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那世界,有一匹黑马(小说)
吾言中与少年们从田中央的“路”横穿过去,拐过一条弯曲的沙石路,就到学校了。他们从这边进去是学校的后门。
吾言中与同学们走到学校操场上,一位男老师从办公室中出来,站在走廊上叫唤道:“初三新生集合了!”吾言中随着同学们跑了过去。
那站在走廊上的老师,作了自我介绍,他姓白。
吾言中站在队伍前列,已经闻到白老师身上一股难闻的烟味。白老师虽然穿着白衬衫,但那白色没有映白他黑脸,反而让黑脸更黑。白老师那种黑不是种田人被晒黑的黑,而是天生的黑。白老师脸上也没有多少肉,一张皱巴巴的脸就像一张被搓皱的纸贴在骨头上。吾言中看到从白老师的嘴巴中溅出无数口星子,估计这个人口无遮挡,主观性很强,是个以个人为中心的人。这种人往往容易产生偏见。吾言中在放牛时,常常听一些老人讲起从人的言行举止中去观察人。
白老师宣布,初三年级总共有三个班。吾言中被安排在初三(三)班。白老师读了名单,让学生们到自己教室门前排队,班主任就要过来安排座位了。
初三(三)班只有三十名学生,是在学校的矮房子里,门口有两棵高大的白杨树。吾言中跑过去,白老师让同学们从低到高排成纵队。吾言中是矮个子,被白老师拉到了第五位。吾言中与第六位的学生被安排在教室墙壁下位置上。教室中光线有些阴暗,只有两排桌子,中间一条过道,最后一排摆了三张桌子。吾言中的侧面就是肖小月。
位置安排好之后,白老师就开始上课了。白老师讲课之前讲起了闲话,他自恋地讲起自己如何读大学,如何当兵,如何地了不起。白老师讲了许久才开始讲课,他没有讲多长时间,下课铃声响了。接着一堂课还是语文课,白老师干脆不让同学们下课,接着讲了下去,嘴角上冒起了浓浓的白沫,还有学生不认真听讲,白老师就开骂,他在讲台上白沫讲出来,你们在下边魂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第二天早上第一节还是语文课,白老师已经将昨日的作业批出来了,他拿起最上边的一本作业,看看名字,问道:“吾言中是哪一个?”
“是我!”吾言中回答着,站了起来,垂下脑袋。
白老师指责吾言中的字写得又小、又细,拿放大镜也看不清。白老师还认定,一个学生的字写不好,学习也不会很好。
吾言中没有想到刁老师将他改造成的,又要在白老师手下再改造回去。更让吾言中吃惊的是,他上学的第三天,就听到有老师在背后议论他曾经想杀了自己父亲。
吾言中希望能早一点离开学校,回到生产队上去劳作,在那块野地上,谁要敢当着他的面议论他想杀死父亲,他真的会杀人的。
进入冬季,吾言中已经知道自己来年考不上高中,准备来年秋季出门学木匠,他每天到学校,几乎将精力放在看小说上。
这一天第一节又是语文课。白老师走到讲堂上,将一叠作文簿搁在讲台桌上,骂学生,不知道写些什么,有些学生写的字还在睡觉,永远睡不醒的样子。
吾言中听到这话,将目光从抽屉中抬起来,他将小说书放在抽屉中看着。白老师发现吾言中的心思不在课堂上,找出吾言中的作文簿,撕成了两半,然后将一半撕成两半,又将另一半也撕成了两半,抓起那些纸朝吾言中脸上砸了过去!
吾言中看见白老师砸过来的纸屑,本能地抬手去挡,纸屑已经到了他的脸上,从他脸上滑落到地上、桌上。教室里静得听得到同学们急促的呼吸声。吾言中低着头,眼睑跳了跳,瞥了白老师一眼,内心还是倔强地想着:我吾言中不想读书;我要读书,这教室里是没有人能超越过我的。
在白老师眼中,吾言中只不过是个衣着破旧,一直光着脚板,头发盖住耳朵,毫不起眼的少年。他看不出吾言中内心活动。白老师也是从吾言中写的字、穿的衣判断吾言中,早早地将吾言中划入劣等生行列。
白老师看着吾言中可怜兮兮的样子,又喝令吾言中坐下。
吾言中落坐到位置上,扭着头,不看黑板。
午间放了学,吾言中跑到家,母亲龙青欣告诉吾言中父兄已经吃过出去了,吾言中盛上饭,坐到桌上,母亲也盛上饭,与他一起吃。吾言中要母亲以后不要等他。龙青欣说吃饭还没有时间吗?等他一下也没关系。吾言中要母亲给他两分钱,他的作业本写完了,要买一本作文簿。龙青欣说家里一分钱也没有,等一下到学校去,带几只鸡蛋到供销社去卖了,再买簿。吾言中嗯了声。
傍晚放了学,吾言中跑回家,母亲龙青欣要吾言中等一下父亲如果骂他就不要接茬,免得家里又闹起矛盾。吾言中看了母亲一眼,不知家里又出什么事了。他问母亲水缸里有水吗?母亲说今天不用挑水,明天再挑。
吾言中将卖了鸡蛋的钱交给母亲,与母亲说他的作文簿只用掉两分钱。龙青欣收下钱,又叮嘱他无论父亲怎么说也不要吱声。吾言中又嗯了一声,拿着刀、背篓往后山去了。吾言中见天色暗下来,才背着背篓往家里走。
吾言中到家时,父亲与兄长已经坐在桌上吃着晚饭。吾连山见吾言中回来,哼了一声。吾言中盛了稀饭坐到下首,吾连山就骂道:“你还一直嘴巴死硬的,一定要读点名堂出来,我听说,你现在的成绩远远没有放牛时那么好,你真是个贱骨头,只有叫你去放牛你才会争一口气。今天午间白老师在对门华发财家吃饭,我过去问了下你的学习,白老师说你天天魂不守舍,不知道你想些什么,成绩差得一塌糊涂。说他将你的本子也撕了。你这个败家子!让你读书不好好读,你给我明天去生产队上劳动!”
龙青欣替吾言中解释说,他的作业本只用掉两分钱。
吾连山黑着脸骂龙青欣:“我早就说过不让他再读书的,再读下去也是浪费钱,我们这种人家能出什么能人啊?”
吾连山骂着骂着,怒不可遏,扑上去抓住吾言中就是三记耳光。吾言中扑进房,夺了一把刀,要将父亲给砍了。吾言东、吾言西扑向吾言中,将吾言中扑到地上,狠狠地揍了一顿,要他往后还敢不敢拿刀杀父亲?
龙青欣哭天喊地叫着救命。邻居家没有人赶过来拉他们家的架,吾连山家争吵、打架那是家常便饭。吾言东与吾言西将吾言中扑在地,让吾言中没有了还手之力。吾连山上前,提起大儿子、二儿子,骂道:“你两个畜生,他再那个还是我们家一个人,就是一条狗也不能这样打。我打他是为他好,你们那里可以将他往死里打?”吾连山骂着两个儿子,抹着泪,又坐到桌面上,叹着气:“都是我不好,不争气,可我想你们争口气啊!好好地替你想好的路子,你不走!”
吾连山这一行泪,这一声叹息,又将家庭中的火气压了下去。
吾言中听到父亲那几句话,两行泪水从眼角上流到腮膀子上,他本来是想争口气的,现在无论如何也没有上进的决心。他躺在地上,脸上热辣辣的,手臂上也有好几处伤痛。母亲龙青欣搀起吾言中,问吾言中:“你现在成绩真的很差了?”
吾言中点点头,泪水一串一串地往下掉。他已经没有办法救起自己了,他也不想拯救起自己,他甚至想到水库里去向另一个世界,但水库里的水对于他来说只不过像个碗一样,没有什么危险。
第二天一大早,吾言中带着脸上的伤痕来到了学校,这一天吾言中就在同学、老师异样的目光中度了过去,傍晚放了学,吾言中回到家将书包往床上一丢,就躺在床上不动。母亲龙青欣也没有叫他出去干活。吾言中刚刚躺下就记起,还没有替娘挑上水,又跳下床,出去挑水。
第二天吾言中背着书包,低着头默默地来到学校,早自修过去之后,第一节课是白老师的语文课,按课程安排,是连续两节的作文课。白老师走到讲台上,让语文课代表杨菊花将作文簿发下去。白老师说,他严重感冒,讲不了课,就自由作文,字数不能少于五百字,最好达到八百字。
吾言中听到自由作文,眼睛一闪,精神为之一振。吾言中从书包中掏出新的作文簿,低下头,眉头一跳,浩瀚的脑信息波顿时激起了一朵朵浪花,以丰富的想象力,构画出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人与事,就在吾言中脑子里演义着。吾言中用文字将自己脑信息波中的世界倾诉到本子上。吾言中将自己大脑中的世界取名为《两匹马》。两匹马,一匹黑的,一匹白的,在吾言中的信息波中驰骋了起来,马在嘶,风在吹,草原在远边无限辽阔地伸延出去。白马说他是公认的“王子”,也就是千里马。黑马一声不吭,只管往前驰骋。雪在飘,风在叫,白马与黑马还在驰骋。忽然天际处雷声大震,雨,天翻地覆地倾倒在大地上。
白马在驰骋。
黑马在驰骋。
谁主沉浮?苍茫大地……
太阳出来了,所有的人仰头看到天空中一朵朵白云,所有的人指指点点,评头论足,说那朵白云像白马,可是草原上的白马已经倒在风刮着的野草间。黑马悠闲地摇着尾巴,看到所有的人将惋惜的目光投向白马,喘上一口气,扬起黑蹄——当人们听到马蹄声,已经不见黑马在何方!
吾言中丝毫也没有去阻挡自己的想象,他一个劲写着自己的故事,让那匹黑马飞到了只有他自己知道而又说不清的迷谷中。他写下最后一个字,脸上泛上一阵红晕,那层红晕让吾言中的脸透出娇嫩诱人的气息。他嘴角上的微笑,又让那个久久被人忽视,被尘世淹没的吾言中回归了。
吾言中完成了作文,就开始看小说。吾言中从小写作文,都是按照老师格式写的。从来没有自己的情感,自己的思想,他小时候会将大字不识半个的堂伯父吾连水写成精读毛主席选集的大学问家,他没有拣到过钱,会写自己拣到十元钱,交给了老师,他没有做过一件好人好事,偏偏要把自己写成做了不少好人好事的小雷锋。到了初中,刁老师教他写说明文,带他们出去参观大桥,他对那座桥没有一丝儿的兴趣,只好照着刁老师的说法,写上几个字。进入白老师的班上,白老师大讲特讲升学考试可能出现什么样的题目,什么样的题目应当如何应对,从来没有他自己对生活的体会与认识。他机械地跟着老师走,他走得好累了,好烦了,这一回白老师居然将他头脑中“白马黑马”放飞到草原上,他就尽情的飞上一回,明天会怎样,他不管了。
星期五的早上,头两节课又是语文课,这两节课,白老师一般会安排写作文。早自修的时候,白老师就将作文簿拿到教室中,要杨菊花发下去。杨菊花将作文本发到吾言中桌面上,笑了笑。吾言中满怀希望,这一次自己的作文不要说得多高分,拿个四分应当没有问题。吾言中打开作文簿,瞪大了双眼,标题旁没有红色的评分,又快速地翻到文后,只见白老师用红笔扫了一行红色大字“抄袭是最可耻的盗窃行为”。
最后一笔将他的作文簿划破了一条伤痕。伤痕的边缘被红墨水染得血淋淋的。
九
吾言中没有考上高中,就一门心思地与青蛙、青松他们进山打柴,下田劳动。
七里岙山坡上柴禾刚刚发出一点芽就会让大家砍了。七里岙与邻近几个村打柴要到十五里以外的深山里,夏天天没亮他们就出发,赶到山上天大亮,刚好动手。
这一天早上太阳两杆多高时吾言中挑着一担柴,翻过了一条长长的山岭,远远地就看到老虎岗镇。吾言中准备挑到镇上,歇上一口气。吾言中进入老虎岗镇,转过公社那座大宅院的屋角,柴担让人拉住了。吾言中抬头一看,是白老师与一个陌生女孩站在路边,白老师拉着吾言中的柴问道:“你是不是吾言中?如果你想复读初三,下午带五块钱到学校来报到!”
吾言中听到白老师的话,心头一喜,肩上的担子也不那么重了,脚也不那么沉了。他双脚快速地往前奔去。吾言中挑到家门口,丢下柴担,母亲龙青欣从家里出来,要他一边歇着去,她会摊开来晒的。吾言中要娘不要急于替他晒柴,而是想办法借到五块钱。
吾言中将白老师的话与母亲说了说,龙青欣应承着,就出门去借钱。吾言中摊开柴,收起扁担、刀,将脚上草鞋蹬到屋檐下,光着脚板到家中扒了两碗稀饭,娘还没有回来。吾言中回房收拾起干净的衣裤,出了门,外面的太阳已经透出一丝丝辣气,而娘还没有回来,看来还不一定能借到钱。
吾言中绷着嘴唇,自己还不敢向邻居借,先去洗个澡,回来再看看娘是否借到钱,担心也没有用。可吾言中心底一直担心娘借不到钱。他来到水库堤上,转到樟树底下,搁下手上干净的衣裤,活动了一下手脚,甩掉衣裤,冲到了水中。他潜出一段距离,浮出水面,忽然长久压在他内心的一个让他喘不过气来的念头,闪动了一下,就像一块长久压在他心上的石头略略地动了动。吾言中一直为打伤父亲而自责。此一刻,他认为真正要为那事负责的是父亲!他不能因为众人认定他想杀死父亲,而自责。他自己最清楚自己。
吾言中将身子转了过来,仰躺在水面上,吟道:“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怅寥廓,问苍茫大地……?”
吾言中又正过身子,朝岸边游去。吾言中本来异常喜欢游泳,可他急于回家看看母亲是否借到钱,如果没有这一次机会,他想:“浪遏飞舟”就显得异常的渺茫!
吾言中洗好澡,回到家门口就听到娘在家中走动的声音,他跨进门,问娘借到钱吗?龙青欣笑着说道:“问了好几家,后来厚着脸皮上爱花婶那儿借来了五块!”龙青欣将钱交到吾言中手上,吾言中接过娘手上一张五元纸币,嘴角上牵起了一丝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