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姆妈妈，儿子听您的话，永远帮助有困难的人。”老丁说那天晚上韩春生是哭着说这几句话的，“我琢磨，韩春生热心公益和慈善，应该和这位可敬的保姆妈妈有关吧？”走了几步，老丁指指一座大门，“那就是韩春生的家。”
　　 韩春生家的大门属于那种老式的广亮门。门前蹲着两只大石狮子，门楣上画着花草，两边大红门框上有一副褪色的对联：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涂着红漆的高门槛两旁还有两个石雕门墩。
　　 丁伟上前扣响门环，片刻门被打开，一位西装革履的英俊年轻人出现在我和老丁面前。“老丁呀，快请进。”年轻人很热情。
　　 跟着年轻人走出足有两米多长的门道，眼前是一座影壁。影壁上方是“章台柳”三个黑字，下方是淡淡的柳色——和昨天去的章台柳小区弯月亮门楣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绕过影壁，一座小院呈现眼前。因为小院儿四周的房子前边都有很宽的廊檐，显得院子越发小巧精致，就像一个可供人下棋的棋盘。不可思议的是，院子正中竟有棵巨伞般的大柿子树，繁茂的枝叶几乎盖满棋盘，火红柿子闪烁绿叶中。
　　 “晚来五分钟你们二位就得撞锁了。与客户约好了，十点钟在公司签合同。”韩春生说，热情地把我和老丁往屋里让，“晚会儿就晚会儿吧，至多这个合同不签了，我又不缺他一个客户。”
　　 “那怎么行？既然张总有事，咱们就别进屋了。”老丁说，“今天来没别的事，就是带这位扈警官认认门。我退休了，以后扈警官是管咱们莲花胡同的片警。韩总得大力支持啊！”
　　 “那是那是。扈警官以后在莲花胡同遇上难事就给我打电话，胡同里的人还是挺给我面子的。”韩春生紧紧握住我的手，好半天才松开。
　　 “谢谢韩总，想不到您这么年轻。”我说，对韩春生由衷敬佩，这么年轻居然做出了这么大的事业。
　　 “瞧扈警官说的，我可不年轻了，四十九岁多了。”韩春生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我的脸，搞得我心里有点儿发毛。
　　 “韩总只比我小一岁呀，您是怎么保养的？是吃了长生不老药吗？”我调侃，希望他的目光赶快从我脸上移开。
　　 “怎么保养的？全靠它。”韩春生指指柿子树，“柿子的维C含量是苹果三倍，还有胡萝卜素和很多对人体有益的微量元素。从打记事起，父母就每天给我吃俩柿子。”韩春生说这些话的时候，目光仍然没从我脸上移开。
　　 老丁突然拿出手机看一眼，对我说所里有事要我们立刻回去，“韩总，就不打扰了。”说完这话，老丁在前我在后，急匆匆离开韩春生家。
　　 “老丁您明显是撒谎，大星期六的，所里有什么事非要一个退休的老警察赶快回所呢？”走出大门，我揭穿老丁。老丁说我是撒谎，因为我觉得韩春生好像要犯精神病，所以赶紧带你离开。
　　 “我也觉得他有点儿不正常，两眼直勾勾死死地盯着我看。哪儿有堂堂大老板这么死盯着女人脸的？一点儿起码的礼貌和修养都没有。”
　　 “这正是我为什么带着你赶快离开韩家的原因。”老丁说，“我估计你的长相可能有点儿像他死去的女朋友，所以他死死地盯着你看，说话也变得颠三倒四。”
　　 “我倒没听出他说话颠三倒四。”
　　 “你问他怎么保养的，还记得他怎么说的吧？”
　　 “他说小时候父母每天从柿子树上给他摘两个柿子吃。”
　　 “那棵柿子树是假的，是一个多月前韩春生买的工艺品栽在院子里的。”
　　 “啊？”我大吃一惊。
　　 老丁说韩春生年轻时有个女朋友，俩人都快谈婚论嫁了，女朋友出车祸死了。韩春生知道以后当时就疯了。他爸把他送到国外一家著名的精神科医院治疗，一年后痊愈被他父亲接回国。出院时主治医生告诉韩春生父亲，患者的病因是因为女朋友死亡引起的，以后应尽量避免他和与女朋友相貌相近的异姓接触。这些都是韩春生父亲活着时候和我讲的，他说韩春生特别信任我，希望我能帮助他儿子介绍个女朋友。“从他今天看你的眼神儿，我估计你的长相应该和他死去的女友差不多。韩春生家客厅有他女朋友蜡像，我觉得你的样子的确和他家客厅的蜡像有点儿像。也许这可能就是招致他犯神经的原因吧？”
　　 “那您说以后韩春生要是一见我就犯神经，我还怎么当莲花胡同片警呀？”
　　 老丁思考一会儿：“要不下次你再去他家时，穿警服挂警棍全副武装试试，也许就不会刺激他了。”
　　 “听您的，我下回再去韩春生家就这么办。”
　　
　　 三
　　 人口普查开始好几天了了，这天是去莲花胡同普查。本来没有我们片警的事，但是去韩春生家时我也跟着去了。毕竟，韩春生是我管片的居民，他又做了那么多对国家和老百姓有益的事，我想多了解他，能帮尽量帮他一把，譬如韩春生的个人问题。
　　 那天按照老丁教导的法子，我全副武装，警服警帽之外，系在外面腰间的皮带上还挂着一根警棍。本来就短的头发被警帽完全遮住，不是女警帽与男警帽的区别，谁也无法分辨出我是男是女。
　　 两位一男一女的工作人员都很年轻，女的姓李男的姓张，上身统一紫红色着装。一路上小李调侃我，说扈警官真应了毛主席那句“飒爽英姿五尺枪”了，可惜挂的是二尺警棍不是五尺枪。小张说扈警官这身打扮英气蓬勃，至少年轻四十多岁。我气得说你们俩小年轻的不是拿我老太婆打镲吗？照你们这么说，我现在成了七八岁小姑娘了，是不是被你们两个大人领着串门去呀？两个年轻人被我的话逗得哈哈大笑。
　　 我“嘘”一声，指指前面的门楼告诉他们那就是韩春生家。我跟两个年轻人说，韩春生不仅是大企业家大慈善家，更是一位国内外知名的雕塑家（故意夸张），他家的客厅里就摆着不少他的作品。大凡艺术家都有怪脾气，韩春生的怪脾气是不许别人对他的艺术品多看一眼，触摸当然更不行。假如进他家的客人犯了忌，立刻就被他赶出家门，严重的甚至可能还被他暴打一顿。“所以，为了顺利进行普查，你们进入韩春生家客厅之后，只许问与普查人口有关的内容，其他一切都要视而不见。我今天飒爽英姿二尺棍，其实就是为了保护你们俩的安全。”
　　 两名小青年被我这么一吓唬，赶紧唯唯诺诺点头，说扈警官您放心，我们听您的，进去以后保证不问不看与人口普查无关的事。
　　 因为昨天和韩春生打过招呼，所以刚一扣门环，门就打开了（怀疑他就等候在门道）。西装笔挺的他彬彬有礼地把我门三个人让进客厅，一点儿也没对我这位全副武装的徐娘半老女警感到惊奇。
　　 倒是我，一进客厅就差点儿叫出声。因为我看见自己最好的伙伴最好的同学柳映虹正在他家客厅靠北墙站着。柳映虹穿着淡绿色连衣裙，束紧的裙带尽显她的小蛮腰。那年我和柳映虹一块儿来北京上大学时，我们一样的装束，都是淡绿色连衣裙。相近的脸型和相近的身材，车厢里邻座的大妈把我和她当成双胞胎姐妹……我张嘴刚要问“柳映虹你怎么在这儿呀”，忽觉不对，我们大学毕业二十八年了，她的容貌怎么会和年轻时一样呢？再说现在都快进入深秋了，她穿的也不应该是夏天的连衣裙呀？猛然想起老丁的话，明白了，她是韩春生家客厅里的蜡像。可是这个蜡像和柳映虹为什么这么像呢？甚至连手背上的那颗红红痣的形状和大小都一样？莫非他死去的女朋友是柳映虹？不对呀，柳映虹父母活着时候跟我说过她的情况，她和爱人在东北一家工厂上班，有俩孩子。我不错眼珠地盯着蜡像，心中满是疑惑。幸亏韩春生的注意力都在两位普查人口的小青年身上，没注意到我，否则真担心会引发他的精神疾病。
　　 两位工作人员人从公文包掏出一张表格递给韩春生，指点他如何填写。韩春生说你们在客厅里等，我到书房去填。趁韩春生不在，我赶紧掏出手机，对着那蜡像连拍几张。
　　 “对不起，让你们等久了。”韩春生拿着填好的表格回到客厅时，我的手机已经收起来。两位工作人员接过表格审核一遍，说声“谢谢支持”，把人口普查纪念包交给韩春生。
　　 一出大门，两人就同时向我发问，客厅里那女人一动不动怎么回事呀？您给她拍照她也不言语。该不会被大艺术家施了魔法吧？听我说是蜡像，两位小青年的嘴和眼睛同时变成乒乓球。
　　 “再见，小李小张。去别的住户我就不陪你们了。”怕俩人还会问我有关韩春生的事，匆忙告别。
　　
　　 四
　　 我读的警官大学和柳映虹的学校相距很远，一个东郊一个西郊。紧张的大学生活让我们根本没工夫跨越北京城东西去相聚，友谊更多维持在书信往来。好不容易盼到寒假，一学期没见面的我们一同坐火车回家。
　　 火车开动，我们俩也开启聊天机器。
　　 柳映虹说她谈恋爱了，男朋友是北京人，外校的，俩人一次偶遇时一见钟情。男朋友长得细不高挑挺帅，父亲是全国有名的企业家，有钱有地位。柳映虹还说男朋友向她保证，凭借父亲的地位和影响，毕业以后俩人双双留北京工作没问题。
　　 我也和柳映虹说了正追我的王赢。说他也是北京人，可不是你男朋友那样的细高个儿，又矮又壮。因为他的名字和水浒里矮脚虎王英同音，因此班里同学给他起个“矮脚虎王英”外号。我呢，是班里唯一姓扈的女同学，扈山蓝和扈三娘的音差不多，大家也给我起了个“一丈青扈三娘”的外号。可能因为矮脚虎王英和一丈青扈三娘是夫妻缘故吧？所以一上学他就追我。
　　 “他和你的外貌也太不般配了，你答应了？”
　　 我摇头：“关键倒不是外貌。他是我们班长，学习特优秀还懂得照顾人。国庆节我们班野外拉练，一个女同学的脚崴了，他硬是把这位女同学的全部辎重都加到自己身上。到了目的地，还不忘给这位女同学烧水烫脚。有几个男同学会这么照顾人呀？”我说之所以不敢答应他，因为他父亲是烈士，母亲身体不好，他又是独子。你想我要是和王赢结婚，让他离开北京不大可能吧？我的情况你最了解，我能扔下妈妈跟他到北京生活吗？
　　 “好办呀，结婚后把杨老师接到北京不就行了吗？”
　　 “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年县里统一盖的教师家属楼曾经分给我妈一套，我妈不要。她说她死也不离开章台柳胡同，怕丢失的儿子回来找不到家。你说，我和王赢结婚让她搬到北京，可能吗？”
　　 “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家家都有位难对付的老人。其实我男朋友爸爸并不同意他和我恋爱。男朋友说那回他和他爸爸正式谈了和我交朋友的事，还特别强调我家住在江南小县城章台柳胡同，也姓柳，和写《章台柳》的大诗人韩翃夫人柳氏同性，也像柳氏一样美丽有才，没准儿是柳氏后人呢！他爸说有点知识的人谁不知道柳氏根本不是良家妇女？是经过好几道男人的手最后才成了韩翃老婆，就跟妓女差不多。红颜薄命这句话你应该知道吧？她又是柳氏后人，命就更加薄了。所以，我坚决不许你和她继续交往。”柳映虹叹口气，摸摸自己手背上那颗像顿号的红痣。
　　 “你男朋友没问过他爸，假如你不是江南小县城章台柳胡同的女孩，他爸愿意不愿意？”柳映虹说问过，他爸说除去江南小县城章台柳胡同的姑娘，其他地方的姑娘都行。
　　 “你男朋友呢？”
　　 “我男朋友很坚决，说这辈子非江南章台柳胡同的柳映虹不娶。”
　　 “父子俩杠上了。”
　　 柳映虹说胳膊拧不过大腿，他爸就这么一个儿子，他早晚得屈服，“再说我是和他儿子结婚，又不是和他。他反对也无效呀！都九十年代了，难道婚姻还兴父母包办？”
　　 二年级和三年级的寒暑假柳映虹都没回家。不过我也不孤单，有王赢陪我回家。他已经向我保证，结婚以后仍然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只要我妈妈在，俩人就永远做牛郎织女。
　　 四年级寒假，也是大学最后一个寒假，王赢因为母亲生病住院不能陪我回家。我正为今年单独一个人回家感到沮丧呢，柳映虹打来电话，说她和我一块儿回家。
　　 见面时，我几乎不敢认她了，这就是三年前和我一块儿来北京上大学的女孩儿柳映虹吗？她面色晦暗，瘦瘦的身子被装在黑色宽大的羽绒服里。火车上我们说起男朋友的话题时，柳映虹告诉我她和原先那个吹了，刚刚交了一个新的，也是北京人，比原先那强多了。她既然这么说，我想肯定是她甩的男朋友。可是柳映虹说这话的时候，我分明看见了她眼里有泪水。
　　 大四寒假回家是我们最后一次在一起。假期还没结束，柳映虹就被她新男友接回北京。听她父母说，男方爹妈特别想见未来的儿媳妇，所以男朋友等不得假期结束就早早把她接走了。那以后，我和柳映虹就再没见过。虽然我毕业后一直在家乡的县城做户籍警，也曾经多次到柳映虹家里打听过她，但是只知道她和丈夫在东北一家工厂上班，有两个孩子。再后来柳映虹父母相继过世，她的信息就彻底断了。
　　 谁能想到多年以后，我却在大企业家大慈善家韩春生家的客厅里见到了她。不，是和她一模一样的蜡像。当然，世界上长得像的人多得是，更不要说我见到的只是和她很像的蜡像了。但是德国哲学家莱布尼茨怎么说来着？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而韩春生家的蜡像，不仅长相和衣着打扮与初上大学的柳映虹一模一样，连手背上那颗顿号形状的红痣都与柳映虹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