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嫁妆(中篇小说)
“其实,你爹也有你爹的难处,一大家子,八九口人要吃要穿,也怪难的,再说,你还有三个弟弟,两个妹妹,都还是单耍耍,娶亲完配,成家立业,不是简单的事情。再说,我们分出去,还可以找我娘家搭救一下。”看着爷爷生气的模样,奶奶轻言细语地说着。
在奶奶的劝慰下,爷爷的怨气消除大半。
是夜无语,张家村的夜在静谧中沉沉入睡。
第二天爷爷起得很早,虽然基本是一夜未眠,但祖爷昨晚的决定和奶奶的劝慰让他心痛并忐忑,毕竟祖爷养了他十八年,如今成亲成家了,他的确也该独立了。爷爷起得早,就是想听听祖爷的最终结论。
出乎意外,祖爷一大早起床依旧和从前一样,帮别人打短工去了。似乎把昨晚分家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爷爷想,是不是良心发现,让祖爷突然改变了主义?望着祖爷扛着农具的背影,爷爷有些心酸。这么多年,祖爷养活爷爷他们六姊妹,从老大到老四几乎是一年一胎,只有两个妹妹出生的间隔时间少两年。屎一把尿一泡的抚养,缺吃少穿属实遭了不少的罪。长大一个孩子,完成一个孩子的婚配,让孩子立业也是父母的应尽责任。如今爷爷成家了,祖爷算是尽到了责任。可让爷爷想不明白的是,祖爷的想法怎么就在一夜之间改变了呢?
张家村冬天的早晨没有春天清新;也没有夏日灿烂;更没有秋日清爽;有的只是让人寒冷的气流。
奶奶起床洗漱过后,婆婆早就做好了早饭,一家九口人除了祖爷出去打短工所有人都围在火坑边,一人端着一碗粗糙的苞谷面饭,各自闷头地吃着。边吃饭边听祖奶吩咐各自吃了早饭后的活计。祖奶在吩咐活计的时候,没有安排奶奶,祖奶说奶奶才过张家的门,以前在娘家也没有吃过苦,歇息几天熟悉熟悉山界、田块,做活路的事就暂时不用。奶奶明白那是祖奶在照顾自己,可天生要强的奶奶吃过早饭,毅然随同爷爷来到了山后的挂坡田。
一星期过后,张氏家族有名望的族人在祖爷的陪同下来到了张家。一阵寒暄过后,进入了正题。
族人说:“有德你们两口子也在,今儿我来是受你爹的委托,你们婚也结了,也该独立家业了。只是如果将就着把你们分出来,你们也看到了,你爹养你们六姊妹,就这么点儿房子,分出去住哪儿?”族人喝了口茶继续说道,“为这事你爹找到我,想了几天,我才想到一个办法,上阳坡的孤寡老人刘老汉,一个人,年纪也大了,正好想找个过继的人养活,想来想去,你们这种情况正好合适。这样也算是两全其美。”
族人的话说完,让爷爷奶奶吃惊,这么多天,原来祖爷是想把他们过继给别人,祖爷自己不好说,才找族人前来说客的。
爷爷奶奶沉思了一会,心里不是滋味,怪祖爷心狠,不近人情。但反过来仔细想想,如果真的过继过去,倒还是件好事:对祖爷,对爷爷,对刘老汉都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奶奶虽然年纪不大,却是很明事理的人。经族人这么一说,不等爷爷发话,就接过族人的话题:“有劳您费心,我们现在的境况也摆在这儿,既然爹这么决定了才找您来说的,我看这样蛮好。”
奶奶这样说着的时候,瞟了爷爷一眼,爷爷也同意了族人的意见。
择日,爷爷、奶奶在乡邻的帮助下,正式过继给离张家村八里路的上阳坡。
随同爷爷、奶奶一同搬迁到上阳坡的还有奶奶的全部嫁妆。祖爷再搭上两斗(斗:一种丈量的器具,一斗25斤)苞谷,随带两升(升:一种丈量的器具,一升2.5斤)黄豆。
爷爷结婚后不到半月,就正式立业。那是一九四一年的冬月。
三
奶奶随爷爷过继到上阳坡,三间破旧的老屋盖着茅草,冬雪融化的时候,满屋滴漏。奶奶拿出全部可以接水的瓢盆,依然不够。爷爷又找出陈年的杉皮,才勉强止住了房屋的漏子。
奶奶过继分家后嘱咐爷爷不要让娘家人知道。因为她怕娘家的父母失望,更怕娘家的亲朋族友知道了看笑话。更主要的奶奶娘家只有三姊妹,她是老大,不想让下面的两个弟弟步入她的后尘。
面对新的家庭,新的环境,奶奶规划着持家的蓝图。
上阳坡犹如它的名字,面朝东方,一面陡壁的山坡。好歹是爷爷过继的房屋前面有着两亩田大小的平地,才使得“出门下坡,上山爬坡”的说法稍许有些改变。
虽然也是高山地带,冬天寒冷的气息覆盖着大地,可是只要一有太阳,冬雪融化得极快。因为是坡地,而且偏僻,这样的地方哪怕是大户人家也从来不会关顾,都觉得偏僻太麻烦。因此,爷爷过继的刘老汉还能拥有几亩属于自己的田块。老人无儿无女,加之年迈无力,虽有的田地几近荒芜。奶奶吩咐爷爷年前就着手开荒。奶奶则按当地的习俗开始了忙年。
奶奶说:“分家过继的第一个年,一定要过得有模有样:一是孤寡老人这么多年一个人孤苦伶仃,既然是过继过来了,那就要让老人感觉到热闹;二是才结婚成家,一定要随上当地的习俗,最主要的是不要让人看着笑话。”
奶奶的说法爷爷非常赞同。自从奶奶嫁到张家,爷爷便处处依从,毕竟奶奶是一个能干的大户人家的女儿。
年糖、年豆腐这些不需要用钱购买的土特产,奶奶都尽力自己做。在制作的过程中有实在不懂的就跑到张家老屋里向婆婆询问请教。
爷爷奶奶结婚过继后的生计就从庚辰年的年关正式开始。
第一个年节,日子贫寒的时辰,奶奶炖了一锅五花肉,锅虽然不大,但香喷喷的五花腊肉味道弥漫在茅草屋的各个角落。再炒上几盘小菜,纯粹的自家种的菜肴经奶奶精心加工制作,就是一桌丰盛的团年饭。
在年节到来的前夕,奶奶吩咐爷爷劳作之余去几里路外的酒作坊花一块钱买了一斤半包谷烧,说是第一次和老人过年,必须让老人喝得高兴才是。
一切准备就绪,爷爷点燃了预先准备的爆竹,“啪、啪”的爆竹声响在寂静几十年的上阳坡突然想起,脆响的爆竹声穿透寒冷的云层传递到张家村张家老屋,祖爷祖奶欢欣地露出微笑。爷爷奶奶结婚过继的第一个年节开始。孤苦了多年的刘老汉也咧开嘴唇,笑容满面的赞叹奶奶能干。
奶奶给老人、爷爷各自斟上一杯酒,而后自己也斟了半杯,举杯同庆的瞬间让清静几十年的茅草老屋里充满了幸福和乐趣。爷爷是第一次喝酒,老人是停顿了十几年再一次重温酒香。一老一少的两个男人感谢着刚谐世事的奶奶……
过完年,按照当地习俗,正月初一爷爷奶奶要回娘家,去给奶奶的父母拜年。在奶奶的娘家,奶奶的母亲询问奶奶结婚后家坐得怎么样、公公婆婆对她好不好、爷爷勤不勤快等等的问题,凡是涉及的所有家长里短都问到了,奶奶不想让娘家知道自己的境况,回答每一个问题的时候都让母亲高兴而放心。
从娘家回来,原本还要继续玩耍的,因为张家村过年的习俗是一直要到正月初九才算过往,俗称“上九日”。奶奶却吩咐爷爷:“我们刚刚成家,没有家底子,也就顾不了那么多面子了,只有刻苦耐劳,才能把家坐好。”
爷爷说:“力气是奴才,去了又会来。我有的是力气,想把屋后的几块荒地挖出来,虽然田里的土是薄了些,但种点小粮食还是可以的。”
“那好,我们一起去,挖起来也快。”奶奶赞同爷爷的思路,“一年之计在于春,过完年气候来得快,一晃桐子树花就要开了,老辈子说‘桐子树花开下种’,在下种之前,一定要把准备做好,免得耽误了季节。”
一切都在默契中进行。
为了生计,爷爷奶奶在房前屋后相继开出了十多亩的荒地。爷爷当紧当忙的时候,在家和奶奶一起忙碌,稍微闲暇的时候,照常去给富豪的人家打短工,挣钱家用。奶奶没晴没雨的在屋里、田间地头勤耙苦挣,不到一年的功夫,把一个家不像家的家把持得井井有条。
爷爷奶奶的生计从贫穷潦倒中开始,终于出现了一丝希冀。
四
家是生命的驿站,是心灵的港湾,力量的源泉。
经过爷爷奶奶的共同努力,有着三口之人的家算是撑起来了。虽然过继过来抚养的是个孤寡老人,但老人同样希望爷爷奶奶早生孩子。为了满足老人的夙愿,爷爷奶奶商量着准备要一个孩子。
一年后,大姑出生,襁褓中的哭泣声给上阳坡茅草屋爷爷奶奶的家增添了不少乐趣,同时也给爷爷奶奶增加了压力。多一张嘴吃饭,自然多了一份责任,一份辛劳。特别是在乡村,除了勤劳别无他法。
大姑的出生,让爷爷更加刻苦勤奋。白天不是在田间挖泥夯土就是外出打短工,奶奶操持家务照顾孩子服伺老人,超常的付出让爷爷奶奶提前衰老,不到二十岁的年纪看上去却超过三十多。平滑的额头长出了皱纹,记载着爷爷奶奶经历的心酸。
家的变故就从大姑出生的时候开始。
就在奶奶生大姑的时候,祖奶正患一场风寒病症,而且是很严重的那一类,不便于为奶奶接生,祖爷就跑到亲家的屋里,将所有情况说明,希望亲家母能帮忙给奶奶的接生的哀求,亲家母为女儿接生理所当然,奶奶的母亲随祖爷来到上阳坡,奶奶的母亲看到破旧茅草屋傻眼,心里想,当初知道祖爷家里穷,但总是比这里要强一些的呀。奶奶的母亲心存疑惑,但奶奶临产,容不得她细想,先让奶奶把孩子生下来再询问吧。
奶奶生了大姑后,奶奶的母亲帮忙把奶奶安顿好,然后才问爷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爷爷如实说出奶奶嫁到张家过后又被过继到上阳坡孤寡老人这里的全部细节。奶奶的母亲听了很气愤,说:“怎么会这样呢?这么大的事情隐瞒了我和你爹一年多。”
爷爷解释说:“本来每次回娘家准备给您们两位老人说说的,可田香(奶奶的名字)都不让,说是怕您们两位老人担心,还说您们都是快六十岁了,为子女的事操了一辈子的心,不想再让您们操心了。”
听了爷爷的话,奶奶的母亲“哎——”地叹了一口长气,而后喃喃嘟嘟地自言自语:“也怪我们关心得少,虽然两家相隔也才三四十里路,怎么一年多就不能过来看看的。”
爷爷听了岳母的自语,连忙说:“这哪能怪您们呐,再说,家是人挣的,田香嫁给我,我俩都吃得苦,上阳坡虽然地方是比张家村差点儿,但这里自在,场子大,只要是刻得苦,生活还是不要紧的。”
“田香也是的,这丫头从小就犟,在家的时候就是什么事都要挣个赢头儿,哎。早晓得你爸爸有这样的想法,就不让田香遭这趟罪了。”
爷爷从岳母的话外之音听出了对祖爷的不满。
那次以后,奶奶的母亲回去和奶奶的父亲大吵一顿,埋怨奶奶的父亲当初就不该太信了祖爷。奶奶的父亲听说后,也是一肚子的气没处撒。但在家里再怎么也不能失掉男人的气概,于是就和奶奶的母亲大吵起来:“死瘟三的,田香当初合八字的时候你不是也很欢喜的吗,怎么就是我一个人的错了?”
“是你把张长友(祖爷的名号)相信到肉里去了,说啥子张家老实,祖祖辈辈根基正,把儿女托付给这样的人家你放心。这哈你就不认账了?”
“是我说的又咋样了?田香只有这样的八字。再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造孽该她造孽。我们也只能养其身,不应该养她一辈子吧。再说,田香还有两个弟弟,你将来是靠姑娘还是要靠你儿子养活你?”
奶奶的母亲无语,转身回到屋里低头抽泣。
奶奶的父母亲吵完架,奶奶的父亲越想越来气。在心里埋怨:这张长友也太不地道,当初我就没有嫌弃他家穷,本来和张家开亲门不当户不对的,主要是看到他人实诚,加上两个娃儿的八字相合,才同意了这门亲事。你分家就分家,过继就过继,至少要等我们晓得,瞒着我们就是不把我们当人……
第二天,奶奶的父亲跑到张家村,找到祖爷理论。祖爷多方面解释,奶奶的父亲就是不依不饶,总是说祖爷太欺负人了。
就那次,两亲家彻底闹翻,好多年都不来往。那是后话。
随后的岁月,奶奶又先后生了二姑、三姑。
三个女孩,总是让爷爷生气,特别是在田间劳作累了的时候,三个小姑姑围在爷爷的身边打闹嬉戏,不是遭到爷爷的唾骂就是“啪啪”的巴掌扇在身上,打得孩子们哇哇大哭。奶奶埋怨爷爷说:“孩子还小,教孩子可以用细竹条打,那样不会伤到孩子的筋骨,用巴掌没轻没重的,万一伤到了孩子的筋骨咋办呀?”
奶奶不说还好,一说爷爷更加来气:“就你多嘴,有能耐你生个儿子我瞧瞧。”
爷爷这样说话,奶奶的气也来了:“生不生儿子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再说,生儿子就那么好吗,你爹娘生了那么多的儿子,怎么养不活还把你送给了别人?”
奶奶第一次戳痛了爷爷的伤疤。本来他们结婚这多年,爷爷对奶奶总是言听计从,就因为奶奶生了三胎都是姑娘而不是儿子,让爷爷超级不满。爷爷和奶奶的家庭吵闹从这次开始逐渐升级。
奶奶的母亲从知晓奶奶的境况过后回去和奶奶的父亲吵架后,从此落下病根,一晃几年都没有医治断根。找了好多医生诊断,也没有找出病因。后来在奶奶弟弟的提议下去宜昌治疗,因为奶奶的弟弟在外读过书,知道奶奶的母亲可能是心理疾病。去到宜昌诊断,果然奶奶的母亲是因为长期忧郁,患上病了心病,只可惜医治得太晚,奶奶的母亲在三姑出生不到四个月的时间便撒手人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