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言中独自立在操场上，他突然感到一种令人窒息的空气，包裹了自己，他不知道自己下一秒钟该做什么，而必须由别人来指挥他内在的思绪。他在放牛场上下一秒钟，下下一秒钟该做什么，他都是听从自己内心的跳动。他会在这种跳动中自信地掌控着自己一丝一缕的思绪，将新鲜的知识吸进思绪中。可是今天由不得他自己了。夏季早上七点钟，对于农家孩子来说，早已干了不少活，而今天他却无所事事地等待着八点钟的到来。这种等待让他感到空气被凝固，时间被静止。他大脑短暂的恍惚之后，就去查看考场序列。
　　 一个高个子女教师赶到吾言中跟前喝道：“你是哪个学校的？在考场门口看什么？到一边去！”
　　 吾言中扫了女教师一眼，让她那张脸吓了一跳，不是她那张脸有多么难看，而是吾言中从没有见过那么瘦的女人，看上去年纪不大，可是一脸的皱纹，似一张皱巴巴的皮贴在岩石上，那双眼睛看人挑剔、怀疑，似乎从不相信别人，也从来没有笑过，那怕笑上一次，那皱纹也会拉平一点。
　　 “我就看一看考场顺序。”吾言中分辩了一句。
　　 老师喝问吾言中是哪个学校的？叫什么名字。吾言中报上自己大名，老师意味深长地回应了一句：“你就是吾言中啊！”
　　 吾言中冷着脸，扬起眉头，看了老师一眼，又垂下眉头，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朝自己压迫过来。他感觉到自己在七里岙小学的坏名声已经传扬到雅塘小学，他担心自己曾经打伤父亲的事也早已传到了雅塘小学。无形的恐惧感让吾言中内心突突乱跳。老师鼻孔中哼了声，就丢下吾言中走开了。
　　 七里岙领队老师黄老师拿着一张名单过来要七里岙的同学集合。黄老师让同学们排好队，宣读那个同学在第几考场。吾言中被安排在第四考场。
　　 吾言中朝第四考场走过去，考场门口已经有几个外校学生在热烈交谈着，一位女同学扭过头，瞪了吾言中一眼，吾言中让那女同学两颗凸出的门牙吓了一跳，他还没有见到过女孩子长了那样两颗门牙，还有这女孩子与刚才喝斥他的女教师在瘦上很相像，只不过这女孩子瘦脸上还没有皱纹。
　　 那女同学见吾言中打量着自己的龅牙，嘀咕了一句：“你个打短命的！”
　　 吾言中横扫了那女同学一眼，就想上前给她两记响亮的耳光，可是他忍住火气，自己在七里岙是出了名的“蛮横孩子”，到了新的学校他想重塑自己的形象，就只有忍让，只要他们不要骂自己是疯女人的儿子，他什么都可以忍下去的。
　　 一位矮矬的男教师到办公室门前敲响了集合铃，就见刚才训斥吾言中的老师拿着花名册走到走廊下，要同学们按她叫到的名字排队，然后有秩序地进入考场。吾言中听到自己的名字就排进队伍中。他前边就是那个龅牙女孩，她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肖小月。肖小月回头见是吾言中，又嘀咕了一句：“打短命的，你个打短命的，不得好死的！”
　　 吾言中瞪了肖小月一眼，嘴角上的肌肉扭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声音。肖小月故意似地放了一个很响的屁，那屁让老师的目光从花名册上抬起来，看了看。同学中有人笑了起来。
　　 肖小月却立马停下骂吾言中。吾言中闻到一股极其难闻的臭味。闻惯有百草味的牛粪臭，才可以体会到人的屁是极其让人反恶的。吾言中忍住不吭气，看来肖小月是在骂他时没有在意要放屁，不小心放出来，反而让她炸出一个屁，这对于一个女生来说会遭到一双双眼睛的围攻。
　　 老师很快接上去宣读名单。老师读完了名单，又黑着她那张黑岩石一般的脸，训着学生们。她头稍稍往后仰着，双手拿着花名册，交叉放在小腹上，目光中流露出从训人中得到的一种享受。别的考场上已经开始进场，老师还有最后一句话才说出来，才让同学们进场。
　　 吾言中走进考场，按秩序找到自己的位置。考场上是一人一桌的。吾言中展开试卷，低头答起来。这是一场算术考试，他大脑将外在的声音清空后，快速地运转着。他大脑最适应这种高速运转。
　　 吾言中的铅笔行走在桌面上，铅笔碰击桌面的声音，就像一匹快马奔在草原上，声音欢快悦耳。吾言中也不管窗外知了的叫声，也不管前边讲台上那个他不喜欢的老师，后边还有一双监考老师的眼睛。他对外界的一切都已经关闭了，就是他自己大脑中的信息波像海洋一样地展开来，他的意志像一个水手一样淡定地驾着自己生命小船。
　　 吾言中答完了最后一道题，抬头扫了一眼窗外，原来窗外阳光明媚，知了声压着阳光下一片片黑黝黝的瓦房。吾言中又收回目光，开始检查试卷，他发现最后一道题，将两个公式混淆了，那两个公式很容易混淆。吾言中没有急着修改，而是静下心，想了想，确信自己背下的公式没有错，才开始修改那道题。
　　 吾言中改好题，肖小月已交卷出场。吾言中万万没有想到肖小月人长得难看，学习是这样出色。
　　 吾言中看到别人出场，心又野奔起来，想出场。他连出场也想争个第一。
　　 老师在讲台上说离出场还有二十分钟，要仔细检查，确实要出场的人，将试卷翻过来，不要出声，出去就是了。
　　 吾言中又检查了一次。这一次，他不是仔细检查，而是扫了过去，就将试卷翻过来放到桌面上，起身悄悄地离开了考场。
　　 下午还没有开考，吾言中就来到考场前。老师已经站在走廊上，准备开始训话了。吾言中已经知道她姓刁，肖小月是她的孙女儿，难怪她们极其相似。
　　 时间到点时，刁老师让同学们排队进场。
　　 下午的语文试卷，吾言中也答得很顺心。几乎没有他解不了的题。就是他写的字因为写得太快，抢时间，许多字躺倒在试卷上了。
　　
　　 七
　　 新学期开学了，吾言中赶到雅塘小学，刁老师在走廊上吹着哨子，叫道：“初一新生到这边集合！”
　　 吾言中随着同学们跑到那边，刁老师宣布初一新生总共三个班，下边要同学们自己听好名字，被安排在哪个班。吾言中被安排在初一（三）班。刁老师任教初一年级的语文课，又是初一（三）班的班主任。
　　 吾言中坐到初一（三）班的教室里，听着刁老师讲课，看着刁老师那张瘦得吓人的脸，他的思维总是会被窗外的风声带到放牛的野地里。他已经习惯自己安排自己时间，他大脑喜欢无拒无束奔放着思考问题。可刁老师在讲台上叽哩呱啦地想将同学们的思绪吸收到她的声桶里。吾言中的思绪就像扑着翅膀的鸟儿一会飞到野外，一会又飞到刁老师的黑板上。
　　 第二天吾言中来到教室中，同学们正在早自修。吾言中听着同学们念书声，就像进入苍蝇堆中，他想找个静一点的地方自个儿看书，可是他不敢擅自离开。他读书不习惯读出声，而是默记，他还习惯将书上的一些东西以自己的方式记下来。可这是学校不是放牛坪里，他想怎样就怎样。吾言中忽然觉得学校反而没有放牛坪上那么好，他就掏出一本小说书看了起来。吾言中很快就沉醉到小说的情景中了。
　　 忽地肖小月一声叫：“奶奶他在看小说！”吾言中抬起头，没来得及将小说书藏起来，刁老师就到了他位置上，夺了他的小说书，一把一把地撕成了碎片。刁老师举起最后一把纸屑，想砸到吾言中脸上，又收回手，捏在手上，训着吾言中：“你就是吾言中？那个想打死自己父亲的吾言中？”
　　 吾言中惊诧地抬起头，瞪大了眼睛，盯着刁老师，全身的毛孔竖了起来，心头冲撞着一股股愤怒。他曾经暗暗地想杀死父亲，但是那一天他敲打父亲，丝毫没有想杀死父亲的意念，他想从父亲的木榔头下救下可怜的母亲。这事已经过去一年了，依然咬着他的心，还传到了另一个学校，刁老师居然在班上公开训斥。吾言中垂下脑袋，看着桌面，他想逃离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独自一人，不再听到嗡嗡叫的人的声音。可是他无处可逃。他感到同学们的嘴角上牵起了一丝丝嘲弄的笑，心底发出一声声“他居然想杀自己的父亲，他居然敢杀父亲，他的灵魂究竟毒到怎样的程度？”
　　 吾言中几乎就要停止呼吸了，可是他要在这嗡嗡叫的声音中挺住。他微垂着眼睑，默默地坐在位置上。
　　 刁老师丢了手上的纸屑，一把提起吾言中的衣领，喝道：“回答老师的问话连站也不站起来？你好狂啊！难怪在七里岙小学从来不将老师放在眼中。还有胆量打杀自己的父亲。我告诉你，这儿不是七里岙小学。你升初中时考了全公社第一，考一个第一，说明不了问题。考一次出色的成绩，那是非常偶然的。我看了你昨天交上来的作业，今天你给我重做。那叫什么字？一个个斜风雨一样的，有些已经躺下了。不知道你小学里的老师是怎样教的！”
　　 吾言中升入初中后，就改用钢笔。他刚刚开始用钢笔，还不习惯。他历来写字是不讲究章法的，也没有老师对他的字指手划脚，没想到刚上初中就让刁老师指责。吾言中绷紧嘴唇，耳中只有一片老师嗡嗡叫的训斥声。
　　 刁老师骂了一阵子才出去。
　　 吾言中回头，瞪着最后一桌的肖小月，肖小月喝道：“看什么看？没看过吗？打短命的！”
　　 吾言中沉下脸赶到肖小月位置上，咬紧牙朝肖小月飞去一记耳光：“老子还没有碰上过你这对奶奶与孙女了，老子犯了你家祖坟了？”
　　 肖小月抹了把泪，跑出教室。一会儿，刁老师与肖小月来到教室，刁老师将吾言中推到黑板下，卷起袖子，咬住嘴唇，抓住吾言中的衣领，左右开弓，掀了吾言中一阵子响亮的耳光。吾言中嘴角上流出了血，教室中忽地静了下去，在寂静中又响起了几丝窃笑声。
　　 吾言中怒瞪着刁老师。
　　 刁老师掀了吾言中几巴掌，喘着粗气，骂道：“没人能管下你吾言中，我就不信了！”刁老师说着，气哼哼地回办公室去了。
　　 吾言中还是立在黑板下，接受着全班同学的注视。
　　 上课铃声又响起来了。
　　 吾言中还是立在黑板下，这是学校里常见的“站黑板”的刑罚，在没有得到老师点头受罚者是不能擅自回到座位上的。刁老师捧着教本走进教室，朝吾言中踹了一脚要吾言中滚回位置上去。
　　 吾言中回到座位上，低头不看黑板。他感到自己犯了很大的错误，走进新的学校，田青蛙、叶青松早早离开学校，这是很好的选择。
　　 刁老师站到讲台上，开始训教同学们的字写得歪歪扭扭。刁老师将吾言中的作业本让前边的同学往后传，让大家看看，写的是什么字？像醉鬼一样一个个倒在簿上。
　　 学期期末考试结束，吾言中的成绩仍然保持在全年级总分第一，只是他的语文成绩还不如肖小月。考试成绩出来后，最重要的是评选三好学生。
　　 吾言中对评三好学生从来不关心，他从来没有被评上过三好学生。而他的坏名声已经传到外校，估计也评不上三好学生。
　　 这一天上午刁老师来到教室里，宣布评选三好学生，让同学们提名，吾言中也无动于衷。
　　 班上有几位同学热情地推荐着有望被选为三好学生的同学。有人推荐了肖小月。刁老师脸上露出了笑容，干咳了两声，回过身在黑板上写上肖小月的名字。那三个字比别的同学的名字写得有力，漂亮。忽然有人推荐吾言中，刁老师转身在黑板上写着。吾言中看着刁老师写上自己名字，忐忑不安地期待着能被选上三好学生，以后他会努力成为老师与同学们眼中的好学生。
　　 学校教导处分配给每个班级三个名额三好学生，而吾言中在候选人得票名列第三，肖小月名列第四。刁老师看到黑板上的选票结果勃然大怒，将手上一粒粉笔砸到讲台桌上。那粒粉笔跳了起来，奔到前排一名女学生的脸上，幸好没有钻进女学生的眼睛里。刁老师冲同学们吼叫道：“你们男学生有性别歧视，没有选女同学，我要将吾言中与肖小月两名同学报到校教导处，让教导处进行公正的裁决！”
　　 下午整个学校的学生将板凳摆到了操场上。雅塘小学自身有八个班级，加上初中班有十四个班的学生，几百个脑袋集聚在学校的操场上。走廊上布置着主席台，几张办公桌排成一行。办公桌上摆放着热水壶与茶杯，最中间的桌上摆着麦克风。麦克风的口上包着一块红布。
　　 此刻主席台上还没有人。
　　 刁老师从中间一间办公室出来，手上捧着一叠奖状，另两名老师从办公室中捧出了三好学生的奖品，精致的钢笔与硬壳塑料笔记本。
　　 吾言中坐在初一（三）班的第三排位置上，他离主席台很近，他看到刁老师脸上洋溢着温情的笑意。
　　 雅塘小学校长走到主席台的中央，坐到中间位置上，拍了拍麦克风，开始讲话。这位校长小学毕业，常常自己做不出的题目，让学习较好的学生上黑板做板题，教拼音，自己不会念，干脆对学生们说：“以后再学，现在不学！”可是他说话很有气势，侃侃而谈，边上的老师提醒他今天会议议程很多，要他不要拖得太久，他才收住，让主持人主持颁奖。主持人开始宣读三好学生名单。
　　 吾言中耳朵中传进“初一（三）班肖小月”时心里一凉，头脑中闪出他在柳树下放牛的情形，那儿没有人会对他有所偏见。吾言中第二个学年的成绩明显地落了下来。而这一学年结束，就要转到公社中心校念初三。
　　
　　 八
　　 老虎岗公社中心校在七里岙河对岸的上游方向，涉水过去，两公里不到。从上游过桥，却要远了许多。有些孩子冬季怕冷绕到上游过桥。秋季刚刚开学天气炎热，没有人会绕到上游过桥。吾言中一大早与七里岙的学生们就过了河，朝田畈中一条小道走过去。许多稻田已经干涸，行路人从田中央踩了过去，踩踏出了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