子的。”
转眼到了八月份,五爷的孙子考上了985类大学,周围的人都来祝贺,刁有道也来了。他说:“祝贺呀,五爷!我早都说了,你家那个小子是个人才,你还不信呢,现在服我了吧。我们这里到底还是出了秀才了。不过,高考是一瞬间的事。很多娃平时学习一般,嗨,运气来了,挡也挡不住的,只是咱不能把运气当成本事。咱们上学的目的还不就是为了过好日子么?学上得好不如日子过得好。条条道路通北京呢。你说对吧。”话是对着哩,似乎是在促人前进,但具体怎么想的只有他刁有道最清楚,他心里还说:我刁有道没考学不也进城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