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过打之后就跑到祖母那里诉苦，把裤子撩起来让祖母看被母亲打出来的伤口，一道道红色的血印。祖母看着心疼，三番五次去批评母亲。那些伤口在度过一个黑夜之后，慢慢自愈，重新长出新的皮肤。晚上梦见自己飞越千山万水，腿脚向前猛烈地蹬出去。
　　 母亲的高跟鞋，在二十几岁的时候穿，后来再也没见她穿过。那个时候屋里没有衣柜，衣服直接挂在室内的绳子上，下面是母亲陪嫁的沙发。她经常站在沙发上看母亲的那些衣裳，白色衬衫肩部有绿色的印花，雪纺的料子。隔壁阿姨有涂红的手指甲，口红。母亲有长而乌黑的头发，美丽的眼睛。成年女子生活里的自如和美丽，这些都在增加她想长大的欲望。
　　 二年级，班主任更换为一名中年男子。他的教书名声在整个村庄里非常不好，村里的人都说他是一位“温先生”，是误人子弟的老师。但是因为教师资源的缺乏，无法改变这样的现状。
　　 那个时候素年的数学成绩比一年级的时候还要糟糕，她已经不能考到及格线了。她把四五十分的数学试卷藏在书本的夹层里，回家之后假装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坐在白织灯下一如既往地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等待母亲把饭做好之后端上来，吃完饭继续做作业。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向母亲汇报在学校里的考试成绩，有时候故意把语文试卷拿给母亲看，说数学一直没有考过。那天晚上她藏在书包里的试卷被母亲发现，她站在母亲面前一句话也不敢说。母亲提着她的胳膊，一路拽到厨房，要她跪在地上。
　　 “我这么辛苦供你读书，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你现在还学会了骗人，你才多大？你为什么不知道努力，考试都不能及格你有什么用？”母亲发了很大的脾气，去灶台后面取出一根长木棍狠狠地打了她。
　　 她开始哭泣，她哭的声音越大母亲打得越厉害。一边打她，一边问：“你知道努力吗？你知道努力吗……”直到打到她坚定地回答“我知道，我会努力”为止。
　　 但是她的数学成绩并没有因为这样而得到改善，她讨厌考数学，讨厌红色的不及格分数，讨厌母亲每天对学习的追问。在其他孩子正在玩耍的时候，她被要求背诵所有学过的课文，不需要背诵的段落也要强制要求她背。年幼时候在心里累积出对母亲的怨恨，是那些没有得到表达的愿望。渴望得到和其她女孩一样的自由，上学的时候每天有零花钱，周末一起去竹林里过家家，在一起吃喜欢的零食，玩游戏……这些所缺乏的种种只有在祖父祖母那里获得安慰和满足。
　　 在她童年时代的日记本里，全部写的都是这样一句话“今天我在祖母家里玩，今天我很开心。”“今天我又在祖母这里玩，我很开心。”
　　 在学校里因为不及格的分数被老师打手掌心，差多少分就打多少下。回家之后面临母亲的责骂和棍棒。晚上睡在祖母身边抚摸腿上的伤口，在祖母的安慰下慢慢入睡。
　　 第二天祖父在廊檐下为她做了一个秋千，她坐在上面，祖父在后面推她。秋千荡起来的时候她感到自己像风一样在空中飞舞，张开双手，她欢快的像一只逃离囚笼的小鸟。祖父和祖母宠爱她，尽其全力地满足她，给她想要的东西。而这一切在母亲看来只是在娇惯她。
　　 秋天的午后，和祖父一起去小河旁的石滩上晒太阳。先去开商铺的人家里买零食带上，祖父走在前头，她跟在后面，边走边吃手里的零食，太阳迟迟不肯下山，他们躺在石滩上看天空里的云，用石头在石板上写字。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趴在上面写数字“1、2、3、4……”，后来慢慢长大，就写汉字。
　　 看见天空中飞机飞过留下的白色纹路，祖父就指着天空中的飞机说：“要是飞机飞过掉下来一堆钱就好了。”
　　 祖母把中午的饭菜装在一个大碗里，再盖上小碗。一起放在锅里，烧火的时候多加一点点柴，可以持续保温到下午。有红薯的时候就把红薯埋在燃尽的火堆里，一直捂到太阳下山。有时候祖母去林中寻找松花菌，一般只有在雨后才会碰见，把它们捡回来烧汤，给她留到放学。放学之后祖母给她搭一根长凳在那里，把饭菜放在板凳上，她就独自坐在靠墙的位置上吃饭。祖母在前面的菜园里除草，在太阳慢慢沉向山谷的时候，很多蜻蜓和蝴蝶在霞光中飞来飞去。祖父坐在她旁边，他们看着太阳一点一点地落下去。
　　 祖父说：“当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们这里变成黑夜，其实它是去了另外的地方，而那个地方已经是日出的时候了。当我们看到日出的时候，那个地方的黑夜就来了。”
　　 她把学校里的粉笔拿回来，站在板凳上，手里拿着粉笔，把在学校里学的古诗写在木门上。祖父坐在后面看她写。把旧的音乐书和美术书上漂亮的图画剪下来，让祖母帮她贴在门上。
　　 晚上祖父继续给她讲故事，在他给她讲的众多故事里，随着年龄增长，除了史书典籍里的记载之外，其余找不到根据的故事，有的被慢慢忘记，记得的只剩下一零星片段。她至今能记得的一个桥段是从前有一个卖豆腐的人，在卖了一天豆腐之后，天色已晚，而回去的路途漫长。山中常有野兽出没，只好继续在山林里行走寻找住所，看到一所茅草搭建的房屋，上前去敲门。开门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
　　 卖豆腐的人向老人行礼，说：“我是到城中做豆腐生意的商人，途径此地，回家的路途遥远，在山林中行走了很长时间，看到这座屋舍，想要在此留宿一晚。不知能否行个方便？”
　　 老妇人让他先进来再说。
　　 老妇人把门关上，两个人坐下来。此时门外有一只老虎正在偷听他们的谈话，老妇人的儿子在山中打猎，也正在回来的途中。
　　 老妇人说：“这房子住是可以住，就是下雨的时候屋漏，我就害怕屋漏。你要是不怕就住在这里吧。”
　　 卖豆腐的人说：“这屋漏到底有多厉害？有老虎厉害吗？”
　　 老妇人说：“厉害的很，老虎我不怕，就怕屋漏。”
　　 ……
　　 打猎的儿子回来听见母亲在屋内与人谈话，就站在屋外的板凳上去偷听母亲在说些什么。老虎听到两个人口中所说的“屋漏”是何等厉害的时候，感觉自己背上突然被放置了重物一般。心想难道这就是所说的“屋漏”，竟然可以凭空站立在自己的背上，老虎开始感到害怕。浑身颤栗。
　　 打猎的人感觉脚下的板凳不停地晃动，以为莫非这就是母亲所说的“屋漏”，他试着蹲下身去抚摸脚下的东西。手指触摸到老虎的皮毛，老虎感到越来越越害怕，身体抖得越来越厉害。打猎的人被吓得爬到屋子旁边的大树上，老虎在下面看着他越爬越高。老虎想上去看看这个“屋漏”到底长得什么模样，可是自己又不会爬树。于是第二天清晨就去林中找来了猴子。
　　 老虎对猴子说：“听说这个屋漏十分厉害，我想看看他究竟长得哪般模样，我请你来是因为他现在爬到了树上。你不要害怕，我在你的身上系上一根绳子，一直连到我身上，你只管往上爬，如果你感到自己有危险就朝我眨眼，感到特别危险的话就不断地眨眼。我就立刻把你拉下来逃跑。要论爬树的本领数你强，可是要逃离危险还得靠我来奔跑。”
　　 猴子答应了老虎，于是它们来到了那棵树下。猴子按照原计划一直往上爬，打猎的人看到老虎待在树下，他虽然常年打猎，可是打的都是一些野鸡野兔，从来没有见过老虎。他已经被吓得浑身冒汗，猴子越来越靠近他，他被吓得尿裤子了，尿液滴在猴子眼睛里，猴子朝下给老虎不停地眨眼睛。
　　 老虎意识到“屋漏”果真如此厉害，马上拖着猴子就跑，老虎一直朝前跑朝前跑，没有一刻敢停下来。直到它再也跑不动了。
　　 它回过头去看后面的猴子，老虎对猴子说：“你还在这里龇牙咧嘴的大笑，可把我累坏了。”
　　 实际上猴子已经在老虎奔跑的过程中被撞死，因为它奔跑的速度已经超越了猴子的步伐频率，猴子被不停地撞击，最后剩下一具皮包骨，牙齿凸露出来的样子。
　　 在众多的故事中，她能完整记得的最后只剩下这个故事，在百度的搜索页面里看到老虎怕屋漏的故事，她发现故事的原文里并没有卖豆腐的人，也没有打猎的儿子。倒是有一个偷牛的小偷没有出现。而这就是祖父讲给她的那个故事，她记忆里完完整整的样子。
　　 新年很快到来，父亲从外地回来，背着大包小包。这一年他在山东，工作是在煤矿里挖煤，回来的时候老板拖欠一千多元的工资，一直没有拿到手。父亲最后决定放弃那里的工作，丢掉的工钱只能就此作罢，就如同她在学校里被其他的孩子欺负也不敢发出声音一样。成年之后她会为年幼时候性格里的懦弱感到羞耻，可是父亲是被这个时代赋予的懦弱者，他的权利得不到声张，付出得不到回报。他们的生活都是为经济的困难而奔波，小小的她也曾经在心里许愿，有朝一日她要带给他们好的生活。要把一家四口人放置在一栋房子里，把他们都留在自己的身边。
　　 春天再次来临，漫山遍野的鲜花开放，白日里走在路上，耳边都是蜜蜂嗡嗡作响的声音。父亲没有再去山东，在家乡的各个地方打零工赚钱。每天早晨天不亮就起床，走长长的路到工地赶上吃早饭，干活的地方都是农村各个农户自己修建新的房子，父亲会砌砖、抹墙、上灰，工期一般几个月就结束了，然后再转到下一处。后来为了方便，他开始学习骑摩托车，学会了之后买了一辆二手车，每天早晨可以不再那么早起床。
　　 豆角成熟的时候，母亲把豆角切成小块放到搪瓷杯里，放上米和菜油，再加一点盐。学校里的午饭是自己把米装在容器里，放到厨房里的案板上，负责蒸饭的人来烧水蒸饭，熟了之后再依次摆到案板上。学生们去厨房里自己寻找饭盒，昏暗的厨房里，人群都拥挤在狭小的空间里，有人错拿别人的饭盒，也有人的饭盒漏水蒸出来的米还没熟，经常发生这样的情况而吃不上饭。自己带下饭的菜，一般都是家里的泡菜，学校只提供给每个班级一盆汤，是煮了青菜和几根面条的那种汤。一年四季，只有在豆角成熟的时候蒸的饭最好吃。
　　 周末素年和母亲一起去看望住在河岸对面的外祖母，下山之后要过一条河，这条河把母亲和自己的家分开，两面的山峰对立，一面是母亲度过少女时代的地方，一面是成年之后生儿育女的地方。母亲拉着素年的手一起过河，两岸的树木葱郁，脚下的河水流过，撞击在石头砌成的桥上，发出轰隆隆的声音。幽幽山谷中的鸟叫声清脆悦耳，她去捡河滩上因为涨水而留下的贝壳，把它们装在衣服上的荷包里。若是无事，没有人来河岸闲逛，只有背一背篓换洗衣物下山的妇人在河滩上洗衣服，棒槌敲击衣物发出“砰砰砰”的声音回荡在山谷里。过河之后还要继续上山，漫长路途中可以清晰地听见自己走路发出的厚重呼吸声，母亲在背篓里装上新榨的菜籽油带给外祖母。
　　 母亲是外祖母最小的女儿，她出生的时候外祖母已经在逐渐老去，后来外祖父因为车祸去世，肇事司机现场逃逸。他的死如同父亲被拖欠的工资一样，人海茫茫，失去搜寻的线索。一家人背负的重量在岁月的洪荒里逐渐累积，生活依然要进行下去，要假装忘记过去所经历的一切，才能更平静地面对时光的流逝。然而生活的面纱，在其表象之下的暗涌，正是那些不能如愿的过往。
　　 外祖母除了听力和视力不好之外，身体还是很健康的。她可以独自走长长的山路去河里捡柴，背重物。但是视力的模糊给她造成极大的困扰，有时候会因为看不清脚下的路而摔跤。
　　 如同母亲一样，父亲也是祖母最小的儿子。素年经常问祖母，为什么其他孩子的祖父祖母看着都还是挺年轻的样子。而只有她的祖父在走路的时候需要拄一根拐杖，祖母的头上需要戴上厚厚的棉帽。觉得命运的不公，赋予他们与她在一起的时间太少。
　　 祖母一共有六个孩子，三个儿子，三个女儿。三个儿子在家乡都已经各自娶妻生子，大女儿嫁给一位小学教师，住在山那边的小镇上，走小路需要一个多小时的路程才能到达。她的生活都比家里其他儿女过得富足。二女儿嫁到离大女儿不远的村庄。三女儿跟随做丝绸生意的商人远离故乡，在素年还没有出生的时候，这位三姑就已经离开家乡。
　　 大姑回来看望祖父祖母，是在夏天的时候，母亲让素年去祖母那里看院子里晒的玉米。她看到祖母和大姑坐在厨房里，祖父把大姑带来的牛奶拿给她喝，她尝了一口，第一次喝到牛奶的味道，她觉得一点也不好喝，甚至想吐出来。
　　 大姑说：“这东西两块钱一瓶呢。”
　　 素年又把它咽回去了。
　　 祖母和大姑在厨房里说话，素年就在旁边玩，她听见她们谈话中的有趣内容，就问她们。
　　 大姑转过来看着她，说：“关你什么事？你要是我养的我早就修理你了。一点礼貌都没有。”
　　 她看着大姑的样子，没有想到她会这样说自己。回到家告诉母亲，说：“我觉得大姑一点都不友好。”
　　 母亲说：“她一直都是那个样子。只是你第一次见而已。”
　　 母亲把素年的英语试卷拿给大姑看，其实那个年代农村里的英语教学相当于零，老师把答案写在黑板上，自己在下面抄到试卷上。
　　 大姑把她叫过去，说：“你写的这些都懂吗？”
　　 素年不说话，她不敢靠近这位大姑。