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嫁妆(中篇小说)
二姑小大姑两岁,也是超过了法定的结婚年纪。那时候,凡是超过十八还没有出嫁的女孩,一定会引起旁人的猜度:不是孩子有问题就是孩子的家庭有问题。
奶奶觉得对不起女儿们,当媒婆前来给二姑说媒的时候,奶奶再没有推辞,只要求男方的家庭条件要好点,至少要比奶奶现在的家庭要好。
就这样,大姑和二姑婚姻在奶奶的主导下算是确定下来。按照张家村的老习俗,“看人家、散茶”等等婚俗程序一一到位,剩下的就是出嫁的具体时间。大姑的媒婆和二姑的媒婆前来和奶奶商量婚期的时候,奶奶说婚期的事等和爷爷商定了再通知媒婆。
关于大姑和二姑的婚期,奶奶和爷爷商量,干脆确定在同一天。
奶奶说:“孩子她爹,我们家庭还处于困难中,反正两个女儿都确定了,不如一起置办,‘两场麦子做一场打’,这样会减少很多的开销。”
经奶奶这样一说,爷爷想,奶奶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两个女儿的婚期一起办,可以减少帮忙的人,减少办喜事在乡邻处借东借西的麻烦。反正“一个羊儿是放,两个羊儿也是一放。”爷爷同意奶奶的意见。
一九六七年的张家村,依然在贫困交加中回旋。奶奶先前的誓言一定要让自己的女儿风风光光地出嫁。奶奶和爷爷商量,女儿出嫁一定要置办八个“背的”,那是当地早就形成的规矩。衣柜、柜子、箱子是一样都不能少的,那是奶奶给自己确定的底线。自己山上本来不缺木材,可那是大集体的,不能随便砍伐。买木料没钱,奶奶就对爷爷说:“孩子他爹,你看我当初来你们家的那些嫁妆,虽然旧是旧了点,如果请木匠重新打整一下,再上上新漆,也还是不错的,你说呢?”
爷爷说:“如今孩子们都一个一个长大成人了,再说,女孩的事本来就是为娘的当家。你怎么说怎好。”
爷爷没有反对的意见,奶奶就按照自己的思路给大姑、二姑各自置办了八套像样的嫁妆。
大姑。二姑婚期的那天,爷爷喝醉了酒,但没有发酒疯。让奶奶有些意外。
大姑、二姑在同一天出嫁了,各自风光地带着奶奶陪嫁的八套像样的嫁妆。
大姑、二姑的出嫁,在张家村方圆几十里都有称道,说奶奶算是地方中的狠人,六个女儿,还能那么排场,在同一天将两个女儿嫁出去!
那一年,是一九六七年的九月。
七
大姑、二姑的出嫁给爷爷奶奶一家减轻了负担,但同时又少了两个劳动力,让家庭的收益减少很多。
爷爷心中的结一直没有解开,时不时因为子女的问题相互争吵。每次争吵的时候,爷爷就喝闷酒,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不睡到中午不会起床。在家吃过午饭再到社队出工,耽误了半天的工分。
不管爷爷怎样,奶奶依然是任劳任怨地支撑着家,家内家外的事都靠奶奶一个安排,更多的时候都是奶奶亲自动手去做。
爷爷的烟瘾越来越大,抽起烟来就像是烧火,烟雾一股一股从嘴里喷出来,在爷爷眼前打了两个璇儿,才袅袅地飘上爷爷的头顶。刚开始爷爷抽烟的时候,奶奶只是提醒爷爷说:烟,最好莫抽,那东西很伤身体的。可后来随着六个女儿的相继出生,爷爷的烟抽得越来越密。奶奶再也不说什么,因为奶奶听抽烟的人说过:烟,抽的是寂寞。大概是爷爷胸中有结,想借助抽烟来麻痹自己的灵魂罢。爷爷满脑子的世俗全是因为奶奶生下的六个姑姑。
爷爷的酒量并不大,喝三两就二麻二麻,再多喝就醉。醉态的爷爷胡扯瞎诌,如若有人和他唱对台戏的话兴许就会出手打人。奶奶知道爷爷喝酒的脾性后,从来不奉劝爷爷喝酒的事。为女儿们的事,奶奶也特别的惭愧,要是能满足爷爷的意愿或许就不会是这个样子。按照家乡老人的说法,“烟抽寂寞酒喝愁”,爷爷有爷爷的苦衷。奶奶经常一个人坐着劝慰自己。
让爷爷再度振作是七叔出生的那一年。那是一九六九年冬月阴历初九。那一天正是爷爷和奶奶结婚的日子。时隔二十八年,当奶奶抱起刚出生的孩子剪断脐带的时候发现是个小子,奶奶“哇”的大哭起来,可能是奶奶的哭声吓到了还没睁眼的七叔,七叔也“哇哇”的哭叫着。
七叔出生已经是半夜过,大概凌晨四五点的样子。听到孩子的哭声,爷爷懒得理会,却惊醒了熟睡中的三姑、四姑、五姑。三个姑姑胡乱套上衣服跑到奶奶的床前,望着女儿们睡眼醒忪的模样,奶奶脸上露出了甜甜的微笑。奶奶拉着三姑的手,轻轻地说:“快去给你爹说,生的是儿子。”三姑“哦”了一声,木讷的离开奶奶的产床前去爷爷的睡房。三姑刚走进爷爷的睡房,爷爷正准备起床,见三姑进来就问:“起这早干嘛?”
三姑:“妈生了个弟弟。”
“啊?”爷爷楞了一下,马上就吩咐三姑:“快点去把火烧燃,屋里好像还有鸡蛋,给你妈煮几个。”
爷爷惊喜的表情三姑虽然有些反感,但奶奶的遭遇让三姑伤感,三姑鼻子一酸,迅速转身出去抱柴,随带喊了一声四姑帮忙烧火服伺奶奶。
七叔的出生,让爷爷喜笑颜开。多年不见的欢快一下子全部显现在爷爷的脸盘上。围着奶奶的产床,爷爷忙前忙后。安顿好奶奶,爷爷坐下来,倒了一盅酒,一大口一大口地喝着,不见醉意。爷爷很奇怪,平时喝这些早就醉倒了。二十八年,不短的岁月,爷爷终于完成了他的使命:为张家延续了香火。
七叔的出生,奶奶也扬眉吐气,不再遭爷爷的唾骂。祥和的家庭氛围充斥在上阳坡的张家屋场。
爷爷找奶奶商量,说七叔就是张家的救星,有了七叔,爷爷从此不用在张家村乡邻面前抬不起头。
爷爷说:“二十八年了,生前面的娃儿都没有整过‘竹米酒’(土家族习俗:生孩子了办酒席称为‘竹米酒’),主要是那时候家境不好,这次无论如何整个‘竹米酒’,他妈,你说咋样?”
奶奶很明白爷爷的用意。虽然两个女儿出嫁还欠了几百块钱的外债,按说,是没有条件办这个酒席的,可结婚二十八才生了一个儿子,终于解开了爷爷心中的结,奶奶自然也不会反对,就说:“那就整呗,要整就排场一点儿。”
奶奶的想法其实也是爷爷的想法,只是爷爷不便说出来而已。
七叔的“竹米酒”,定在七叔满月后的第三天。按照当地的风俗,竹米酒是一定要接嘎嘎(土家族称外公、外婆为“嘎嘎”,外公称“胡子嘎嘎”,外婆称“奶儿嘎嘎”)、舅舅,奶儿嘎嘎去世多年,胡子嘎嘎六十好几了,只是舅舅比奶奶小,但也过四十了。胡子嘎嘎和祖爷的矛盾早就化解,只是两家的来往甚少,不是过事(土家族称红白喜事为“过事”)从来就不行走。
爷爷到奶奶的娘家报喜,说七叔出生了想整个酒。奶奶的父亲想到奶奶生了第七胎才生了一个儿子,奶奶的父亲当然喜欢,爽快地确定了日子。奶奶的父亲主要是要为奶奶二十多年的委屈讨回一些公道。
送“竹米”置办的童床、木车、娃背篓、大小铺盖一应俱全。奶奶的两个弟弟还请了吹手乐队,还要求爷爷接东西的时候必须要讲“礼行”(土家族过事交接东西的一种仪式),七叔的“竹米酒”办得风风光光。让爷爷很有面子。
那一年,是一九六九年阴历的腊月十二。
那一年,爷爷四十六,奶奶四十五。
八
自从有了七叔,爷爷突然就把叶子烟戒了,酒也很少喝。爷爷说:“烟酒不是个好东西,伤神伤身体,容易误事。”
奶奶调侃:“那以前就不伤神伤身体误事了?”
爷爷憨厚一笑,扛着锄头忙活田里的活去了。
三姑一晃满十七岁了。媒人来了不少,可奶奶考虑到这几年,一年一场事,外债欠了不少,特别是给七叔整酒,一下就欠了三百多元的债务。对于张家来说,是一个足以让爷爷奶奶压头的数字。
如果三姑的婚姻快的话,再出嫁三姑就会让家庭雪上加霜,奶奶和爷爷商定,三姑还不到国家规定的婚嫁年龄,所以统一口径将三姑的婚事往后拖一拖,也好让他们喘一喘气。于是前来说媒的介绍人都被爷爷奶奶婉言推却。
长期受家庭贫困压抑的三姑,在大姑、二姑出嫁后就担起家庭的主要责任。除了在社队劳动,回家后还要帮助奶奶忙活家务。七叔没出生之前,爷爷对于家务事几乎是只手不沾,动辄不是骂奶奶,就是骂孩子。大姑、二姑出嫁后,家庭中三姑最大,挨骂最多的当然就是三姑了。在辛苦、压抑、辱骂声中成长的三姑骨子里有了一股叛逆的脾性。
给七叔办“竹米酒”的时候,大舅爷吃完酒席,又在张家玩了一天。虽然相隔不是很远,但几姊妹也很少在一起叙叙家事。那一回,奶奶把多年张家的事务倾诉给几年未见的弟弟。大舅爷对奶奶说:“我那儿子本校一晃就满二十岁了,学艺不精,又吃不得苦,只好跟着我再学几年,比纯粹的劳动轻省一点。”
奶奶说:“那就慢慢来呗,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只要身体好,无毛无病比什么都好。”
奶奶和大舅爷互相安慰着。
大舅爷由于土改后搬到新的地方立业,家境也不好,还动不动的挨批挨斗。虽然大舅爷解放前在外学了一点医术,解放后传给了他儿子黄本校,但儿子不学无术,让大舅爷十分恼火。
那次大舅爷回家后就想,儿子不争气,如果早点给儿子说一门亲事,让儿子一结婚,或许就会走人道了。大舅这样想的时候,突然记起姐姐的三姑娘,好像年龄也差不多。于是就请媒人前去“讨口气”(土家婚俗:媒人正式说媒之前的试探,称为“讨口气”)。讨口气的人去上阳坡张家,奶奶毫不隐瞒地说:“我们家这几年事过多了,还欠着债务,一旦三丫头的婚事定下来,我们没有钱嫁,耽误了他舅舅孩子的青春时光不好。”
前去讨口气的人将奶奶的话如实汇报给大舅爷,大舅爷听了面带喜色。心想:越是这种时候,这门亲事越好成就。
盘算几天的大舅爷突然想到奶奶家去,说是要找奶奶玩玩,顺带聊聊儿女的婚事,还说儿子本校和三姑都是谈婚论嫁的年纪了,需要早点儿找个归宿。大舅爷把想法说完,奶奶接过话题:“上次不是给你说了的吗,这几年我们家中事多,精力跟不上来。再说。孩子还不到十八岁,拿不到结婚证明社队又要找麻烦。”
大舅爷说:“其实,我就是为这事来的,我们姊妹之间又不是别人,有什么话不好说呢?”
“怎么说嘛,一没钱二没人缘的。”
“我也知道姐姐这几年家中事情多,如果能让三丫头和我家本校结婚,一是想给本校盘个绳子(结婚成家,土家族又叫“盘绳子”),好让他有个管头儿,或许知事早点,这样下去真叫操不完的心;二是我们两姊妹有什么话不好说的?丫头的嫁妆不要你们置办,我还可以资助你们一些。你们家大口阔,要开销的地方多,我们虽然也困难,但毕竟人口少,开支要小一些。”
大舅爷的话让奶奶有些心动。只是奶奶早就承诺每个姑娘出嫁时的嫁妆一个也不能少。
奶奶说:“那样不行,女儿们跟着我没有功劳有苦劳,最主要是女儿跟着我受的委屈太多了,我发过誓,一定要在女儿出嫁时对得起孩子。”
大舅爷知道,奶奶是个要强的人,说出去的话从来就不往回收。大舅爷揣摩了一会儿,又说:“我知道姐姐是个说话算话的人。你看这样行不行,丫头的嫁妆你该怎么办还怎么办,办嫁妆和酒席的钱我先拿出来,就算是我借给姐姐的,到时姐姐们家里闹好了再还给我。”
奶奶寻思半天,说:“这样不太好吧,养得起女儿却嫁不起姑娘,不是让人笑话呀。”
“姐姐也莫心太强狠了,说句姐姐你不多心的话,如果你欠的外债五年偿还不清,那孩子要等你五年吗?”
奶奶一想也是这么个理。于是又和大舅爷说了半天,两姐弟终于就大舅爷的儿子和三姑的婚事搭成了共同意见:按照张家村当地风俗一样,只是奶奶给三姑的嫁妆由奶奶比照大姑和二姑的嫁妆置办,所需要的钱由大舅爷借给奶奶,待奶奶有钱后再还给大舅爷。
半年后,三姑结婚。三姑父就是大舅爷的儿子:姓黄,名本校。三姑和三姑父属于姑舅老表结婚。
那年,是一九七零的七月。
三姑和三姑父结婚后,正如大舅爷所料,三姑父改掉了许多陋习,偶尔还能帮忙做做家务,给患者看病也更加用心。
三姑父结婚后,大舅爷并没有提及分家。大舅爷有大舅爷的想法:一来大儿子本校的医术还没完全学到家,再跟着学几年单独出去他也好放心。没有分家,挣的钱属于大家的,一家人打伙开支;二来大舅爷还有个小儿子还小,加上大舅爷的年龄一年大一年。他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三姑嫁到三姑父家,由于三姑父家里人口少,家底也比娘家厚实得多。大舅奶是一个贤惠的家庭主妇,对三姑很好,三姑感到特别幸福。那时候,在三姑看来,结婚就好比是进入了人间天堂。
九
八叔出生是一九七三年春季。
上阳坡的春,绿意滴翠,风轻轻,云淡淡,温暖的阳光,和煦的春风,远山近水都无不在一片温润明净的春日里。
张家自从有了七叔以后,爷爷的状态就像这春季里的松柏,刚毅而昂扬。奶奶的妊娠反应出现后,爷爷就告诫奶奶不要做重活,免得对肚子里的孩子造成伤害。听了这样的嘱咐,奶奶感到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