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棚搭建起来了。吾连水又交待了几件事，他想让言西留下来看着父亲，言西说他家里还有一堆事，说着转身就走。
　　 “这么大的人，还怕自己的父亲！”吾连水骂了一句，吾言中却说他一人留下来，免得大家在山坡上受热。
　　 吾连水、吾言明他们又下山去了。
　　 吾言中独自往破面盆中添着纸，纸燃起来，那些苍蝇被熏得不敢靠近。蚂蚁也在火光下，躲在四周看着。吾言中发现一只黑色的小老鼠从父亲身下钻了过去，他找了根棍子，敲打了几下，估计已经将老鼠赶开了。
　　 山坡下传来女人的哭声。吾言中钻出灵棚，山坞间过来一队女人，哭声罩住整个牛栏坞。吾言中看到母亲走在队伍的最前头，让两个女人搀着。莫爱花走在后边，她独自走着，一路叫着：“哥啊哥！”
　　 那一声声哥是自那女人的胸腔里发出来的，那一声声哥似乎连已经与世隔绝的人也能感受到她的痛心。那支队伍已经走上山坡。
　　 她们走进灵棚，女人们哭着上了香，就退出灵棚。龙青欣与莫爱花一人一边守在吾连山的身边，不肯离去。莫爱花只是哭着：“哥啊哥！”龙青欣却边哭，边骂，骂吾连山一辈子没有将她当人看，到了最后，儿子有望出头了，又丢下不管了。她会管起儿子，会管起小儿子的学业。
　　 龙青欣与莫爱花哭了一阵子，就出了灵棚，两人走进炎热下，往山坞中走去。吾言中又钻出灵棚，看着她们走远，才回身钻进灵棚，看着父亲躺在木板上的尸体。父亲这一走会欠下不少外债，能借的全部借了才能将父亲安葬出去。言东、言西急于娶妻生子，不会管他的学业，甚至会担心供他读书，拖累了他们。母亲没有能力掌控言东、言西，他还没有能力掌控家庭，冬季生产队就要解散了。
　　 吾言中突然感到生产队这一枷锁打破了，农民就获得了自由空间，他可以一边劳作，一边自学。这也是一条成才之道。吾言中朝面盆中丢着烧纸，火光呼地一下冲了上来，吓跑了一只想靠近吾连山尸体的老鼠。老鼠从晒席下钻出了灵棚，又回头看了吾言中一眼。吾言中操起棍子，击打着父亲尸体下的棺材凳，以免老鼠偷吃了父亲的肉。
　　 傍晚，吾言西带着几名本家兄弟过来，要吾言中下山去，明天早上再上来替换他们。
　　 第二天一大早吾言中又来到山上灵棚中，让昨天守夜的人回去休息。吾言中发现盖在父亲脸上的黄裱纸好像动过了，要掀开来看看父亲是否会让老鼠咬了。吾言西喝斥他不能随便打开黄裱纸，要等到下棺才能打开。
　　 吾言中看看兄长，收了手，坐到面盆边继续往火中添着烧纸。
　　 吾言中忽然闻到父亲身上一股臭气，可昨天伯父交待过，在灵棚中无论看到什么，闻到什么全不能说。吾言中忍着那股死人身上的臭味，将火烧得更旺，让纸烧起来的气味冲淡那股臭味。
　　 吾言中听到从对面的山坞里传来了鞭炮声，钻出了灵棚，到山岗上，看着对面山坡上，吾言东与吾言西带着几个人在那边山坡上准备挖墓穴。吾言中头脑中忽地出现父亲那天撑着雨伞出了家，那雨伞顶在雨丝中消失了。父亲还在他眼前往前走，他无需踏在路面上，而是踏在空中，往对面的山坡上走去，倒在对面山坡上那些人指定的墓穴中，笑着要大家将泥土盖到他身上。忽然父亲又不见了，吾言中自己变成一具尸体，在某个他不知道的山坡上，让一群蚂蚁扛了起来，扛到墓穴旁，丢下去，盖上泥。
　　 吾言中望着对面的山坡，这是他与别的人，别的生命最终的归宿，成败得失都要回归大地，化作污泥。吾言中内心做出了大胆的决定，他要走一条常人不敢走的路，他最终要成长为他自己。吾言中冰着脸又钻到灵棚中，面盆中的火苗就要灭了，吾言中赶紧丢下几张烧纸，烧纸在火中呼一声蹿上了火光。
　　 吾言中坐在面盆边，机械地丢着纸，看着火苗，又不断地敲打着棍子。
　　 忽然又传来了鞭炮声，吾言中稍坐一会儿，山道上传来女人哭泣的声音。莫爱花哑着嗓子叫着：“哥啊哥！”吾言中钻出灵棚，山坞间的小道上走来一支戴着白帽的队伍。走在最前边是两个汉子，扛着从老虎岗镇买来的棺材。棺材后边是送丧的队伍。吾言中知道父亲要下棺了，下了棺，子女们要替父亲顶着天，亲戚朋友要到棺材前敬上一杯酒，送死者最后一程。
　　 棺材被扛进灵棚中，吾连水让人先将尸体抬到地上，空出两条棺材凳，将棺材搁到凳上，吾连水就上前，托起吾连山的头，另一人扛起吾连山的脚，两人齐心将吾连山的尸体抬到了棺材里。吾连水抽了盖在吾连山脸上的黄裱纸，要家属上前看最后一眼，吾言中上前，险些软瘫下去。他看到一只小老鼠已经咬破他父亲脑袋，钻在那洞中。吾言中赶紧拉住娘，要娘不要看了。
　　 吾言中要伯父快盖上棺材盖。
　　 吾连水移上棺材盖，要家属从大到小按次序钻到棺材底下，替死者顶住就要压下来的“天”。
　　 吾言中跪在棺材头下的位置上。其实棺材头不是尸者的头部，而是脚步。他与他的母亲中间隔着两个兄长。他将头顶住棺材底，木板上有层灼热，棺材底下的空气有着闷人的气息，从地面上浮的热气，很难扩散开来。
　　 吾言中闭住嘴唇。听着一片哭声，心里再次提醒自己，自学是他面对灾难不二的选择，并且这条道路是正确的。只要自己能咬牙坚持下去，这个国家，这个民族已经走向大变革时代，他准备着，就可以展示出真实的自己。
　　 他跌入七里岙这片山坡上。
　　 “总有一天，自己会像黑马一般，飞驰出这片山村。”
　　 他会做到的，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